有人按动机关,沉重的石门旋转。他们轻轻将我推进,石门又在我身后无声关闭。
室内光线幽微,我被阳光灼烧的眼眸很久都不能视物。然后忽然间,从某一个角落传来低声的咳嗽。
即便是要震散我灵魂的天打雷劈也不能令我更加撼动,我虚软的双膝几乎令我不能支持。
我摸索着向那个角落走去,直到一把寒刃的光芒映亮了我的眼睛。
我在这里。那静切而疲倦的声音就近在咫尺。
短刀寒冷的青芒里,映现了他骨节凸显的手指,稍远处微蹙的眉宇,苍白的额上淡淡的青筋。
他的身体堙没在宽大的椅中,渺茫到不应属于这样的尘世,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我几乎想要伸手,拉住他,深恐他会再一次离我而去。
我还活着,他说。然后他抬眼望着我,清澈的眸中空寂一片。
当日只要再深一点,就省却了你今天的麻烦。
他轻轻抚摸刀刃的寒锋,低声感喟,刀是好刀,就还用它吧。
掉转了刀柄,他将它放进我的手中。
他按下了不知何处的一个机关,墙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一扇暗门。
这条暗道直通府外,你离开后暗门会自动关闭,无人可以追踪。
他淡然一笑,整衣端坐,将手放在左胸。
刺在这里,他说,还看得清楚吗?
他苍白的手浮在黑暗之中,无比清晰易辨。
我握紧了手中的刀,看见它在我颤抖的手上发出吞缩不定的光辉。
为什么 ,我低声问,为什么你这样不爱惜你的性命?
他微侧了脸,清冷笑意有如微风,扑面而来。
因为我,再没有理由。
我的心忽然痛得握不住手中的刀。
这一刻我才确知我仍活着,因为我仍会为了面前的男子心痛神伤,如同我从前一样。
好的,我说。向他走近了两步,将短刀抵在他的左胸上。
他的心跳似乎借由刀刃传到我的手上,扑通,扑通,一声声都是我的爱重与珍惜。
从没有哪一刻,他让我觉得如此真实而触手可及,仿佛一伸手他就可以成为我的,从此永不分离。
我伸出左手覆上他的眼帘,遮住他的目光。
不要看我,我说,你会让我无法动手。
然后我回转刀锋,狠狠刺向自己的胸膛。
我没有感到疼痛,因为当我望着他时,我的心已不能更痛。我只感到冰冷的刀锋刺出滚烫的鲜血,我奇怪我的血竟然还是热的。
我没有来得及刺得更深,因为他已拍出一掌,震飞了我手中的短刀。
用力过度令他咳嗽,他的双手颤抖地抚上我的脸颊。
不杀我,就一定要杀了你自己么?
他犹带着微喘的声音听来如同一声叹息。
我望进他的眼睛,看见他眼中迷离飞逝的波光,那是映照了一场又一场白云聚散的深寂潭水,而我早在多年以前便已失足其中。
霎那间我发现自己的五世三生都握于他的掌中。
我伸开双臂,紧紧拥抱了他。我的泪水和鲜血浸湿了他的衣襟,我的双手隔着他的宽袍轻轻抚摸他背上的伤痕。这一刻,他是我的,他是我的,谁也不能从我手中将他夺走,即使是我永不能忘却的仇恨。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前,倾听他温暖的心跳。
不杀自己,就只有爱你。我低声地说。
那是悲茫的解脱以及欢乐,一种绝望的饮鸩止渴般的幸福。

萧采

阿湘已经睡去,她睡得很沉。
也许因为从那个晚上以后她就再没有睡过。
我拨开她脸上为泪水浸湿的头发,细看她苍白憔悴的脸。
我第一次将她看得如此清晰,清晰得象在一刀一刀把她刻进我的生命。
她受伤时,去看她总在她睡着以后。
我常站在门口望她的背影,如果她那时正向着里墙。
有时,我可以看见她的脸,如果她正向着外面。
我象暗夜里的一棵树,自孤寂的半空俯望大地上一朵无寄的白花,那黑夜里苍白遥远的一点微亮,氤氲着的若有若无的清芬…… ……
无限渺茫。
每次离开,我总在院门回望她窗上灯火。
那不该为我而亮却又分明亮着的灯火,总让我觉得莫名地凄凉。
这名叫丁湘的丁香一般的女子,曾是要杀我,却救了我,伤了我,又爱上我的女子,此刻就在我身边宁静地睡着。
我听得见她在这静寂屋中低浅的呼吸,我伸手可及她的脸颊,长发与眉睫,还有她梦中偶然一动的手指。她离我如此之近,令我几乎错觉这一次,我们也许会永不分离。
她依然令我感到渺茫与凄凉,如同以往。
连同她带给我的幸福,也都是一片凄凉与渺茫,仿佛只能属于这样的黑夜,天明时就要梦碎,一切就要在那一刻退成了旧欢。我与她的相守,只能在这昼夜不分的密室之中。
嬷嬷下葬那天是十月初七,阴雨,梧桐夹道,叶叶声声。
一切后事都料理得井井有条,是她生前便已安排妥当,提前交待给了刘晔。她甚至早已为合府人等订制了孝服,以防事出突然不及预备。
她一生行事大多如此,从不愿别人为她费心。
她要我将她葬在城南十里的野松坡,她夫家的墓地。她早夭的儿子就葬在那里,小小墓碑早已字迹模糊。
三十几年以后,她才能又回到她亲生儿子的身边。
我在她墓前长跪,秋雨淋漓,四下衰草织烟。
我脸上有雨,眼中却只是干涸,我知道我生命的某一部分已枯萎败谢,即使心碎成灰,我也无泪可流。
那天晚上我在睡梦中为琴声惊醒。
没有灯火,只见碎落一地的透过窗檩的星光。
耳边有琴音凄清哀渺,仿佛自幽远天际落入人间,徜徉千里至我窗前,从此便再不肯离弃。咫尺徘徊,绕梁缱绻,千年万年也好,只要我仍愿倾听,便永远不会断绝。
我静静听着,望着在我屋中操琴的背影,白色的,那一朵开在暗夜里的花。
我听见她弹着同一支曲子,一遍,一遍,又一遍,而我永远也不会厌倦。我愿永远这样听下去,只这样听下去,直到此生尽头。
天色微明时,她停下,在渐低的琴声残韵里,窗外的秋雨秋风簌簌翔回。
她向我走来,停在我的床边。她深深望我,眼里亮着凄凉与感怀。她伸出手,拈去我鬓边的几根白发。
她的声音低得如同弦上回荡的袅袅余音,她说:“你还不该就有白发。”
啊,秋姿白发生,木叶啼风雨。是她弹了一夜的>。
古壁生凝尘,羁魂梦中语。我凝望着她。我不知道为何这女子令我觉得走过依约前生的熟悉,她仿佛是三世之前自我灵魂里生长开花又离开,杳然一生,惘然一生,终于这一世,才回到我心里,在这样一个风雨如晦的秋晨。
我拥她入怀。她的脸颊清冷,贴在我的颈边。
纵使我连一切都失去,至少我还有她。虽然连她也是不知何时会失去的,我已经觉得可以满足。可以满足。
阿湘她留在了我身边。
她为我弹琴,看我画画,陪我下棋谈天。很多时候她也象是满足的,甚至近似于快乐。
但我从未见过她的笑容。
有时她会忽然默默出神,当我唤她,她回望我的目光有一闪的陌生与冷,令我觉得凛然,与 刺痛的悲哀。
她会在夜半更深时从梦中惊醒。她在黑暗中灼灼地望我,眼中闪烁的不知是什么。但是往往在下一刻,她又紧紧地拥抱我,仿佛生怕失去我,正和什么奋力抢夺。
我知道那和她抢夺我的是她另一半的心。
冬天已不知不觉地来临。入夜很冷。
我房中的炭火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响,听声已觉得温暖。除此之外只是寂静,静到我常常可以听见两颗心时而一致时而不一的跳动。有时我霎那恍惚,觉得整个世界只缩到如此微小,而我所剩的只有这一点安慰,这一点温存。
然而她不同。她在煎熬。
她永远无法心安理得地跟着我,她永远无法杀我,她永远不肯离开我,所以她煎熬。
她就在我眼前经受着煎熬,但我却无法帮她。我从未觉得人生如此无能为力。
要我怎样做,才能放这本来不该属于我的女子的自由?

丁湘

我是幸福的,即使在他伤愈后我们离开那间几乎是与世隔绝的密室。
我是幸福的,当他静听我弹的琴曲,有时和以箫声。
我是幸福的,当他拾他久置的画笔,一一指点如何画霜石木叶瘦月孤花。
我是幸福的,当天凝晚紫朔风初静,我们当庭暖酒或是漫步无言。
我是幸福的,当风寒霜重而房中温暖,我们闲敲棋子落灯花。
我是幸福的,当我见他垂头凝思的神情,他的笑容,他扬眉时的一点轻藏的傲意,他望我时眼中偶尔闪动的波光。
我无论如何是幸福的,当我熄灭灯火,在忽然沉下来的黑暗里发现我身边有他,我可以紧紧地拥抱他,谛听他心跳的声音。就算人生常在的只是寂寞,世上所多的不过苍寒,至少还有一个人愿意让我听见他心跳的声音。至少还有这样一个人。
我放过我自己。我放任自己享受所有这些幸福。
但是,冥冥中有什么并不肯将我就此放过。
我开始做重复的梦,梦中见到的是我的父母。
他们从不说话,只是看着我,以一种绝望到极点的灰色的惨然。
母亲向我伸出手,仍是她教我学琴时的手,纤长而温柔,然而当我握住,她的指甲却开始片片剥落,血肉砰然绽开,转眼间只剩下凛凛白骨。
我想要尖叫,但是我无法出声,我甩脱她的手,但我无法逃脱。我看着他们,他们望着我。他们身上慢慢渗开触目惊心的血迹,仿佛全身上下有无数伤口同时开合,吐出越来越多的鲜血浸透他们的衣服,浓稠得几乎要冒起泡沫。霎那间我记起曾有三千兵马杀入我的家中,而他们死于乱军。
如果这时我仍不能醒来,我也许会因无法呼吸死在那样的梦里。但即便醒来,摧心蚀骨的惨痛仍令我喘息艰难。
我会披衣坐起,喝一杯冰冷的茶。
我会在黑暗中凝视我身边的男子,惊魂未定的心仍如擂鼓。
我望着他,迷茫悲恨织成罗网渐渐缚住我的灵魂,直到他也醒来。
他并不说话,只望着我。他的眼光无形却扑面,撞在我颊上,晕成一片静默的哀伤。仿佛他的性命随时可以由我拿走,他亦不在意,他只是为我觉得哀伤。
他知道我,无需我多言,从没有人知道我知道得这样深刻,并且如此地为我哀伤。只有他。只有他。只有他。
第一场雪时,他的旧伤又一次发作,那一次我开始明白什么是感同身受。
短短一个时辰在我的感觉却是永恒。直到他痛楚平息倦极昏睡,我才能正常地心跳与呼吸。我重又听见屋外风雪,模糊双眼又能视物,才知道那时原来仍是青天白日。
只是旁观我已觉得心痛神乏如遭浩劫,我不能想象究竟要何等的意志与勇气,他才能在漫长八年一次次承受生不如死的折磨而坚持活着,等着不知何时而来的下一次。
事后他仍如常起居,只字不提他的旧伤。
但每次他稍有异样,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心惊。他有时发觉,会向我一笑,意似安慰又是歉然。
然而我的担心并不多余。他旧伤发作得越来越是频繁,一个月之中竟有三次。终于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不请大夫诊治。
他淡淡道:“能治我的也许只有伤科圣手叶如居,但此人多年以前就已不知所踪。”
“那么便去寻访他。”
他静静一笑:“也不是没有找过。”
“那么,” 我说,“也未必非他不可,京城里的名医还有很多。”
他着意地看我一眼,片刻无言。
“就随你。” 再开口时他说。
我一共为他请了七名大夫,四人沉吟无策,肯写药方的只有三人,但不仅不能根治,连镇痛的效果亦不明显。
但他的情况却越来越是严重。
现在他每隔五六天便要发作一次,每次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如此折磨,他的精神日益不济,常常会在读书或听琴时便在椅中睡着。
我常在他身旁蹲下,呆望他疲惫的神情与新生的白发。恍惚间觉得他正自我身边一点点流逝,无可挽留。
即使在清醒时他也开始变得沉默。他不再有兴致下棋,有时静坐吹箫,有时檐下独酌。坐得久些,他的手脚都会有些僵硬,步履艰难。
那一天前院传来爆竹声,将他自午睡中惊醒。他侧脸倾听,神情疑惑。
我告诉他今天是小年。
他失神笑笑,“已经是腊月了,” 他说,“我们也该预备过年。” 沉默片刻,又说:“从前这些事都是靠嬷嬷,今年我也该自己安排。”
从那天起他象是突然恢复了精神,招来刘晔等一干人等开始布置筹备。他并没有请外来宾客,他说以我今日景况何必令人为难,不如自己家人热闹一番,反而更加尽兴。
除夕之夜风洞轩摆下流水席,全府上下连同家小都可以参加,值勤侍卫缩短轮岗,也可有机会来吃热酒热菜。几个杂耍班子在席前表演,烟花吹打,热闹非常。正月十五以前日日有家宴,甚至不禁饮酒赌博。快雪楼旁搭起戏台,戏班演起文武大戏,每夜两场,合府狂欢。
这十五天里他的旧伤一次也没有发作。每次宴饮他必定出席,且酒到杯干,言笑不羁。老家人如老方之流固然有当年重回之感,即便入府不久的新侍卫也渐渐与他熟稔到不拘礼仪。
然而我总觉不妥。他忽然如此大开大阖地行事,令我觉得惴惴不安。有时我望着通明灯光里他往来的身影,眼前会忽然模糊,依稀觉得这一刻永不能重回般地可贵,定要用心记取,念念珍藏。
正月十五那天是最后一次家宴,盛况空前。到子夜时分,人们仍不肯散去。我看着他依旧意兴高涨的神情,也不愿催他安歇。
然后忽然间有当值的侍卫来报,说是朝中几位大人来拜,正在府门等候。
他神情一震,却又摇头,“说我已经睡下,请他们回去吧。”
正说话间,已有三人从轩外进来,中间一人笑说,“王爷怎么如此待客。”
萧采动动身形,似乎想要相迎,却还是坐了回去。
片刻无言,开口时声音已有些颤抖:“皇上不是总在今日赐宴,几位怎么有空来访?”
“我等便是刚由宫中回来,看王爷这里热闹,便来看看。”
见他们有话要谈,轩中家人次第退下。我也退至后堂,却不曾离开,隔帘相望。
萧采已恢复常态,笑笑说,“几位盛情,我已心领。只是目前招待几位实有不便。”
“王爷过虑了,今日酒宴,皇上还问起了王爷。”
萧采全身一震,却没有答话。
那人接着说:“皇上问起最近可有人见过王爷,群臣寂然。皇上便叹息一声不再多说,想来仍是记挂着王爷。”
萧采沉默,倒一杯酒,喝下。神色似喜似悲。
许久才说:“我如何值得皇上记挂?”
他话中无比的悲凉隔帘击中我,令我打个寒战,隐约有大难临头的恐慌。
后来他们四人把酒谈天,说起朝中政事边塞军情。萧采一一指点,不厌其详。那三人颇有钦服之意,唯唯连声,四更时方才告辞,萧采却也并不亲自相送。
我由后堂出来,他仍自斟自饮。抬眼看见我,只示意我坐下,替我满上酒杯。
我无言与他对饮,直至听见轩外鸡鸣。
他看看紧闭的门窗,笑笑说:“也不知是否天亮,门外那些醉酒的侍卫有没有醒来?”
“怎么?” 我不明所以地问。
“我只是想要回房。”
我望定他,不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或者只是不敢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我有一瞬不能动弹,要到胸口发痛才知道自己已太久忘记了呼吸。
我跳起身,拉住他的手臂。我用力地拉他,我要他站起来。我要他站起来!
他轻轻拨开我的手。
“没有用的。” 他说,以一种深思熟虑的绝望和安宁。
“我的腿已经不是我的,我站不起来。”
我死死地望着他,我怀疑我的耳朵正告诉我最大的谎言。
我的样子一定有些疯狂,不然他的眼中不会滑过那样的无奈与歉然,深刻的悲悯与怜惜。
“阿湘,” 他温和地吩咐,“去叫侍卫们送我回房,我的腿已不能动弹。”

萧采

人生到此地步,我已无话可说。
我没有烦躁或是痛苦,因为绝望已淹没了所有这些感觉。
当我的旧伤每隔五六天便发作一次,我就已知道我去路无多。
控制双腿已越来越是不便,我渐渐只能缓步而行。直到那一晚,我看见周王陆三人来访,本要起身相迎,却发现就在那时我已无法站立。
我只觉霎时冷热,一阵激狂,静下来时已成了然绝望。
原来我命定的归宿从不曾改变,原来我不过平白多得了八年。
当年脱狱之时我本已是废人,叶如居曾冷冷言道,“这样的伤不治也罢。来日后患无穷,生不如死。”
但那时我仍有余勇,我仍有不可不为之事,我不甘心。
他果然治好了我,自己却颇不以为然。“经脉俱损,仅将碎骨拼合不过权宜之计。 一旦旧伤大作,必如江河溃堤横摧一切,不可收拾。”
他离开时无限郁郁,似乎我是他毕生败笔。
但是多年来旧伤发作渐成痛苦习惯,再加上事务浩繁,我几乎已忘记那暂时退却却仍在来路阴险相候的最终归宿。
我一步步向它逼近而不自知,我甚至还让另一个人与我一同沉陷,我的阿湘。
如果我还有绝望以外的感觉,那便是为了阿湘。
从那晚以来,她消瘦了许多,沉默了许多。
她苍白脸孔上燃烧的眼睛近乎凄厉地明亮,一种坚硬的执着。
她从早忙碌到晚,无微不至地服侍我,她源源不绝请来无数大夫。她一次次承受失望打击却百折不挠,仿佛她的勇气与决心永不会消磨。
然而我宁愿见她如寻常女子伤心哭泣,也不愿看她如此倔强坚忍地不肯甘休。
我象是一缕游离身外的魂魄,看她无望而徒劳地拯救我早已失去生命的躯壳。即使在我万念俱灰的此刻,她仍令我觉得深入骨髓的哀伤与歉意,无奈,珍爱,还有惘然。
如果上苍让我们真有来生,就让我凭着这最后的感觉在千万人中寻找她的踪迹,那是她留给我永恒不灭的印记,那是我们历经轮回仍无法化解的宿缘。
我定会去寻找她,在白山黑水暗日红尘,黄沙翰海碧月烟波。
我定会找到她,即使她已面目全非,完全不复记忆我们的前缘。
我定会守护着她,永远不离不弃,用尽一切使她快乐,看我从未见过的她一展的欢颜。
然而今生今世,我已无力再给她幸福。
麻痹已渐渐升至我的腰椎,我知道不久以后我的双臂也将失去知觉。
我已不想再这样活下去----没有尊严,失去自由。
我看不到这样活着的意义,只有死亡才令我觉得顺理成章。
我无需费心设计如何去死,我的床头本已暗藏了孔雀胆的剧毒。第一次旧伤发作后我藏下了它,以备将来有一天我再也熬不过去。
多年来我比自己想象的坚强,我不曾想过用它,直到此刻。
它仍然在那里,寸许长的蓝花瓷瓶,掩藏着沾唇立毙的剧毒。
我在阿湘离屋时检查了它,然后又放回了原处。
在我行事以前,我要先行支走她。
“他们有了叶如居的消息。” 那一天我告诉她。
她正背对着我调凉汤药,闻言一震,停下了手。
“上个月有人在凉州见到过他,但是后来又不知去向。”
“有没有再派人找?”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令我觉得如此欺骗她不啻是一种罪过。
“他们还在找,不过希望渺茫。”
她沉默许久,走到我床前。“就让我去。” 她说。
凉州千里迢迢,往返至少要两个月。她终于说出了我想要的回答,我如释重负,却又万般悲凉。
但是我说:“你去了又能怎样?”,我知道我太过轻易地答应会让她起疑。
她在我身边坐下,伸出手握住我的。她的手从来清冷,此刻却是火热。
“至少我比他们多一点决心。” 她话语中深藏的热望令我忽然不忍,几乎想要动摇。
但我终于不曾。
她离开时,杨柳采青,新桐初引,正是初春。
那个早上鸟语间关,清露晨流。
她临行前打开长窗,指给我看庭中尚未开放的两架丁香。
“到它们开放时,我就已到了凉州。”
我点点头。是的,到它们开放时,她便已远在凉州。
我心绪万端地看着已换了男装的她,看清了她从前光洁的额上新生的细纹。要我拿什么来偿还她在我身边暗暗磨蚀的年轻与美好,她沉默而执着的深情?
也许这一生我注定要欠她许多。
“你要等我回来。” 她在我身边轻轻地说。
我没有回答。
我一直坐在窗前看她离开,直到她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院门。
我知道这会是我最后一眼看她。
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
我召来刘晔,同他一起清察了府中帐目。此事做来并不繁杂,三日内便已盘清。我给刘晔留下书信,要他在我死后归还所有家奴的卖身文契,将家财分给众人。
家事理清,我开始给皇上写条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