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我,虽然这样的黑暗中他看不清晰。
然后他伸出痉挛而滚烫的手,握住了我的。
当他的手握住我的,就在那一瞬间,风吹雾散,水落石出。
就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再也无需多言,一切洞若观火,纤毫必现。
我忽然记起在那晚的驿馆房间,同样一只手曾握住我冰冷的足踝,霎时流转的深沉颤栗的心痛,电火般传至我每一根指尖。
那一刻宛如昨日,宛如重回,宛如眼前。
这困顿于旧伤负重深沉危在旦夕的男子,他令我心痛。他令我想要尽我一切所能地支撑与照拂,爱念,仰慕,还有珍惜。
他是我挣不开逃不掉的一生所爱,我的所爱在永远。
我移过我的肩膀,支撑他力不能支的身体。
而他倚靠着我,他的心跳撞击着我的肩胛。
悠悠天钧红尘冉冉,露电泡影梦幻空花,而我所有的不过只是身边这男子。
他让我觉得人生不外是这样的凄凉和满足,何妨就这样留在他身边,永远忘却身外风雨世间喧嚣。
就在这时闪电映亮了他的身后。
我看见又一名刺客站在他的身后,疾刺而来的匕首的寒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不及多想,我拥住他转身。
我不能看他死在我的眼前,这会比我自己死更加难以忍受。
冰冷的寒意刺入我的背,令我忽然觉得快乐与安宁。
我仿佛溺水之人沉入水底,四周寂灭水色暗涌沉沉。
我终于可以歇下我疲惫不堪的手脚与不甘沉沦的心。
我终于可以不必挣扎,我终于可以不必杀他。
闪电寂灭时,我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然而我没有死。
她们说我昏迷了三天高烧不退。
无人知道其实除了背伤,我还因在大雨里潜伏受了风寒。
我卧床半个月里老夫人天天来看望我,俨然视我如她的恩人。在她心里,萧采想必比她自己还要重要,所以我救了萧采,更胜过救了她。
她善良而随和,喜欢说话,所说的话大多关于萧采。
但我仍然奇怪她为何会对一个厨下丫环讲这么许多,即使我曾救过萧采一命。
她给我讲萧采的母亲,那个偶然被先皇临幸的宫女如何在风雨之夜难产死去。
她给我讲他如何因出身低微命格不好而不得先皇宠爱,他小时如何被兄弟们欺负,如何只有三皇子对他呵护有加。
她给我讲他七八岁时的奇遇,一个隐藏于宫中的高人如何传授他武功心法。他如何因此扬眉吐气,再不必受兄弟们的欺侮。
她给我讲他文才武略,大将军王的战迹,琴棋诗画的风流。
她给我讲他如何被诬陷入狱,如何在狱中度过了三年,如何先皇临终前才幡然有悟将他赦出天牢。
她其实知道他留下的旧伤,不过他既要隐瞒,她也就装作不知。
她说起他时,眉间永远舒展着光辉。他是她的儿子,一言一行,一扬眉一注目都关乎她的心。
我终日听到的都是萧采。然而我却从未再见到他。
他不来看我,我并不觉得意外。
他大概觉得难以面对吧,这口口声声要杀他却又不顾一切救了他的女子。
但是终于他来看我,在那一个晚上。
我先听见他在院中的脚步,又听见他低声向门口的丫环探问我的伤势。然后他推门进了堂屋,走了两步,并不进来里间。
我脸向着墙壁,却可以感到他正站在门边望着我的背影。
“你还醒着?” 他问。
我低声答应,却不曾回身。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说:“我想要知道你的姓名。”
我曾经以为他永远也不会问的事,他就在那一刻问我。
但我不能回答,我不能出口。我自欺欺人地躲闪,躲闪我的姓氏所诉说的深仇。
他等了我很久。
然后他开始说话,声音难得地有些不稳。
“你是,” 他说, “你的父亲是原来的刑部尚书丁文坚。”
原来他已经知道。
他已经知道。
他现在该同我一样清楚我们之间的似海深仇。
我的父亲,当年四皇子的心腹重臣。
四皇子兵败自杀,率兵平乱的萧采率三千人马扫清余党。父亲自知难以幸免,及时将苏唯和我送出家门。
三天后,几十户被灭门,其中就有我家。
他是我的仇人,这其间没有误会,没有疑问。
一切简单明了,昭然若揭。
他确是我的仇人,我一直都知道。
而他,现在也已经了解。
我们之间再无不解的迷团,却也再没有缓颊的余地。
恩怨已经理清,情仇也已遍阅,剩下的只是如何取舍如何了断。
他离开时的脚步与来时有些不同。
我听见他停在院门,小立了片刻。然后,才渐行渐远, 渐无声。
他走后起了风,落叶梧桐,满院秋声。
后来我的伤势已经痊愈,却无需再回厨房。老夫人将我调做她的贴身丫环。
她近日来的神色有些奇怪,令我觉得有些事情就要发生。
那天,她终于与我开诚布公。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令我险些打破我正在擦拭的花瓶。
“阿湘,” 她说,“我已活不到今年冬天。”
我返身走到她的身边,难以置信却又明知是真。
相处虽短,但她是这样一个温善慈和的老人。我无法控制我的悲伤。
她微笑着望我,神色自若。
“大夫原说我活不到今年,能拖到这会儿已经万幸。你们王爷他不知道,他瞒着我他的旧伤,我也瞒着他我的病。他心上的事情太多,我不想再让他操心。”
她叹口气,又道: “他这人重情重义,凡事都不易看开。我死了以后,还要靠你开导照应他。”
我一惊抬头,愕然失措。
“你别吃惊,我早就有这心思。从我看见他对你格外不同。”
她挥手不让我插话,又接着说:“你刚受伤的时候情形不好,大夫也不敢断言。他一直守着你不肯走开,后来我看他实在太累,才逼他歇息。他略睡睡又回来,到你醒了,他才放心。白日里他去上朝,到晚上,你睡着了以后,他就来看你。你从来都不知道,是因为你的药里有安神的药。”
“我不奇怪他这么对你,你们之间一定有些事我不知道。但是,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不象个丫环,你肯定出身在大家。一个大家千金会来我们家做丫环肯定有什么原因。还有那天晚上,你怎么会碰巧在王爷那儿,又碰巧救了他,这些都是我的疑问。”
她凝望着我的眼光忽然变得深邃:“阿湘,你是个好孩子。可有时候不能太死心眼。该过去的就得让它过去,不然就会毁了你一辈子。”
她的敏锐与正确让我心惊。我不知道她猜到了多少。
但我无话可说。
我无法给她任何承诺,因为我已不知道自己,将会怎样。
她看我没有回答,轻轻叹息。
“世人往往身不由己,能够自己作主的时候更要珍惜。” 她语重心长。
这是她对我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的午睡后,她再也没有起来。

萧采

我已不能拖延,我必须在今晚见到皇上。
武陵关的事情我无法在朝会上提起,而除了朝会,近一个月来我竟没有机会与皇上相见。
我何尝不知他在刻意地疏远我,他的疏远令我的心终日沉埋。
我何尝不想顺他的心意默默为他疏远,只要是他想我做的,我从无违逆。
但是这一次我势必不能。
武陵关来人是为三万驻军的冬衣以及冬贮粮草。
北方寒苦之地,九月开始降雪。所以朝廷拨发的冬衣及粮草照例均在八月入库。但今年不知何故,十月仍未见踪影。
他们多次催请户部,得到答案都是已经上路。日日翘首以盼,却至今杳无踪影。兵士衣单身寒,怨声载道,存粮也仅够月余,岌岌可危。
萧琰近日不知因何离京,无法相询。我派人去户部查问几次,始终不得首尾。看来除非我亲往查问难有结果,而以我此刻情形,又实在不便越俎代庖亲自过问。
但事关军情急如星火, 一旦激起军队哗变必将无可收拾。此事无论如何已不能再拖。
我求见皇上,七日不果。
心急如焚。
今晚我定要见他。
我在长垣殿外由申时候至酉末,终于看见高公公出来,却只对我摇头:“皇上仍不想见王爷。”
我继续等,我再等至亥初。
高公公往返苦笑,满面同情。
然后到了子时。
高公公这次出来,摘下殿前灯笼,十分为难。“王爷,皇上要就寝了。”
我应了一声。
夜寒风透,阶前有枯蕙衰兰。
我仰望灯火半寂的长垣殿,殿前磨得日益平滑的玉阶。
从前我曾无数次援阶奔上去找我的三哥,看他灯火之下释卷抬头,眼中一闪的笑意。
而如今那里只剩我的皇上,咫尺相隔却再难企及。
高公公走近我身边,意图安慰。
我低声向他说:“对不起。” 伸手点了他的穴道。
我走进殿门的时候,皇上正自灯下释卷抬头。
但这一次他的眼中没有笑意,他的眼中光华幻变,令我觉得无限寒意刹那侵上心头。
我跪下,
“ 皇上,臣不得不如此,实因有要事相告。”
他很久没有叫我起来。
我抬头,发现他正望着我。
这一刻我看他看得无比清晰,却不知为何觉得隔烟隔雾,万分隔膜。
“是武陵关的事么?” 他忽然说。
我惊震,随即点头。一种不祥预感扑面而来,我觉得我正如临深渊。
“你府里那两个武陵关来人都说了什么?”
我沉默,他连我府中来人都了如指掌。他当然已经知道我的来意。
“看来遇事不必找朝廷,去找你也许更加有效。”
“皇上…… …… ”
他挥手打断我,以一种寒心的疲倦,“老七,这几个月来,你让我越来越不能明白。”
我语塞,象有什么在我胸中鼓胀,霎时填得满满,又觉空空荡荡,万物都无可附着。
我说不出一个字,因为我不知道我究竟有什么令他不能明白。
然而他看着我,仿佛在等我坦白。
他等了多久,我便沉默了多久。
最后他终于失望,叹息出声:
“你回府吧。以后,非经传召也不必再来见我。”
我想我的耳朵一定出了错,不然我不会听见他说那样的话,更不会听见他那句话之后仿佛要碾碎我整个世界的惊雷。
我全身都在颤抖,还有我的声音。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千山万水之外传来,此外还穿越了千载云层与万年风霜。
“臣愚钝,请皇上明示。”
皇上在殿中踱步,最后停在我的面前。
他的声音里有难得一见的激动。
“武陵关粮草之事琰儿早已向朕禀明。陇州栈道坍塌车马无法通行,琰儿已亲自前往押运。你无需担心,更无需从边关调两个亲信回来,耸人听闻煞有介事,借机发作他。”
“还有,去冬灾款贪赃何等大事,你竟将朕瞒在鼓里。若不是琰儿主动向朕请罪,朕到今日也还糊涂。你不告诉朕不知是何用意?你是暗示琰儿与此难脱干系, 怕朕处置为难所以不说? 你倒是替朕想得周全!”
“此外,你能不能告诉朕,朕出巡当日在清河驿捕获的刺客,此人现在身在何处?你说要亲自审问,供词何在?”
他字字攻心,句句犀利。
我每听一个字,心就多死了一分。
皇上对我猜忌到如此地步,夫复何言?
也许他肯如此明言,说时仍能为我动怒,已是我万幸。
他只是不肯提起生日那晚对我结党营私的猜忌,那才是不可忍受上述种种的根本缘由。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原来我们之间有着这许多心病。
这一刻我才发现我已一步步落入萧琰罗网犹不自知。
皇上方一回京,他便主动向皇上招认户部灾款之事。其间自是将自己出脱得干净,又顺带将我隐瞒皇上之事带出。
此事已令皇上不悦,但深沉如他却并不当面发作。
而我府中必有奸细,一有情况萧琰马上得知。
我放走刺客他自然早已知晓,必已告知皇上。
生日那晚,又是他撺掇皇上前去,借机发作从旁进言。
武陵关之事却为他始料不及,于是匆匆补救,且不忘在皇上面前事先埋下伏笔。
而我终是他心头大忌。
我旧部门生广布天下,自然是他登基威胁。而他所作所为又一次次为我撞破,不如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那两名刺客必是由他派来。
我心头雪亮,然而我百口莫辩。
我俯身在地,深深叩了一叩,然后我慢慢站起身来。
跪得太久,我有片刻的眩晕。
抬头再看一眼皇上,他也正看着我。
他目光复杂,也许他心里也不无感慨悲哀。
但是一切已无可挽回。
“臣告退。” 我低声说。
他转过头去,挥挥手。他的声音疲乏而平静:
“你休息半年吧,不必来朝。朕不想你再错下去。”
他的最后一击令我意冷心灰。
他不想我再错下去?
他不想异日被逼杀我,所以才趁早解除我的职权?
我在他眼中已如此不可救治?
兄弟情意历经三十余年,我曾自以为可以一生一世,原来毁朽崩塌也不过只要一瞬。
只要一瞬而已。
秋风凄紧,落木萧萧。
鼓寒霜重更声不起。
我如行尸走肉步下台阶,我心中空茫,不知何去何从。
高公公仍在阶下,我走过去解开他的穴道。
他看着我,一脸惶恐。“你放心,皇上不会怪罪于你。” 我说。
他摇头,“看王爷脸色,皇上可是怪罪了王爷?”
我向他无言一笑,走向宫门。
在宫门下我立定,回望远处灯火明昧的长垣殿。
夜色黑得如同凝结的紫,只有那里还有渺茫绰约的光亮。今生今世我也许再无机会,走进那光明里去。
我的轿子仍在宫门外等候。出乎意料的是刘晔也自家中骑马赶来。
“你也来了,可是嬷嬷不放心?”
这样说时,我想到从此以后,终于可以有空陪她。她再也不必为我的早出晚归日夜牵念。
刘晔的脸色却有些奇怪,欲言又止。
“什么事?” 我微感疑惑。
他终于开口时,几乎已带了哭音:“王爷,老夫人殁了。”
马蹄疾响,正三更。
仿佛有雨落下,打湿了我的脸。又仿佛那只是嬷嬷的泪。
我记得小时被兄弟欺侮,遍体鳞伤地回宫。涂了药睡至半夜,忽然醒来,便见她在灯下望我暗自垂泪。
我安慰她:“我身上一点也不痛,我打得他们更痛。”
她便笑,将我搂在怀中。
那时的她多么年青,笑容璀灿。
很多年后,当我偶然心惊于她的白发,我才发现她所有的年华与容颜都是在我的身边暗暗老去。
我知道她已经老去,总有一天会离开我。
这念头让我偶尔惊心,却从不敢深想。
我从来不曾想过上苍竟不给我机会让我好好报答。
我竟从来也不曾。
府门前的灯笼已换成了白色。一群家人穿着白衣静静等我。
我跳下马背,直奔后院。
在慕华堂前我被人拦住,任人拨弄地换上了孝服。
我让所有的人都退下,走到嬷嬷的寝室门前,轻轻推开了门。
满室烛影因我开门时的微风轻轻摇晃,床前素幛微微摆动。
我一步步走去,直至看清她仿如生时安宁平静的脸。
她也会是这样安宁平静么?当她听说她的丈夫在疆场阵亡,而那时她的儿子才五个月。
宫中规矩,她几个月才能回家一回,当她怀抱着刚刚出生的我,会否也因思念她的儿子而哭泣?
她曾给他做过很多双精美的小鞋,我很喜欢,吵着也要。但她说我的衣物均有宫制,不能穿这种民间衣物。不过后来她还是做给我,让我在自己宫里偷偷地穿。
我八岁那年的某一个月,她告假回家探望儿子。她回来的比平时晚了三天,眼睛红肿,神情迷茫。我问她怎么了,她忽然失声痛哭。原来她的儿子染了天花,她回去只见到了他最后一面。
她哭时我很难过,我对她说:“嬷嬷,不要紧,你还有我。我是你的儿子。” 她哭得更加厉害,把我紧紧抱住。
从那一天起,我是她的儿子。
我长大后每次出征,我知道她何等地心惊胆寒。她曾在战场失去她的丈夫,她会多么害怕又在战场失去她的儿子。但是她从不曾在我面前流露出她的忧心,只是每次由边关回来,我总会见她又老了一分。
我成婚时她喜乐。
我幸福时她欢欣。
我突然被捕时她还能不改她的从容,将我送至府门,任身后抄家抄得水深火热。
我入狱三年,出狱时见她几乎不能相认。
她竟象是与我一起坐了三年的牢。
但是她看见我的神情就如今日这般安祥平静。
仿佛只要我回来,我们就可以一切从头来过,尽管岁月如刀已将过往斩得七零八落。
我不敢伸手,我怕惊扰了她这样平静的安眠。
过去的三十五年她少有这样的安眠。
就让我这样全心全意守护着她,就象我小时候她无数次为我守护。
我本以为我的心已经失去了感觉。
但是忽然间我又感到了刺入心肺的冰冷。
那一线冰冷缓缓而从容地潜入。
然后又缓缓而从容地抽离。
在我身体里留下一个永远也无法填满的空隙。
我慢慢回过身,看见那女子冷冷切切的眼神,还有她手中丝毫没有沾血的薄刃。
我不知道那乍起的心成齑粉的剧痛是因眼前这女子,还是我的背伤。还是因为我终于知道,就在今晚我失去了所有一切。
我的眼前浮起一层黑雾,仿如被抛落在亘古以前的洪荒旷野,所有的光明都在迅速隐没。无可言喻的孤寂向我猛扑而来,充斥在天地不分的混沌之间。

丁湘

我杀了他。
我终于杀了他。
一切同我的梦一样,原来那梦便是我们两人的预言。
我的仇人背对着我。
我的梦是永恒的晚上,他是一个永恒的背影,穿着白衣。
原来那白衣是他的孝袍。
我清楚地知道我该在此时杀他,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正被他的嬷嬷占据。他俯身在她的床前,他在细看她的脸。
微弯着腰,他的背影仿佛都快要被难以承载的悲伤压断。
我摸上我的刀,摸上在我的袖里变得温暖的刀锋。冰冷刀光映上他的背影,我一步步向他走近,他毫无察觉,我向他走近,走近…… ……
我一直走到他身后一尺。
他没有一丝察觉。
就在这时起了一阵微风。
素白的帐幔高高卷起。在那些白色织物的摺皱间我依稀看见父亲母亲的脸。
他们的脸色与帐幔一般苍白,几乎无法区分,仿佛刚自另一个世界游回,却又快要消失。他们望着我,无言而惨切。他们什么也不说,然而我知道他们想要说些什么。
我对他们点点头,请他们放心。
于是他们静寂地缓缓地浅淡下去,象织物上的水迹在阳光下慢慢蒸腾。
我很平静。
我收回目光。
我望着眼前这男子的脊背。
我双手握住我的利刃,缓缓从容地刺下。
我的锋刃没有遇到一丝阻隔,我觉得我刺入的是一泓水,是一片云,或是一场虚空。
我同样缓缓而从容地拔出了我的刀。
刀锋很薄。
血在他的白衣上只是细细的一线。
然后才慢漫浸染开来,如开在他衣上的一朵艳丽的花。
他回过身,望定我。
他咳嗽。
他的嘴角呛出了血。
他脸上的神情迷茫而寂寞,象迷失于这样的纷纭人世而无所适从。
他看着我,又仿佛并不曾看见,他的目光穿过了我,直到世界尽头。
他的表情不曾变过,直到他慢慢滑倒,双眼失去了光泽。
我身后的门被人打开,劲风熄灭了屋中的烛火。
我陷入了无边无涯的黑暗。
我想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我已经死去。
我刺下那一刀的同时也已杀死了自己。
很久以后,有人除去了我的镣铐,沉默地拉我起身。
我的脚步同我的神智一般地虚浮,茫然随他走过灯火昏黄的走廊,直至看见墙角躺倒的守卫,我停下,再也不肯移动。
我感到那握住我的手忽然变得冰冷。
抬头,我望见许久不见的苏唯的脸,眉间眼内,满布的痛惜与焦急。
跟我走,让我救你。他低声地说。
你救不了我,我说,没有人可以起死回生。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一步步走回自己的牢房。
回头望时,见他犹自立在幽暗的走廊尽头。
灯火闪动,他象一枚飘忽的幻影浮在我前身的记忆当中。
我闭上眼睛,将这一切摒弃于眼帘脑海之外。
我已死去,我已死去多时。
再次有人带我出门,已不知是何时的事。
我只记得漫天夕阳如血撞进我的眼帘,我踉跄一下,周身疼痛令我感觉自己是一只会在阳光中融化的鬼魂。
我迎望着残阳,希望就在下一个瞬间它会刺瞎我的眼眸,蒸腾起我的灵魂,令我从此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然而他们不许我在阳光下停留,他们带着我穿堂入室迂回曲折,最后我们停在一道密闭的门户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