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辅政多年,自信知人甚深。我为皇上一一剖析朝中何人勘当重任,何人名不符实,何人大材小用,何人心机过深,何人恃才傲物难与人相与,何人与何人暗有心病不可令其合作。边关情势则要小心车宛临池两国,尤以车宛国主萨穆近年来厉兵秣马,颇有野心。为确保无失,应于何处增兵,何处建仓屯粮,何处组织民防加强巡视。陇中栈道乃重要粮道,务必派人修缮,以防战事一起后方补给不及。至于西北边镇将领各有所长却又各有不足,独当一面当无问题,只是其中并无真正帅才。为长远记,皇上应从此时留心考察朝野是否有适当人选。其它如河工吏治种种隐忧,我也一一详陈。
耗费七日才将条陈写毕,但觉仍有若干未竟之意,却已深感力有不逮。而且以皇上睿智,也不需我在此絮絮不休。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必他亦会详读我的条陈,如果于社稷略有裨益,我于愿已足。
一切已布置停当。只除了要给阿湘留一封信。
我几次提笔,但始终无法成文。
那一夜雨花凄落不堪听。
我彻夜无眠,隐约听见雨中的琴声,缥渺而支离,凝神即碎。
天亮时凭窗,只觉雨色格外清妍。细看方知院中两架丁香一夜之间已开成全盛,柔白浅紫一时如雾,寂寞缤纷。
我画下了阿湘,在那个丁香盛开的早上,即使她并不在我的眼前。
我画下了她,画她在丁香架下弹琴,虽然她从不曾在那里弹过。
花影浅照,她挽发垂眸写意七弦。
她在我心底。
还有她低眉中那一段凄凉。
我凝望着画上的她,但愿她发上簪着的丁香,是我为她折下。
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女子将永不会知道,就在这一刻,我曾如何想念过她。
她说当丁香花开时她已到了凉州。
然而今年的花开得太早,她一定还在客路奔波。
千山冷月,枯木霜岩,她是否会觉得冷,觉得孤单?
如果死后魂魄可以作主,我定会在堕入黄泉之前先看她平安地到达凉州。
入夜,我卷起画,将它与条陈家信一并放在床头矮几。
侍从已被我摒退。我取出那只蓝花磁瓶,在烛火上溶开瓶口的腊封。
我心情平静,我的双手稳定。我拔出瓶塞时甚至没有洒出一滴。
死亡无所谓吸引,我只是不想继续生存。
此刻我感到孑然一身地无牵无挂,解脱将临的超然与轻松。
当门扉忽然响起,我已将瓶口举到了唇边。
本来我可以不必理会,然而那背后直逼而来的强烈感觉令我不能置之不理。
我暂时停下,转过了脸。
于是我看见门口一动不动站着的女子,雨水正从她身上滴答跌落,她的黑发黑衣散发着幽泠泠的水光。
她一动不动,她望着我手中的瓷瓶,以一种不能置信的震惊,而又另有番绝望的顿悟,霎那溃决。
很久以后,她力不能支地慢慢蹲下,双臂环绕着膝盖,将脸深埋在臂弯之间。她单薄的肩胛微微突起,令人觉得无比脆弱。
她所有的精神似乎都在瞬间被抽得精干,她的身躯只剩薄薄一片,生机全无。
她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化而为石,轻轻一击,便会碎成一地。天荒地老风化成尘,永远也没有机会聚合。

丁湘

他不曾答应过等我回来!
他不曾!
那一夜我路经层霄山,暂时放我疲惫不堪的坐骑在涧中饮水。四周山溪泻银月湿霜野,连绵荒谷幽静噬人。
就在那时,这念头如闪电般击中我,令我的头脑片刻间一片空白。
然后横波翻涌的深沉恐惧席卷了我的心。
我并没有太多犹豫,我相信我一向无端灵验的直觉。我兜转了马头日夜兼程地赶回,除了不得已在刑州宿了一夜,我几乎没有睡过。
我终于赶回了王府,看见门房仍一派平静。我没有时间回应他们惊讶的目光,把马扔给他们,我快步如飞地赶往敞乐轩。
我不知道我何以如此慌乱,我只知道我的心空虚得象是随时都会爆裂。
我看见他窗上烛火,一时间我觉得那也是种不可多得的安慰。
我推开大门,走到他的卧室门口,我看见他安然的背影。
我喜出望外地松懈,泪眼迷朦。
然后我才看清他转身时手上一闪的瓷光,他脸上震惊的神情…… ……
我不可置信眼前的一切,却又明知这一切是真。
我看见这最黑暗的梦魇原来并非是梦,原来我已永远不能脱身。
我感到我的身体正在一分分崩溃,我的灵魂正七散四逸弃我而去,如同逃离一座坍塌离析的颓城。
…… ……
“你过来。” 很久以后他说。
我没有动。
“你知道我没办法过去。” 他等了我片刻,才说。
我听出了他的无奈与心灰。
我不能再无动于衷,我站起来,走到他跟前。
他将瓷瓶放在我的手里。
“你拿去吧,” 他说,“我的确太过自私。”
他声音中的温和与苍凉令我悲从中来。
我泪如泉涌,不可自持。
但我哀恳地,不肯放手那最后一线希望。
“你给我时间,” 我说,“我会找到叶如居,我会找到他。”
他低声答应,如同安慰一个信誓旦旦的孩童。
明知无望却仍附和地相信,三分爱纵的宽容。
我疯狂地派人寻找叶如居,因为以后的三个月里萧采的情形每况愈下。
他现在不仅不能自己坐起,连他的手臂亦不灵活。
他越来越是沉默,眼中渐渐磨灭了光辉。有一天我喂他喝药后,他努力自己擦去嘴角的药渣,一笑说,“有一天我会连手指都无法移动。”
我几乎要失手打碎了药碗。我逃到了院中。
整整一个下午,我呆呆地坐在回廊。
院中蝉鸣喧嚷,树影碧郁,阳光熙华。
这样的繁华节气,万丈生机,绝望的只有我们。
绝望的只有我们。
夜半时分他昏然睡去。
我取出我藏在隐密之处的瓷瓶,重新放在他的床头。
如果我早些放手,他反而不必受这些折磨。如果他是自私的,我又何尝不是?
这一刻,我终于醒悟。
我决定还他自由。
我离开了睡梦中的他。
我去了府后的凝碧池。
只有那里在夏天仍是幽冷的,横塘碧影,零落野荷。
我沿着凝碧池徘徊,我毫无目的没有去向,我只是在等他的抉择。
黑暗中我没有看清前方的人影,直到我听见那久违的熟悉声音低唤我的名字。
我站住,霎那恍惚。
暗夜里渐渐浮出我所熟稔的秀拔身形。
我不能出声,不能相信那竟然是苏唯。
上次见他是在王府的牢房,仅仅数月之隔,已恍如隔世。
我忽然发觉自那以后我已完全忘记了世上其余,忘记了嫣嫣和阿亮,林叔,甚至是他。与他再见令我觉得无比亲近的温暖,却又有盈怀的悲哀与愧疚。我想要向他解释一切,但我不知如何开口。
我沉默地望他。他亦沉默。
很久以后他低声说: “我都明白。”
我感到不出所料的慰然,却又有不期而至的感念。我知道他会明白。从我们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我,即使是我不曾说出口的一切。
“我只是来告诉你叶如居在哪里。” 他静静地说。
我一时不曾明白他的意思,也许我只是不敢相信。
他接着说下去:“你们一直找不到他,是因为他被三皇子萧琰软禁在衢门山。”
“你怎么会知道?” 我几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冲击得立足不稳。
他片刻无言,然后才说:“林叔早已和三皇子联手,我偶然听见他们的谈话。”
我要到此时才敢相信这一线光明几乎真在我手中。
“我陪你去。” 我听见苏唯在说,“我已向林叔告假,说我要回泗州为母亲扫墓。”
我抬头望着他,看见他身后天幕低垂,几点残星晕开了光华。
他的双眼就是此刻我唯一可及的星光。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他的手仍如记忆中一般温暖。
我记起从前无数次与他在原野中玩耍,黄昏时归家,他拉我的手走过的田间小路。我记得那些一直翻涌到我们的脚边的麦浪,天边欲滴的云霞,他扎给我的野花环被我珍重地挂在颈中。
那时的我们多么年少,多么容易觉得幸福。
我从前所有的幸福记忆中都有他在。
甚至今天,当幸福几乎已成绝响,他仍在努力成全我的幸福。
我的世界已几度天翻地覆,始终不变的唯有他,我的苏唯。
我回到了萧采的身边,他仍未醒来。我收起他床边未曾动过的小瓶。
但愿我可以找到叶如居,从此他再不需要用它。
离开时我没有告诉他我去找叶如居,我不愿让他过早地生出希望。
半个月以后我和苏唯到达了衢门山。
在绵延山谷中寻找叶如居则花费了我们十天。
终于,我们在一处隐密山谷发现了一所看守严密的木屋。
我们潜伏至中夜,顺利杀死了那些看守。其中并无高手,想来萧琰对此隐密之地颇感自信,未曾防备会有人来。
苏唯处理那些尸首的时候,我走近了木屋。
窗上灯火早已亮起,想必屋中人听见了我们的搏杀。
我的心抖索如风中树叶,我几乎没有勇气敲门。
“你们是来救我,还是要来杀我?” 屋中人忽然说,声音漠然。
我没有余力回答他的问题,当我全部的精力都集中于他的身份。
我横下心来,孤注一掷:“里面可是叶如居叶先生?” 然后我停下呼吸,静等他的回答。
他冷笑一声,“你们当然知道我是,何必装神弄鬼?”
霎时间我的喉咙被什么力量收紧而至不能呼吸。
当我又能出声,我说:“我们此来相救先生,想请先生同我们回京救治一个人。”
“我不会再回京城。” 叶如居斩钉截铁地说。
我不肯罢休:“此人八年前与先生曾有未了医缘,还望先生三思。”
叶如居冷笑,却只半声,似是忽然忆起往事。
“你说的可是襄亲王萧采?” 他沉吟。
我的心高高提起,恭敬答道:“是。”
“他是不是已半身麻痹,困于床榻?”
我凛然,“是” 。
“我早已料到。” 他说,语气中却毫无得意之情。“半年以后,他会连手指都不能动弹。”
“先生…… ……”
他忽语锋一转,“无论是谁,我都不会同你回京。”
“先生…… ……”
他再次打断我,颇为不耐:
“叶某一生医人无数,唯有在他身上失手,引以为奇耻大辱。当年便曾发誓一日不将他根治,一日不回京城。这些年来我遍访奇药日夜推究,终于研制出一味药丸或可将他根治。你们可将此药带回去要他试验,但药效未明之前要我随你们回京,便是要我破誓,万万不能。”
房内轻轻响动,似乎他在翻找物事,接着窗户打开,他递出一包药来。
我接过,抱在手中,珍如拱璧。
他重又关上窗户。
我在窗前跪下,深深一叩。“多谢叶先生。”
“你们走吧。” 他说,“我今日便会离开这里,若两个月内仍不见效,也不必再来寻我,叶某恐怕再也无能为力。”
我赶回京城只用了十天。
当我看着萧采吃下那些药丸,仿佛在看着我最后的希望。我知道我再也负担不起任何失望。
有一天他忽然问我:“你在哪里找到了叶如居?”
我没有回答,我只是诧异他怎么会知道。
“我的腿已又有了感觉。” 他说。
我不能动弹,我脸上奔走的泪水汹涌而滚烫。
我想此生我已别无所求。
当他渐渐复原的时候已又到了秋天。
我本以为我们终于会有一个平静的秋天,但是府里连续来了几名边关信使,他的脸色开始变得凝重。
重阳节午后,他在廊下读书,我在院中剪菊。
忽有脚步声近,我直起身望着院门。
来人一领灰衫,气度怡静。我正觉他眼熟,已听见身后书本坠地的声音。
回过头,我看见萧采已站起身,他的脸被交集惊喜霎时映亮,眼中光芒前所未有。
这一刻我知道了来者是谁。
能让从容如他如此失态,只有他的皇上,他的三哥。

萧采

送走皇上时已届黄昏,阿湘不在院内。
我心思芜杂, 几经斟酌,终于决定暂时不必告诉她,毕竟事情还未有定论。
然而情势急转直下,至十月初一,我方已沦陷五座城池,车宛大军扬长直入,直逼泗州府城。
十月初七,宫中来人宣我入朝觐见。
我明白定局已成,此次北征人选必定是我。
朝中人人脸色阴暗,原来泗州府城已于日前沦陷,泗州府尹杜仲庭以身殉城。萨穆士气高涨,兵分两路,一取清州一取北涵关,两地均皆告急。
按我与皇上上月商议,兵部已火速调集八万兵马聚至京郊,兵甲饷银分发停当,粮草已经先行。万事俱备,唯缺主帅。事已至此,我责无旁贷,当即请命带兵北伐。
皇上神情欣慰,“老七,有你出马,朕总算可以放心。”
忽听有人说道:“父皇,儿臣愿随皇叔前往军中历练。” 我不用回头,已知道那是萧琰。
皇上目光一闪,望向我。
我无言。
重阳节当日皇上与我一番深谈,虽已渐渐化解从前误会,但萧琰一节却始终未能澄清。有萧琰在军中,日后必多方掣肘非我所愿,但以我此刻立场,却实在不便多说。
皇上沉吟。
萧琰继续道:“皇叔文武双全,儿臣素所景仰,此次是唯一向皇叔学习兵法的良机,万请父皇恩准。”
我望着他言之凿凿神态真诚,不禁一霎凛然。
皇上终于颔首,“也罢。老七,你就替朕调教于他。”
“臣领旨。” 我知此事已无可回旋,迎上萧琰目光,平静地回答。
出征前我还剩下三天,我须先将家事料理清楚。
当晚我去看刘晔。
他自灯下惊起,神色略为不安。
我望着这跟随了我多年的旧人,不免叹息。
我递给他装有银票的信封。
“这里面的银两足够你余生花用,甚至传给子孙。我没有给你地契,是希望你能够远避他乡,不然终究难保平安。”
刘晔霎时明白,面如土色,“王爷…… ……” ,却双唇蠕动,不见下文。
我等他片刻,接着说道:“三皇子决非善罢甘休之人,此次他同我出征暂离京城,正是你抽身的时机。江南富庶之地风物犹佳,不妨考虑。”
刘晔颓然跪倒,浑身颤抖:“王爷,小人罪该万死。小人原不敢有异心,只是…… 只是…… 三皇子他逼得太紧…… ……”
我无话可说。
萧琰的确相逼甚紧,世上能有几人可以抵御美色财帛,何况是随我多年却仍孑然一人两袖清风的刘晔?
我无法责怪因此而变过的人心。
他对我仍有几分忠心,在我重伤时将我移入密室防备萧琰再派人行刺。我相信他放阿湘入府时并不知道她要杀我,也并不清楚我所放走的苏唯究竟是谁。
但如此牵缠不清,如果再被萧琰得知他的身份已经泄露,他迟早必遭铲除。
我只希望他能够听我安排,尽快离开京城这处是非之地。
“言止于此,” 我长叹说, “你好自为之。”
刘晔痛哭叩头不已。
我推门下阶,秋风乍起落叶回旋,檐下铁马发出寥落长音。
我发现我此刻的心情正写照着这一场离散深秋。
敞乐轩灯火犹明,阿湘仍在等我。
当我在院中站定,望着窗上灯火回忆从前,房门忽然打开。
她自屋中光明里向我走来,仿佛来自一个我正不得不远离的梦境。
“你是不是就要带兵出征?” 她问我。
我点头。
“那么,” 她说,“我同你一起去。”
我早已料到她会这样说,但我从未准备好怎样回答,直至此刻。
我沉默了很久,终于说:“军中不可以有女人,主帅更需以身作则。不然只怕动摇军心。”
她望着我,却没有再争辩。
风中隐现着菊花微苦的清香,她的发丝拂上我的脸颊。我何尝没有去意徊惶, 在这执手霜风吹鬓影的一刻? 但我不得不做此取舍,当另一面是社稷兴亡,天下江山。
十月十一,秋风寥廓,雁阵惊寒。
皇上亲临北固楼阅兵。
八万将士列队肃立,烈酒三千担抬至军前。
皇上手扶雉碟,朗声道:
“车宛小国,地窄人稀偏居北隅,城不过数十,兵将不过数万。而不自量力犯我天朝,纵得一时猖獗,岂能长久? 大军一到,天威万钧,其必望风披靡。朕当于京城静候捷报,凯旋之日,定当分功论赏,百里相迎!”
说罢举起酒碗,军中一时传令:“斟酒!”
皇上举杯向天,第一碗敬谢苍天,八万将士一饮而尽。
第二碗酹于黄土,敬地。
到第三碗时,皇上忽然转身向我。
“这一碗要敬三军主帅,战无不胜名震北疆,先皇御赐抚远大将军王!”
忽然右手一挥,身后数人疾走,霎那展开一面黑底银线大旗,长宽俱有丈余,上书:“抚远大将军王萧。”
三军轰然相应:“大将军王! 大将军王!”
我血气翻涌,单膝跪下:“请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接过皇上手中酒碗,我一饮而尽。
重又起身,我回望北固楼外荒荒油云,寥寥长风,无限江山,肃列军容。霎那间只觉旧日激扬充斥天地,豪情依旧,千古英雄不过等闲。
我将酒碗抛下城楼,大声道:“萨穆竖子,手下败将,岂堪一击!”
八万只酒碗尽皆掷碎,声势堪惊。三军高喊:“萨穆竖子,岂堪一击!”
一时间鼓鸣如沸,画角吹彻,炮声动地之中,大军开拔。
皇上与我一同步下北固楼。
我的中军开拔在半个时辰以后。我与皇上在楼前并肩站定,默默观看车走马驰扬起的滚滚烟尘。
“老七,但愿你不负朕望。” 皇上忽沉声说。
我躬身道:“臣定当竭尽驽马之力,死而后已。”
他望向我,一声叹息,“我想听到的不是这样的君臣奏对。”
我浑身一震,我听见他将“朕” 改成了“我” ,但我一时不解这意味着什么。
“即便你我都变了很多,” 他说,“我仍是你的三哥。”
刹那间我心潮狂翻,却一任万千感慨都成了无言。我从未对人如此拙于言辞,唯有对他。
他转脸望着远方,眼神虚散:
“十几年前,我何尝不是这样送你出征? 每日不接到前线军情就不能安心就寝,接到了又开始担心这已是几日前的事,如今不知怎样。 兵凶战危,瞬息万变,我甚至不知道彼时你是否仍然安好。”
“有时战事暂平,你来信说起北疆酷热或是严寒,我会因长垣殿里的冬暖夏凉觉得不安。看见锦衣玉食,我会想起你正盔寒甲冷,食不果腹。你是我的兄弟,我情愿和你同甘共苦…… ……”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我却已眼前模糊,看不清他的脸容。兄弟三十余年,他从未对我说过这些,他的心事从来都深藏心底,就连关心也不欲人知。
“三哥!” 我脱口而出。有那么多年我们未曾听到这个称呼,以至于这一声后我们彼此对望的眼光都变得恍惚。
岁月迷离尽在这一刻走马般掠过。他轻拍我的肩膀,低声说:“老七!”
我想我这一生都已经因此而无憾。
鼓声又起,是中军启程时刻。
我向他躬身一辞,转身离去。
转身时,我听见他说:“我送了你一名亲兵。”
我微微疑惑,看见不远处正有人牵来我的“惊风”。
那人远看已觉熟悉,近看刹那分明。
那竟然便是阿湘!

丁湘

十月十一,皇上北固楼阅兵,我提前在他的必经之路相候。
虽然他仅在重阳节见过我一次,却仍清楚记得我的名字,并且在我开口之前已明白了我的来意。
“你可是要朕许你和老七一起出征?”
我点点头:“望皇上成全。”
他望我一阵,微笑:“你果然和别的女子不同。”
他终于答应我做为萧采的亲兵随军而行,条件是不可以暴露我女子的身份。
在北固楼校场看见我的一瞬,萧采难以掩饰他的震惊。
我将“惊风” 的马缰交在他的手里,坦然迎上他的视线。
“我决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我说,“但我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和你分隔。”
他一时不能答话。
我看见他清澈双眼映出剑戟旌旗,烟尘万骑,几乎就要遮没我的影子。但是我终于听见他说:“这样也好。”
他的语气沉定而释然,是一个向来决断的人难得犹豫后重下的决心,利刃断金,再无更改。
不再多言,他翻身上马,驰入中军。撼地战鼓愈益繁急,巨大的银字黑旗于他身后肃穆升起,悲慨浩然,迎风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