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钧制止了她。
“耐心点,她不会忘记的。”
在这件关系到自己命运的事上,荣钧远比知春镇定得多,既不过分欣喜,也不盲目悲观。知春却患得患失,有时觉得这新局面是荣钧信念坚定换来的结果,可有时又害怕这只是上帝无聊时逗弄他们的小把戏——到头来等着他们的还是失败。
荣韵没多久就给知春打来电话,她有事耽搁了,此刻正往医院赶。
“我还有七八分钟到,你马上出来吧,在门口等我,咱们抓紧时间。”
知春取了手袋,又到荣钧跟前,用力握一握他的手,笑得格外有信心:“等我回来。”
荣钧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在车上,荣韵又把岑医生的信息给知春丰富了一下。
听说他只是个副主任医师,知春有点不放心:“他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才是副主任?咱们能找个正主任吗?”
也许因为心情不错,荣韵包容了她的天真,解释说:“岑主任名义上虽然是副的,不过实力在手外科能排第一,听说院里曾经想提拔他去管理层,他没肯动,人家志不在升官,而且人也还年轻,升太快容易招惹是非,这叫会做人。”
知春摇头:“真清高。”
“他太太是开公司的,不是小公司,是集团公司,几年前就上市了,家里不缺钱,听说他当医生纯粹是因为喜欢。”黄院长外出开会去了,安排了一位姓周的护士接待他们。小周和岑医生在一个科室,为人爽快麻利,见面后当即就带她俩去岑医生的办公室。
知春一边走,一边忐忑地问小周:“岑主任好说话吗?”她听说有点资历的医生都难免骄矜,不容易打交道。
小周笑道:“见了面你不就知道了?”又说,“你别叫他主任,他不喜欢,叫他岑医生就行了。”
岑医生的办公室在三楼最东端,走廊里就很安静,一点没有身在医院的喧闹感。敲门进去,办公室里更是宽敞明净,寂静清幽,大出知春意料。墙上布置着一些字画,窗边还养了盆绿色植物,长长的藤条直坠墙根。办公桌后的整面墙都是橱柜,一半资料一半书,横架上点缀了几张镜框,知春无暇细看,只知道不是秀恩爱式的家庭成员照,大多是风景,还有一些静物。
知春从没见过这么讲究的医生办公室,也许是她太孤陋寡闻了。
办公室里就岑医生一个人,他不坐在办公桌前,而是坐在窗边的长条沙发上,双腿交叠,手上翻着一本杂志,类似的杂志玻璃几上有一摞,都是医学类的。
知春也从没见过如此悠闲的医生。小周把知春和荣韵介绍给岑医生,他站起来与两人握手:“随便坐。”
岑医生高痩白净,有一张让人印象深刻的脸:宽额深目,鼻梁高挺,五官轮廓清晰,脸部线条精心打造出来的是一张英俊高冷的面庞,然而眼里的神情起到很好的软化作用,他的眼神坦然宁静,还略带一点天真,似乎对什么都保持着一丝好奇,尽管他已不算很年轻——知春猜他的年龄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
握手时,知春还从他雪白的工作服上嗅到一丝特别的微香,交缠在来苏水的气味中,淡远清幽,给人沉稳洁净的感觉。
他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谦和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谁。知春发现自己从进门开始就忙着给岑医生的各方面打分,她迫切地想知道,自己能不能信任面前这个人。
小周很忙,把人一带到就告辞走了。
岑医生将长沙发让给客人,自己坐到侧面的单人沙发上,知春紧挨着荣韵坐下,脸上堆满虔诚,而谈话主要在荣韵和岑医生之间进行。
荣韵详细询问诊疗方案,岑医生用专业术语讲了一遍,她俩都听得懵懵懂懂。
岑医生便又用通俗的语言解释了一遍。“其实不复杂,他现在的问题不是皮肉层细胞坏死了么?骨头又没法脱开皮肉生存,所以人院才会建议截肢。我的想法呢,是可以试试把身体其他部位的皮肉移植过去,替换掉死肉,如果移植成功,新的皮肉就能存活,骨头也有了依靠,自然没必要截掉了。”
来之前,知春难免怀揣狐疑与忐忑,等到见了岑医生,又听过他的方案,她反倒更加紧张了,因为她对岑医生产生了强烈的期待,她把赌注全都压在岑医生身上,仿佛他是荣钧唯一的救星。这执念令她恐慌,怕梦想最终破碎,她和荣钧都承受不起。
她把双手搁在大腿上,食指与食指紧紧相勾,用较劲的方式消磨掉内心不断涌上来的不安。岑医生说着话,目光扫到知春的手,眼神微微定一定,知春时刻注意着他的表情,自然没有错过,她的心也随之一颤。
她猝然开口:“岑医生,您一定能治好他的,是不是?”
她把过分的期望都揉进崇拜的笑容里,但又竭力克制着,怕给对方造成压力,这样的笑容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
岑医生意味深长望着她,却不正面回答:“我仔细读过你先生的诊疗报告,我认为……可以试试。”
知春同时陷在希望和绝望之中,茫然可怜,无所适从。荣韵及时打圆场:“谢谢岑医生肯出手相救,不过我们也明白,任何事不可能百分百成功,尤其是这种高难度的手术。不管结果怎么样,我们全家都感激你。”
岑医生朝荣韵温和地笑笑:“我会尽力。”又说,“你们尽快把转院手续办了吧。”
荣韵忙道:“会的,我们回去就办,这种事肯定宜早不宜迟。”
她们起身告辞,岑医生送至门口,忽然说:“转院时如果遇到麻烦,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他返回办公桌前,抽了张便笺条,写下自己的联络方式,又走回来递给荣韵,两人再三道谢。
到了楼下,荣韵把便笺条转给知春:“你收着吧,别弄丢了。”
知春展开来默默地看。
岑医生的字飘洒俊逸,看得出有书法功底。除了手机号码外,他还写上了自己的全名:岑慕彬。
暴雨骤然而下,冲刷着车窗玻璃,让视野陷入一片模糊。
知春把脑袋轻靠在椅背上,心中缓缓升起一股模糊而温软的情绪。

11-安慰
转院耽搁了一些时日,但总算一切顺利,手术被安排在入院后的第三天,由岑慕彬主刀。
对知春而言,这是格外艰难的一天,从准备工作开始,到荣钧被推入手术室,知春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从她指缝间流走,手术室外,来来往往不知道换过了几拨人,后来连荣韵都有事走了。
“人一出来就给我打电话啊!”“我会的。”
知春孤独地等候着结局。
她猜不出结局的吉凶,觉得就这样静止在过程里也不坏,至少心里还存着希望。
黄昏降临时,她忽然感觉到饿,想起来自己很久没吃过东西了。医院里有小卖部,她买了两个面包和一瓶饮料,一口水一口面包,胡乱填饱了肚子。重返休息室时,那里竟然走得一个人都不剩。
知春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窗外,夜色渐渐升起,点点灯光错落其间。每一点灯光下,就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吧?她深刻感受到寻常生活的温暖与美好。可她不属于其中。
手术室外的灯忽然闪烁起来,这意味着手术已经完毕。
平复下去的惶恐如潮水一样霍然涨起,在揭开答案前的一刻,坚强忽然残酷抛弃了知春,她浑身打起哆嗦。
大概神经已经被她折腾得麻木了,她并不觉得很紧张,可身体还是抖个不停,剧烈的程度让她感到无力,也实在丢人,因为她完全控制不了。
五岁时,知春不小心把奶奶的玉手镯给打碎了,奶奶把她关进卫生间以示惩罚。
卫生间狭小幽暗,没有窗户,长年亮着一盏绿油油的小灯,是恐怖故事里最好的配景。
知春用力拍门,哭喊,求饶,盛怒之下的奶奶不为所动。后来她闹累了,蜷缩在门边,牙齿开始打架,浑身打起摆子,就好像身体里住进了一只鬼,而原来的知春成了鬼的玩偶,任凭它捉弄,自己却毫无办法。
姚天若知道这件事后与奶奶大吵了一架,从此再没把知春送去奶奶家住。但知春从此落下病根,只要紧张过头就会发抖,怎么安抚都没用。姚天若也带她去看过医生,结论是心理毛病,没法治,只能等自己慢慢遗忘。
知春的成长岁月宁静美好,她几乎忘了自己还有这个毛病,但现在,它又回来了。
她听到身后陆续传来脚步声,还有轻声细语的交谈,在耳边匆匆掠过,没人为她停留,这正是她所期待的,她不想任何人看见此时的自己。
没过多久,有人朝她走过来,脚步很轻,但知春还是能察觉。她没法回头看,用双臂抱紧自己,直视着窗外,努力等自己平静下来。一股奇特的清香飘入她鼻息,她认得这气味。她希望他只是路过,没有发现自己。
岑慕彬在她身边坐下。
“手术刚做完,”他听上去有一丝疲倦,“还算顺利。”
知春松开抱紧自己的双臂,双手却还紧紧攥住衣摆,像寻找某个依托。她脸色苍白,牙齿轻微地打着颤。她没法说话,控制着颤抖的程度,缓缓转过头,朝岑慕彬艰难地笑了笑,以示感激,随后又转回去,心里充满绝望与难堪,她觉得这样的自己很丑陋。
她怕岑慕彬用奇怪或怜悯的目光打量自己,更怕他问一些自己无法回答的问题,她不需要关心,她要的只是安静。
她暗暗请求岑慕彬别再和自己说话。
他果然什么都没说,静静地陪知春坐了片刻,起身离开。
荣钧被推出手术室时,知春已经恢复正常,她热切地迎上去,与疲倦的荣钧十指相扣,彼此发出鼓励和欣慰的笑容,仿佛他们从来没有过软弱的时候。术后第二天,知春乘荣钧午睡时离开病房,打算回趟家。
经过二楼楼梯口,走廊的墙上挂着几幅医生的相片,底下还附了简单的个人介绍,里面有岑慕彬,知春忍不住停下脚步。
她端详照片上的岑慕彬,他看上去和其他人不太一样,没有那么严肃,更具亲和力一些,在六位知名医师中格外抢眼。知春当然明白这全是出于自己的主观因素——他给了知春希望,因为他的存在,这座医院在她心里便不再冷冰冰了。
她转身欲走,抬眼处,岑慕彬就站在走廊另一端的通道口,背着手,很安静地注视对面的某处。
知春忽然觉得尴尬,像上课时做小动作被老师逮到。她抚了抚额前的发丝,犹豫要不要走过去打声招呼,她身后没多远就是安全楼梯,直达底楼,她也可以假装没注意到岑慕彬,直接下楼就行了,毕竟他也可能没看见自己。
然而,脚步却与思想背道而驰,她迈步朝岑慕彬走去。
“岑医生!”
岑慕彬转过身,看看她,笑容温和:“你要出去?”
“嗯,准备回趟家。”
岑慕彬和她一起走回楼梯平台处,对墙上的自己视而不见。“昨天谢谢你。”
“别客气,应该的。”
“我是说,我一个人在休息室的时候。”
“不用谢,我什么都没做。”
知春有点不好意思,也很难解释自己内心的感激:“你是个好医生。”
“谢谢你这么说。”
知春扭头时,正碰上岑慕彬略带揶揄的笑脸,两人同时笑起来,知春一下子放松多了。
“小时候,我打碎过奶奶的一只玉手镯,据说那是她的传家宝……”她给岑慕彬讲幼年时噩梦一样的经历。他没有大惊小怪,点点头说:“童年阴影,谁都有一点。”
“我以为你会被我吓到。”
岑慕彬很有风度地笑笑。
知春心里涌起温暖的情绪,她从没和别人提过这件事,却毫不费劲地告诉了他,那么自然。
“可以试试深呼吸。”岑慕彬忽然说。“嗯?”
“下次如果再遇到这种情况。”
知春懂了,嫣然一笑:“谢谢。”
他们在大厅分道扬镳,知春走出医院。
外面蓝天白云,晴朗明媚,知春仰头,深深地吸气、呼气,感觉心情舒畅了很多。
手术完成并不等于移植成功,荣钧还需要留院观察,看移植的皮肉存活状况如何,这又将是一段漫长的住院时间。
知春的假期所剩无多,这让她纠结,再向领导开口显然有点厚颜无耻了但她舍不得将荣钧扔在医院。
荣钧却不愿拖累她,劝她说:“你还是去上班吧。我在这里有医生有护士,你完全可以放心。”
知春陪惯了他,猛一走,诸多不安。
荣钧见她犹豫,只得实话实说:“我这个样子,恐怕有段时间没法做事,公司业绩困难,我和袁松都是按干活的量分成的,家里暂时得靠你了。”
让一个男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容易,听着也心酸,知春点点头,不再争辩。荣钧又问起肇事赔偿的事,知春怕他病中烦恼,含糊其辞遮掩了过去。
知春给小周送了点东西,麻烦她多留意荣钧,小周盛情难却,爽快答应下来。知春又按荣钧的要求给他收集了不少书籍和资料,顺便把自己喜欢的几本书也塞在其中,现在他有充裕的时间可以读书。
每天下了班,知春先到母亲那里,带上姚天若早已装好的餐盒,再赶往医院和荣钧一起吃晚饭——家里的饭菜要比医院供应的可口很多。待到八点,等服侍荣钧睡下,她再返家。
她每天做着三角形的循环运动,躺到床上时,往往疲倦到沾枕头就能睡着,别说读书,连思想都转动不起来了。
而这并非坏事。知春傍晚去医院,经常能碰见岑慕彬,他早晚两次会到病房来看荣钧。知春看见他,总是习惯性地先揣摩一下他的表情,以便判断荣钧是否安好,而岑慕彬总是面含微笑,沉静优雅,好像天底下没什么事值得惊讶害怕,这让知春觉得安心。

12-饭要两个人吃才香
姚天若做的酱排骨特别好,是荣钧唯一吃不腻的肉菜,知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带一盒到医院,两人关起门吃晚饭,整个病房里都香飘四溢,反正荣钧住的是个小单间,就他一个人。
荣钧问知春,女儿乖不乖。
知春说:“挺懂事的,昨天邻居阿姨给了她一碗红糖小圆子当点心,她吃到还剩最后三粒时忽然对我妈说,不吃了,留给妈妈回来吃。我妈说给我听时,我笑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荣钧也笑:“这小妮子也开始会疼人了。”他看看知春,面带歉意,“知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知春最见不得他这样,心里有个结难免会被拉动一下,她忙转开话题:“星期天我带她来医院吧。”荣钧摇头:“上周不是刚来过么,这种地方小孩子还是不要常来。”
有人敲了敲门,荣钧忙把饭盒放到床柜上,对知春说:“一定是岑医生来了。”
进来的果然是岑慕彬,在门口站着,轻轻嗅一嗅房间里的味道,笑说:“好香的饭菜。”
知春忙起身去把窗户拉开透气,回头问:“岑医生,你晚饭吃过了吗?”
“还没,食堂里的饭哪有自己家做的好吃,能赖一时是一时。”他开着玩笑,掀开荣钧腿上的被子,开始例行检查。“这儿有感觉吗……这儿呢……”
知春站在窗口看着他俩,有点出神。
小周曾告诉知春,岑慕彬的妻子在外地,两人长期分居,他一个人生活,忙的时候会连饭都忘了吃。
知春想起岑慕彬办公室里那些讲究的摆设,很奇怪他在吃饭这件事上为什么如此粗糙。
下一次姚天若烧酱排骨时,知春叮嘱她多装一盒:“我给岑医生也送一盒去。”姚天若连连点头:“对主治医生是该巴结着点儿,荣钧的好坏都在他手里捏着呢!”
知春有些反感母亲的这种论调,但也懒得和她争辩,接过那装得满满的餐盒,转身去了医院。她第一次做这种事,不太好意思等岑慕彬来查房时塞给他,思量再三,决定一到医院就先上他办公室。
岑慕彬不在,但门也没锁,知春做贼似的溜进去,把餐盒端端正正放到办公桌上。
等知春赶到病房,荣钧说岑慕彬刚走,她反而松了口气。
第二天她到医院,与岑慕彬又是前后脚,知春有点心不在焉,问荣钧:“岑医生说什么了没有?”荣钧看看她:“没有啊!和平常一样,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知春便不再问了,心想,也许岑慕彬根本不知道是谁给他送的吃的。
吃过晚饭,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在荣钧的一再催促下,知春离开病房回家。
才走到二楼,听到有人在后面叫她:“谢小姐!”
她回眸,看见岑慕彬从楼上走下来。
“昨天的排骨是你送的吧?”他脚下不停,与知春一起往底楼走。知春忽然想耍一把淘气,说:“不是我。”
岑慕彬没有反驳她,口气一如既往平和,但脸上几乎看不到笑容:“下次别再这样。”
知春听口气不对,不觉愣住,停下脚步,而岑慕彬没有,他径直往前走。知春盯着他的背影,感觉不是滋味,她只是想表达一下感激。
她咬了下唇,追上去。
“这样不算犯规吧?只是一点吃的东西而已,我是诚心诚意的,没别的意思……”岑慕彬忽然驻足,侧过脸看着知春,她顿觉不安,因为那张脸上的表情很陌生,她看不懂。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他顿一下,又迅速扯了扯嘴角,神色冷淡到近似轻蔑,“饭要两个人吃才香。”
知春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但显然,她无意中得罪了他,也许是触犯了他的隐私,甚至可能是他的痛处。她讶异而无措地站在医院大厅银色的灯光下,眼睁睁看着岑慕彬的身影消失在另一条走道的暗影里。
又一天,他们在病房相遇,岑慕彬神态自若,也不刻意回避知春,和他俩说话时与从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对那天晚上的事只字不提。
知春对他的亲密度却大打折扣,不是因为她小气,而是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私人领地,比如岑慕彬,他并不像知春以为的那么平易近人,他需要跟人保持一定距离,而知春却热情而鲁莽地撞上去,完全忘了他们之间仅仅存在医患关系。
荣钧渐渐习惯了在医院独处的生活,他生性好静,成天以读书为消遣,并无多少抱怨,入院这么久,也从来没胡乱发过脾气,总是显得那么镇定沉稳,不过只要知春一到病房,他的脸上便会泛起一层明亮的光芒。
现在是荣钧拖着她聊读过的书了。知春疲于奔忙,早已对读书缺了兴致,但还是得提起精神敷衍丈夫,有时她会觉得荣钧很可怜,每天只能做这一件事,有时又觉得欣慰,至少他还能安得下心来读书。
她常常询问荣钧,有什么想要的,有什么想吃的,只要他开口,知春都会替他弄过来,她希望荣钧开心。
星期六,知春去娘家看了趟女儿后便匆匆赶往医院,周末如果没别的事,她可以全天候陪荣钧。
荣钧告诉她,这两天老觉得脚背很痒,总忍不住想挠,知春问他有没有告诉医生。
“嗯,岑医生说是正常现象。”荣钧低头看看自己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脚,“真想拆出来看看里面究竟怎么样了。”
他几次痒得受不了,想去挠伤口,知春看在眼里着实担心,便说:“我找人问问去,看有没有止痒的药可以用得上。”
荣钧有点固执地嘟哝:“得问岑医生,其他人我不相信。”
周六查房的不是岑慕彬,但知春知道他在医院,他们几个医生是轮休的,岑慕彬这周四刚休息过。
她反正没什么事,决定去找岑慕彬问问。岑慕彬不在办公室,也不在专家门诊部,知春无功而返,怅然往病房楼里走,却在走廊迎头遇见小周,小周告诉她,岑慕彬刚被叫去急诊那边处理一桩突发事故。
到了急诊部,知春打听到岑慕彬在第三诊室,她一路找了过去。
诊室门开着,岑慕彬和其他两名医生围在一张床前,他似乎在指点什么,两名医生频频点头。床上的病人露着血淋淋的断腿,知春猝不及防,这血腥而狰狞的场面赫然印入眼帘。胃里顿时一阵翻腾,知春慌忙捂住嘴转身,往前走一段就是盥洗室,她一头扑进去,扒着水池呕吐不止。
知春没有亲眼见过荣钧的断腿,她赶到医院时,荣钧已经被推进急救室做处理了。
她边吐边流泪,想到荣钧曾经也是这样血淋淋地躺在床上,想到他曾经承受过的痛,知春泣不成声,几近崩溃。
岑慕彬站在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欲言又止。知春抬眼时从镜子里扫到他,立刻又低下头去,双手接水,不断冲洗自己的脸。每次她把自己搞得很狼狈时,他都有份欣赏到。
等到终于觉得可以见人了,知春直起腰,转过身,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散乱的发丝在额前勾出婀娜的线条。
岑慕彬递给她几张面巾纸:“好一点吗?”
知春点点头:“谢谢。”
走廊里有几张椅子,岑慕彬指指说:“坐一会儿吧。”
“不会耽误你时间?”
“几分钟没问题。”
知春坐在椅子里,用面巾纸吸干脸上的水分。“我经常会觉得自己很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