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慧点头,眼神中流露出感动,“郗老师,谢谢你不把我当小孩子那么对待。”
郗萦笑,“为什么这么说?”
“大人对小孩子总是喜欢哄,比如奶奶,老是要我乖,还有学校老师,最好我们都像木头人一样规规矩矩坐着,什么也不想,不闹,他们就觉得省心了。没人像你这样跟我说过话。”
郗萦笑着摸了摸她的脑瓜,举止充满怜惜。
慧慧跑进房间,很快又回来,手上举着张从旧杂志上剪下来的图片。
“郗老师你看!这是毕加索,他的画多好玩!他画的人一点都不像人,好像是很多个几何图形拼在一起——原来还可以这么画画呀!”
郗萦脸色变了变,压住不适说:“哦,我不太喜欢毕加索,他画的东西太抽象,太随意了,简直是对绘画的亵渎!”
慧慧对她激愤的口吻感到惊异,“可他是全世界公认的大师呢!”
“艺术本来就是一种主观判断,并不是说他成了大师,所有人都得欣赏他。”郗萦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来,给我看看你最近的习作,有没有比上个月更进步了?”
只有她自己清楚,讨厌毕加索不是因为什么风格问题,而是丑陋的记忆作祟——她忘不了那个黑色的夜晚,她在蓝湾会所见到的那些画与雕塑,它们成为黑暗记忆的牺牲品,与痛苦粘合在一起,被她永远打入冷宫。
上完课,慧慧说:“郗老师,我有东西送给你!”
她又跑进房间,很快抱着个玻璃罐子出来,透明的罐子里跳跃着一颗颗类似小豆子一样的玩意儿。
“这是我叠的幸运星,一共 99 颗!”
郗萦打开瓶盖,从里面捻出一颗星星放在掌心,是用塑胶纸折的,中空,把五个角捏出来想必是个费劲的事儿,但慧慧的手工做得很细致,星星看上去特别饱满。
郗萦道了谢,又问:“你功课这么忙,还有时间折纸玩呀?”
“有的。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就爬起来折一点,困了再睡。”
“奶奶有没有说你?”
“没有,她睡着了,我轻轻爬起来的。”
“你为什么睡不着呢?”
慧慧没吭声,过一会儿说:“我一共叠了两瓶星星,一瓶给老师,还有一瓶给妈妈。”
“你怎么给妈妈呢?”郗萦柔声问。
“她总会回来的,奶奶说,等我长大了,妈妈就会回来。”慧慧眼里闪着光,“我还给她准备了好多礼物呢!我拿给你看!”
慧慧给妈妈准备的礼物,有她画的画,折的手工,几张奖状,还有数不清的贺卡。
最早的一张贺卡是她六岁那年写下的,母亲节,幼儿园老师教他们做了送给妈妈,从那年开始,每年的母亲节、中秋节、圣诞节,还有春节,慧慧都会给妈妈送贺卡,整整齐齐按日期收集好,一张不落。
郗萦望着那厚厚一叠卡片,嗓子眼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这是一个女孩对母亲最深情的召唤。她蓦地难过极了,还有一丝不吉利的味道。
她想起慧慧此前也有过一些奇特的行为,比如有什么好吃的,她会藏一点在铁皮盒子里,说要给妈妈也留一份。那只盒子原来是装饼干的,边缘磨损得很厉害了,里面的东西也摞得高高的,快要满出来。郗萦毕竟是外人,不好提醒慧慧,食物有保质期,经不住藏,会坏掉的。杨奶奶也从来不劝阻孙女,反而还挺欣赏似的,她自己也有点这样。
有天郗萦去厨房倒水,杨奶奶站在池子边择菜,突然抬头对挂在窗边的鹦鹉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别闹。”明明鹦鹉一动都不动。
郗萦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在和自己说话呢!
她问过慧慧,爸爸妈妈去了哪里。慧慧说,他们都在国外打工,暂时回不来。这当然是奶奶告诉她的。
“我想他们可能做了错事。”慧慧垂着脑袋,低声说出自己的猜测——那是不久前的事,她已经把郗萦当成奶奶以外最亲密的人了。
“也许他们正在坐牢,不然怎么会老不来看我呢?奶奶在骗我,不过那也没什么,只要他们能回来就好了…我等他们。”
郗萦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我们搬过很多次家,每次我都以为能见到他们了,可是每次都失望。不过我告诉自己,我一定离他们更近了。”
慧慧说她从来没有过固定的朋友,友谊才开始没多久,爷爷奶奶就带着她搬家了。直到爷爷过世,她们才停了下来。
“奶奶说,老了,搬不动啦。”
姚乐纯给郗萦发了条短信:“郗郗,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到时你别太惊讶。”
“出什么事了?”
“我跟叶南要分手了。”
郗萦回:“我给你打电话吧。”
电话接通后,她劈头就问:“叶南提出来的?”
“不,是我要求的。”
“哦,那省得我拔菜刀了。”
姚乐纯笑起来。
郗萦问:“他知道你意思了?”
“是啊,最近我们一直在谈这个问题。”
姚乐纯解释了分手的理由,“我想结婚,可他不想。郗郗你是对的,你从一开始就看到了这结果,对不对?”
其实她不说,郗萦也猜出来了——上一次他们聚会时,姚乐纯就特别关心她和宗兆槐的婚姻问题。
郗萦说:“你也从一开始就看到了这结果,但你那时候不愿放弃。”
姚乐纯叹气,“是啊是啊!我就是这么不容易死心,总以为能够在自己手里有所改变,跟大多数自命不凡的女人一样。”
“别自责了,他配不上你。”
“不,别这么说。他也很痛苦,我能感觉出来。我们俩,怎么说呢,价值观不太一样吧,但他是个不错的情人,真的。即使分手,我也不想说他不好。”
“结婚”这个词儿是农历新年以后被频繁提及的,当然这里面也有双方父母的意思——他们已经正式或非正式地见过彼此的父母和部分亲戚了,简直是张弓搭箭,势在必发的架势,但叶南初衷不改。
姚乐纯的父母对叶南意见很大,这也间接影响了她。起初,他们以玩笑的方式谈论这个敏感问题,但渐渐变得认真,拌嘴、辩论,不欢而散。
叶南对婚姻极尽嘲笑之能事,他认为姚乐纯不该跟那些家庭妇女一样庸俗——她们无论在背地里说了丈夫和婆家多少坏话,逢到亲戚聚会场合,从来不忘对还没结婚的大龄男女青年慷慨倾销令人反感的同情。
“我问他,那我们俩的出路在哪里?”姚乐纯现在已经不激动了,用客观的口吻转述给郗萦听,“他说他可以就这样跟我过一辈子。他说他一想到结婚生孩子那些事就脑袋发胀。”
“可以不生孩子。”郗萦说。
“哦,那别人肯定会怀疑他是不是能力上有问题,那会更加令他受不了。”
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有时候,交谈会变得尖锐、暴躁,令人难以忍受——他们还在吃着饭,叶南拽下餐巾往桌上一扔,转身就走。姚乐纯继续慢条斯理吃着,但已食不知味,满腹委屈。
半小时后,叶南会重回桌边,向她道歉,态度诚恳,然后两人一起回公寓。他们上床,激烈地做爱,好像问题全都解决了。
实际上所有麻烦都还静静地躺在原地。周而复始,矛盾像沉渣一样泛起,搅乱他们的生活,直到连性都拯救不了彼此。
“我不打算再折磨自己了。”姚乐纯带着疲倦说,“就这样吧,到此为止。”
郗萦决定回一趟三江,好好跟姚乐纯谈谈,她当然不是去给主意的,姚乐纯本质上跟她一样,对很多事都一意孤行。她去当个聆听者足矣,这是两人多年来的默契。
下了火车,她给姚乐纯打电话。
“啊?你回三江啦,来看我吗?太感动了!”姚乐纯大呼小叫,“可是我今天不能出来见你。”
“怎么了?!”
她嘴馋,又吃芒果了,然后又过敏了,嘴巴肿出来一圈,没法见人。
郗萦叹气,“你总是明知故犯。”
“可是芒果太好吃了嘛!”姚乐纯微微撒着娇,“好了,咱们明天见!你先去看你妈妈吧。”
郗萦去超市大肆采购了一番才赶往母亲那里。
两年前,母亲提前退休了,很多老人都会得退休后遗症,有孙辈绕膝的还好点儿,越是空闲的人越失落,无所事事,找不到生活的重心。但母亲不是个容易向命运或年龄屈服的女人,她把退休后的生活同样安排得井井有条。她参加晨练,在老年大学报了书画班,还尝试学着使用电脑写点东西。郗萦每次回来看她,她都显得兴致勃勃,充满活力。
她到家时,母亲正要出门,很惊讶郗萦这个时候回来。
“我正要去上课。”
郗萦说:“那你先去上课吧,我等你回来吃午饭。”
母亲在门口转了两个回合,放弃了,“你在家,我上课都没心思,算了,不去了!”
郗萦忙着把采购的食物往冰箱里塞,母亲在一边陪她,愉快地告诉女儿,“最近我们那个班准备搞个书法大赛,他们都觉得我有希望夺魁——我给你看看这两天写的字,是不是比上次回来看到的强多了?”
郗萦欣赏了母亲的新作,又恭维了她一番,母亲简直容光焕发。
母亲喜欢参与各种竞技类游戏,她能从中找到自信和方向,但她同时又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一点小事就能让她心理奔溃。
郗萦做了简单的午餐,焖菜饭和鲜肉笋汤。吃饭时,母亲已经把自己这边的新闻都讲光了,谈话的触须逐渐向郗萦的生活圈延伸,她询问女儿的近况,有没有认识新朋友。
郗萦很清楚,所谓“新朋友”其实就是“新男人”的体面用词,她熟知母亲的各种套路,也深谙该如何巧妙周旋。
最后,母亲败下阵来,她沉默地吃完了饭,郗萦问她要不要再添点儿,母亲摇头。
“最近我常想,也许我对你的教育方式是有问题的。”母亲忽然自我检讨起来。
郗萦怔了一下,记忆中,母亲几乎从未认过错。她顷刻间就心软了,母亲终于意识到从前对她那些过于严苛的管教了——她把自己的喜好、意志和理想粗暴地强加在女儿身上,她的阴郁在家里形成灰色的网,致使郗萦长期生活在无法自拔的沮丧之中。
她以为母亲会就此向自己道歉,但母亲却说:“以前我太要强,所以努力把你培养成有本事的人,想着你以后即使不靠男人也能生活得很好。现在看到周围的同事都在忙着带孙子孙女,我却只能躲在老年大学里消磨时光,还得装出很开心的样子。唉,其实女人的幸福还是那些最平凡最普通的东西…萦萦,有机会,还是早点结婚吧。”
郗萦沉着脸不回应,她感到心寒。
母亲仰脸望着她,几乎带着乞求般的口吻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没怎么想,走哪儿算哪儿。”
“可你都 33 了,再这么耗下去,你还能,还能找谁跟你结婚啊!”母亲彻底暴露出她的焦虑,“你真没有男朋友吗?如果没有,为什么要跑去新吴呢?”
“真没有。”郗萦冷静而残酷地回答。
母亲却不死心,“如果有就带回来......我不会再有意见的。”
郗萦想起当年母亲对高谦的嫌弃,高谦怕母亲怕得就像老鼠遇到猫。有次他俩正在郗萦房间里腻歪,母亲忽然回来了,高谦吓得直接钻到床底下,在那儿待了两个多小时,等母亲再次出门才敢爬出来。
郗萦禁不住在心里冷笑,现在母亲想必也觉得女儿在婚嫁市场上不值钱了吧?她在求自己不要挑三拣四呢!
不过她没把如此尖锐的质疑公然抛向母亲,没必要,她不过回来待上三四个小时,忍过去就好了,何必再起争执。
吃完饭,郗萦抢着把碗给洗了。母亲说,她这就去买菜,晚上做几个好菜给女儿尝尝。
她重又振作起来,“我刚报了个烹饪班。花样可多呢!”
但郗萦告诉母亲别忙了,她一会儿就走,晚饭也不在家吃。
母亲很失望,“你上哪儿去?”
“跟乐乐约好了吃晚饭,晚上就住她那儿了。”
这当然是托词,她用过好多次了,从母亲狐疑的目光判断,她并不相信女儿,只是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严厉地戳破她了。
郗萦去了宗兆槐的公寓。
他还跟从前一样,习惯住在公司里,只在郗萦回三江时过来跟她在此团聚。
这是一处精装修后出售的住宅,如酒店般华丽的大堂,光可鉴人的电梯,铺着高级瓷砖的走廊,所有房门都一模一样,在右上角整齐地标着号码。郗萦喜欢这里,像住进了酒店,每个人都是过客。
她买了两人份的晚餐配料,但宗兆槐很快又打电话给她,他临时有个应酬,不能回来吃了。
一个人的晚餐,郗萦懒得大动干戈,随便煮了点面,配上蔬菜沙拉,将就对付了一顿。
洗完澡,她捧着本书蜷缩在沙发里消遣时光。
将近十点,宗兆槐才回到公寓,进门就问有没有吃的,他饿了,饭局上光顾着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郗萦说:“我买了面条,给你下碗面条吧。”
“不想吃面,太烫了,这种天吃完一身汗。”
偶尔,宗兆槐会在她面前任性一下,郗萦也纵容他。
“啊!我还买了面粉,本来打算明天早上用的。”郗萦搓了搓手,“我给你煎块面饼吃吧。”
“这个可以!”宗兆槐亲了亲她,“乐乐怎么样?”
“还没跟她谈呢,电话里听上去挺平静的。”
“糟了,看样子是来真的,叶南这回惨了!”
郗萦边忙活边问:“叶南到底什么态度啊?”
“他到现在都没给我来过电话。”宗兆槐摇摇头,“算了,他们自己的事还得靠自己解决——我先去洗澡。”
郗萦调好加了盐的面糊,打开煤气灶,往平底锅里倒入少许油,等油热到七八成时,加两勺面糊进去,用木铲子把面糊刮成圆饼状,一面煎得金黄了,再翻一面。
她煎第三张饼时,宗兆槐洗完澡出来了,站她身旁欣赏了片刻,夸她能干,他总是喜欢夸郗萦,哪怕她不见得真做得很好。
郗萦说:“我妈教的。我小时候就会做这个,因为简单,也好吃,我妈在厨房柜子里常年备着面粉,防止她加班回家晚,把我给饿着。”
“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老吃。”
“有什么办法!我妈对做饭没什么耐心。不过今天她告诉我去报烹饪班了。多好玩!人上了年纪好像什么都会变的…除了性格脾气。”
她把第三张饼捞出来,放进盘子里。
宗兆槐说:“做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了。”
郗萦解释说:“我放太多粉了,吃不完明天早上还可以吃。”
她把最后两勺面糊倒进锅里,嘴上絮絮地说着与母亲的分歧,但心情并未像从前那样陷入阴郁,母亲如今的衰弱与平庸都让郗萦惊讶——她正在失去对女儿的影响力。
“有时侯我看着她会突然有种陌生感,要过一会儿才会恢复意识,哦,这是我妈,我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哎,你怎么一声不吭的?”
宗兆槐随手拈起一张凉下来的饼正吃着,手指上沾满了油。
“如果我有机会跟我母亲住一块儿,我会很高兴听她啰嗦的。”
郗萦耸肩,“好吧,也许我是永不知足的那种人。跟我说说你父母行吗,他们在世的时候一定对你很好吧?”
“…我从没见过他们。”
郗萦顿了一下,“你不是说他们很早就…”
“不,不是那么回事,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不是还活着,我生下来就被丢在了福利院门口。”他一边说,一边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显得若无其事。
郗萦用干净的那只手揉了揉他的脸以示安慰,又迅速转回去,把最后一张饼翻了个面儿。
“那你知道他们是谁吗?我是说你的亲生父母。”
“不知道。他们除了把我的生日写在我衣服上外,什么都没留下。”
“这么说,你是在福利院长大的?”
“嗯。”
“你没想过要去找他们?”
“不找。”宗兆槐的声音里毫无感情,“他们把我扔了,我为什么还要去找他们?”
他忽然没胃口了,抽了张纸巾,慢慢擦拭手指上的油。
郗萦把面饼放进盘子,嘴上还在追问,“就没人想要收养你吗?我听说很多生不出孩子的家庭会去福利院领养一个孩子,男孩尤其受欢迎。”
宗兆槐沉默了会儿,才说:“没有。”
他端起盘子,“可以拿出去了吗?”
“嗯。”
他立刻就走出了厨房。郗萦明白,这表明他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了。
不过稍后,两人结束激情,并排躺在床上时,郗萦忍不住重拾旧话。
“也就是说,你在福利院一直待到 18 周岁,考上大学?”
“嗯。”
“那你自制力蛮强的,我虽然讨厌被我妈管着,但公平点说,如果没有她逼我,我不见得能读得好书。”
宗兆槐哼一声,“你以为福利院是天堂?管我们的那些阿姨都很凶,不乖会挨揍。”
“你挨过?”
“很少。”
宗兆槐闭起眼睛,脸上笼着一层淡漠的神情,但也没有表现出不愿交谈的意思,郗萦翻了个身,趴在他旁边,仔细审视他的脸。
“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认识你前妻的吧,你们是同学吗?”
她感觉到宗兆槐脸颊上的肌肉微微跳动了一下。
“不是,我很早就认识她了......算邻居吧。”
“她住得离福利院很近?”郗萦猜测。
“......嗯。”完全是敷衍的口吻。
郗萦忽然有点紧张,很莫名的,她坐起来,拉开床柜抽屉,从里面掏出一包烟,抽了一根给自己点上。
宗兆槐睁开眼睛,把胳膊枕在头颅下面。
“你以前不抽烟。”他静静地望着郗萦,“你说过你讨厌烟味。你来面试那天,还批判了我办公室里的烟缸。”
“人都会变的,不是吗?”郗萦说。
她抽了一口,将烟雾从口中缓缓推送出去,又问:“你们离婚后,你前妻去了哪里?”
“不知道。”
宗兆槐忽然变得有点焦躁,他从郗萦嘴上夺过烟,用力吸一口,又还给她,随后闷闷地说:“她跟我的合伙人跑了。”
这不是郗萦第一次向他试探,也许他认为这段往事迟早需要向郗萦交待清楚,既然这会儿又提起来,他便不再试图躲避。
然而讲述一段不愉快的回忆并非那么容易,宗兆槐说得断断续续,仿佛他的记忆不是完整的一块,它被打碎过,又被吃力地拼接在一起,但有些顺序前后弄错了。
郗萦通过提问和修补把前因后果串联了起来——
那件事发生在宗兆槐与前妻新婚的第一年,当时他的首次创业开始了没多久,他全心全意爱着妻子,也完全信任他的合伙人——一个沉默寡言到近乎木讷的家伙。
宗兆槐把公司内务委托给合伙人,自己则在全国各地到处转悠,期待把产品在更大范围内推销出去。
半年后,他小有斩获回到家乡,迎接他的却是一个晴天霹雳。
“你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不然还能怎么样?”
郗萦叹了口气,掐灭烟蒂,重新躺回他臂弯里。
“你前妻坑了你,你舍不得找她发泄,所以就发泄到别的女人身上?”
她依然念念不忘当年那个圈套。
宗兆槐辩解,“我不是故意要那么干......我做生意,没什么靠山,当钱都解决不了问题时,只能......否则永无出头之日。”
他用手掌轻柔地摩挲郗萦的手臂,充满歉意。
郗萦没有躲避,“跟我说说你从前什么样儿,在你前妻背叛你之前。”
他漫不经心思索着,“也没什么不同,无非就是努力做事,生存下去。”
“可你以前肯定没这么铁石心肠,对不对?”郗萦执着追问。
这么多年,他封闭自己,用疯狂工作麻痹自己,对所有女人一概漠然视之,他当时一定被伤得不轻。
宗兆槐用嘴唇贴住郗萦的耳垂,温柔地吻了一下。
“你一定很爱她吧?”
他沉默。
“你还爱她吗?”
他依然沉默。
郗萦以为得不到答案了,反正她也不是特别想知道。
宗兆槐忽然开口,“那你呢,你还能爱我吗?”
郗萦想了想,缓慢地摇头,她眼望天花板,眸中闪烁着感慨的光芒,“这么说,我们都是遇人不淑了。”
“嗯,遇人不淑。”
他们的笑声低低地回旋在床与天花板中间,像承载了太多分量,无法升得更高,也无法从这里扩散出去,乃至消失。它化作一团团沉甸甸的灰色物质,浓稠地徘徊于四周,只有小心翼翼避开它,才能避免被蜇伤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