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找人谈谈价格,就朝后院走去,那里有两个人在对弈,旁边围着三五个观众,都是中年男人,个个脸上挂着深思的表情。这么多人,居然没有发出一点喧哗,郗萦觉得自己仿佛踏入寺院,正面对一群修禅的僧人,她对他们顿生好感。

有人抬头,注意到她,目光里含着审视与好奇。

她开口,略带拘谨,“请问,外面那些油画可以出售么?”

这就是郗萦与杏城书画院里各位老师的初次照面。她没买到画——那些画全都有买家了,不过她留了下来,成为秦霑的学生,跟他学油画。

学画能让郗萦纷乱躁动的内心暂得宁静——一旦沉入进去,会忘记自身的存在,她喜欢这种感觉。现实是个沉重的包袱,有机会能卸下片刻也是不错的。

她很快和书画院的老师们熟稔起来,这些人虽然其貌不扬,但个个身怀技艺,也都非常幽默开朗。

有次她问:“梵高为什么要自杀?”

“性格怪癖,找不到女朋友。”说这话的是院长秦霑,他朝郗萦挤挤眼睛,“和曾经的我一样,后来我认识了我夫人,决定还是活下来。”

秦霑原来是美院教授,专教油画,干了二十多年,嫌学院里环境复杂不自由,出来开了家书画院,以培训为主业,他自己教油画,另有一位陈老师教素描,一位毕老师教山水,一位朱老师教篆刻。

学生有成人有孩子,孩子多一些,不过和其他培训机构比,这里学生算少的,一方面现在学这类艺术的远不如上数理化补习班的多,另一方面也因为秦霑对学生的苛刻,他看重潜质,喜欢收有灵气的学生,大概是以前在课堂上被气够了,现在只肯挑他欣赏的学生来教。

书画院的课程主要安排在晚上和周末,平时挺清闲,得空时,秦霑喜欢在院子里支个架子搞创作。通常,他的一幅画能卖七八千甚至更多,不过他不上进,一年也就能画个四五幅,如果靠作画,养活自己一个人都成问题。他夫人是一家时尚杂志社的编辑,据说挣得不少。

“我是吃软饭的,我夫人养我。”他乐呵呵地调侃自己。

除了教书和画画,秦霑把更多时间都花在招待狐朋狗友上了。他的朋友,年轻的年长的都有,这些人大多喜欢艺术,也都有点拿得出手的技艺。文化人会玩,他们经常搞艺术讲坛,文艺沙龙,参与人不多,但都是聊得来的,且一聊就是大半天。今天弄个书法茶会,一帮人舞文弄墨,明天搞个红楼盛宴,文人们纷纷洗手作羹汤,菜品味道普通,但个个都有个响亮古雅的名字——功夫都用在起菜名上了。

就连随便聚顿餐,他们也要来个诗词接龙搞搞气氛,或是随便背一段名著选段,让别人猜出自哪本书。郗萦自诩读书多,却每每被罚,主要是这些人读书大都以古籍为主。有次她恶作剧,背了一段对白,选自当下流行的一部通俗小说,结果也没人知道,她这才得以“一雪前耻”。

秦霑的朋友中有一位以卖画为业,经常拿些成品来书画院找人估价。郗萦没见过秦霑收他钱,但他经常请客。秦霑告诉郗萦,这人原先是他的学生,画画没天赋,改行做了鉴画师,但他眼光差,老看走眼。秦霑还说,他自己也想开个画廊,可惜精力不够。

郗萦觉得开画廊是个不错的主意,可以跟书画院挂钩,近水楼台,应该有很多便利,没有多想便说:“要不我来开吧,秦老师您指点我。”

秦霑兴致很高,人脉也熟,很快就帮郗萦选定了地址,离书画院不远的一栋民国建筑,风格也和书画院相仿,但面积只有其三分之一,那份产业属于秦霑的一个朋友。

郗萦爽爽脆脆签了份为期三年的合同,并预交了一整年的租金,是笔不小的费用,这引得书画院里那些人对她的背景很感兴趣,但郗萦对此轻描淡写,不愿多谈,大家便都说她神秘。

画廊的幕后投资人是宗兆槐,此外,他还每月给郗萦一笔固定费用,足够画廊正常运转以及她开销生活。但他从不出面替郗萦拿主意,一切由郗萦自己作主。

画廊刚开那阵挺风光,由秦霑牵线办了几场画展,不过后继乏力,很快清冷下来,郗萦也不好意思老去麻烦秦霑,这才体会到什么叫“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她开始思考办这画廊的意义,起先当然是因为好玩,但现在的问题是要让它生存下去。

她先着手解决画源。

其实开画廊之前秦霑就放了风出去,不过应者寥寥,好点儿的画家都有自己固定的经纪人,新手的水平又参差不齐,不入眼的居多。

郗萦想了个办法,通过秦霑联系到美院的老师,郗萦得以从出色的学生作品中挑选自己合意的,以静物和风景画为主,她低价收进后,又找到一些装潢公司谈合作,把作品免费提供给样板房作软装布置,客人如果看上了,装潢公司会介绍他们到郗萦的画廊去买,她给装潢公司一定比例的回扣。运作一段时间后,画廊渐渐有了口碑,销量不大但还算稳定。

也有画者上门自荐,郗萦学会了鉴画,她的出发点和秦霑不同,秦霑着重看功底,郗萦专挑有新意、蕴含某种情绪且能让人眼前一亮的作品。

秦霑夸郗萦有商业头脑,他很喜欢这个有想法的学生,聊熟了,也难免会关心郗萦的私人生活。

“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告诉我,我替你留意着。女人嘛,总还是要找个归宿的。”

他告诉郗萦自己常去的那家理发店,老板原来是个小混混,脸上有条刀疤,面相要多狰狞有多狰狞,后来娶了老婆开了店,就本分起来,待人和和气气的,看上去也就没那么凶神恶煞了。

“男人需要女人,如果给梵高一个好女人,他肯定就不会自杀了——女人也需要男人,正所谓阴阳相调。”

郗萦想,原来艺术家也不是不食烟火,也关注吃喝拉撒。不过她依然很喜欢和他们在一起。

总体而言,来到新吴后的生活和在三江时截然不同,而显然,郗萦更享受眼下的宁静与舒适。

宗兆槐取出给郗萦带的礼物——他刚从美国回来,除了香奈儿新款包和化妆品外,还有一件夏威夷特色的穆穆袍,长及膝盖,纯桃红色,裙摆右下角印着一大束蓝色矢车菊,色彩艳丽得咄咄逼人。

“太嚣张了!”郗萦展开裙子,边看边啧啧地叹,不过她很喜欢。

“不错呀!生意都做到美国去啦?”

“我对 XX 学院的两项专利感兴趣,过去了解点情况,打算把其中一项买下来,看价格是不是合适。”

宗兆槐还想往下说,但郗萦显然没什么兴趣,她把裙子撂在沙发上,转身说:“饿了吧?先吃饭。”

蔬菜淡而无味,卤肉有浓厚的卖家气息,不过宗兆槐早已经习惯。郗萦常常抱怨她母亲对一日三餐漫不经心,事实上她自己完全是母亲的翻版。

吃着饭,宗兆槐问郗萦画廊的销售情况,她如实汇报,半个月内卖掉了两幅,平均收益四百块。

“不错,”宗兆槐说,“生意兴隆。”

郗萦白他一眼,“你就笑话我吧!”

她夹了块烧鹅,狠狠咬一口,嚼巴嚼巴咽下。

“我不会让你的投资打水漂的。等哪天我的画廊里卖出名作,回报就来了。肯定有这么一天!不过得等。”

“嗯,你该知道,我比你更有耐心。”

其实宗兆槐从未担心过郗萦的生意,也不指望那间小小的画廊真能如她保证的那样,哪天一夜成名,飞来横财。

事实刚好相反,郗萦越落魄他越觉得踏实,他会宽慰她,但私下却希望画廊能继续这样不咸不淡地运营下去,他享受现在这种状态,喜欢郗萦依靠着他的感觉。

他这种心思当然逃不过郗萦的眼睛,当她为此责怪宗兆槐时,他就坦白说:“哪天你要是真发达了,估计就没我什么事了。”

郗萦给他画过一幅油画肖像,自认为是得意之作,挂在画廊不很显眼的位置。有次宗兆槐忽然对她说,自己那幅肖像绝不可以出售。郗萦这才知道他偷偷跑去画廊看过,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而她竟然没发现。

“你犯规了!”她指出。

“就这一次。”

宗兆槐随即狠狠夸奖了郗萦的进步,她听得陶醉,便没再跟他计较。

“也许我不该放弃画画的,不过那时候只要我在哪方面露出点出色的苗头,我妈就会盯着不放,直到把我弄疯为止。小孩子的很多天赋都是被大人扼杀掉的......如果坚持下来,现在说不定就能靠画画养活自己了。”说着,她扫一眼对面的宗兆槐,“真要那样,也不会认识你,还被你坑…”

宗兆槐难免觉得尴尬,随即又释然,他故意无视郗萦话语中的伤感,开玩笑说:“幸亏你放弃了。”

他来兴致时,也试着用郗萦的画笔涂鸦过,很快就半途而废,自嘲说:“一点艺术细胞都没有。什么人干什么事,我大概只能一辈子做做买卖了。”

周末,他只要有空就会赶来新吴市,但不是去郗萦的公寓——她不允许。宗兆槐在新吴南区的吟香苑有栋自己的房子,郗萦总是在那儿跟他见面。

那栋房子是联排别墅,装饰得有模有样,一看便知是出自专业设计师之手。郗萦问宗兆槐,这是不是他当年的婚房,他说不是。

“那时候哪有钱买这么大的房子…后来买的。”顿一下,他又说,“本来也想处理掉的。”

郗萦等他说下去,他却没下文了,沉默一阵后才低声说:“留着就留着吧,毕竟我的根在这里,将来说不定会回来养老。”

郗萦笑话他老观念。

她不肯在宗兆槐这儿过夜,留得再晚也要回去——早上在自己的床上醒来和在宗兆槐身边醒来感觉是不一样的,郗萦承认自己别扭,但不想改。

和宗兆槐在一起时,郗萦从不主动打听在他的世界中正发生些什么,但宗兆槐有时难免会提起。

这两年,永辉的规模有了质的飞跃,员工已达千人,吃下了约五分之一的国内市场份额,仅次于宇拓,且有逼近的趋势。如此惊人的扩张,令同行们纷纷刮目相看。但宗兆槐的野心不止于此,他正围绕汽车配件领域不断扩展着产品线,终极目标是制造出独立品牌的汽车,这是个过于宏大的计划,但对宗兆槐而言,这正是他追求的那种挑战——将不可能变为可能。他正一步步作着准备,比如寻找各种融资渠道——扩张后现金流的紧张让融资日益成为最迫切的需求,以及挖掘和购买在未来能派上用途的新型专利。

永辉内部也有不少变化,戚芳跳槽去了外企,刘晓茹终于如愿以偿摆脱了销售部助理的角色,转去人事部负责招聘。还有那个在郗萦眼里显得傻气又可爱的冯晓琪,他居然成了永辉的金牌销售,这令郗萦大为诧异。

“榜样的力量。”宗兆槐跟她开玩笑,“冯晓琪有时会提到你,他好像知道你跟我在一起。”

郗萦觉得不太舒服,但她没法反驳,因为是事实。

“我老担心他太单纯,干不好销售。”郗萦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为冯晓琪高兴,“他现在是不是变了?”

“变化不大。”宗兆槐说,声音低下去一些,“永辉现在的状态跟你在那会儿不太一样了…最困难的是开头,一旦打开局面,做起来也就是按部就班,用不着冒太多风险。”

当年他正是为了给永辉杀开一条血路才利令智昏,犯下大错。郗萦没有接茬,这番话语背后隐藏的深意她完全明白。

“如果那时候我知道…”

郗萦粗鲁地打断他,“现在说这些有意思吗?”

宗兆槐不吭声了,他用力搂住郗萦,把脸埋在她发间。

而郗萦自己却忍不住在心里倒带,把假设做下去,然后暗暗叹一口气。即使从头再来,他大概还是会那么干的,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商人。

但永辉也不是能够永远高枕无忧的,宗兆槐面临竞争上的困境:原来那些不把永辉放在眼里的对手,眼看他在市场上横冲直撞,屡屡得胜,便联合起来对付他,他们通常的策略是,在一个项目中先想办法合伙将永辉挤出去,然后他们之间再拼刺刀夺领地。

听宗兆槐忧心忡忡谈论这些时,郗萦免不了嘲讽他几句:“对你来说没什么难的,送个妞过去嘛!”

她从不在宗兆槐面前掩饰自己的脾气,有时对他的态度还相当恶劣。

比如宗兆槐心情愉悦时喜欢哼哼小曲儿。“天空是什么颜色的,如果汪洋是蓝色的......”但他哼得心不在焉,声音像被揉成了一团,郗萦便不遗余力取笑他。

“你是在背书还是在唱歌?如果是唱歌,我可听不出这歌和羽泉有什么关系!”

郗萦无聊时喜欢搞点小实验。她在茶壶里放一小撮红茶,再加一勺香草茶末,然后混点干果、奶油之类的进去,调出来的成品味道相当怪,香草味太浓了,盖过红茶,她只皱眉喝了一口就赶紧放下。

然后她把茶端给忙着在电脑前耕耘的宗兆槐。他三心二意之际,一下子就喝掉了半杯。

“好喝吗?”郗萦问。

“还不错。”他温和地笑着,显得挺满足。

郗萦把配方讲给他听,然后看着他苦笑的表情乐得直不起腰来。

对于郗萦的种种捉弄,宗兆槐当时不说什么,但会发泄在床上。他打乱郗萦的节奏,在她快感即将来临时故意不配合。

“还对不对我使坏了?”他哑着嗓子,半开玩笑地威胁。

不过这招不能老用,惹急了郗萦会翻脸,即便她迫于“形势”服软,过后也照样颐指气使如故,宗兆槐当然也不会拿床上的允诺当真。

有时公司会有突发状况,宗兆槐急着赶回去,手忙脚乱穿衣时会让郗萦帮忙,她不情不愿地过去,给他扣衬衫扣子。两人面对面离得很近,每当这种时候,宗兆槐会目不转睛盯着她,像要把她的样子刻在脑子里带走。郗萦受不了这种眼神,她宁愿彼此都冷淡些。

极偶尔的,郗萦会提及宗兆槐那段早年的婚姻——她从叶南嘴里得来的只言片语,他前妻是谁,为什么分开,有没有孩子。而宗兆槐并不乐意与她探讨。

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才二十多岁,正是容易犯错误的时候。

什么错误?是你对不起前妻?

不,不是,都有错。归根到底,那时太年轻,什么都不懂。

他含糊其辞,并竭力把话题往他与郗萦的未来转移,这同样不是郗萦乐意讨论的内容,谈话便不了了之。

郗萦不想让宗兆槐觉得自己对他的过去很好奇,在心理上,她做好了两人随时分开的准备。她和宗兆槐相处越久,这种感觉就越强烈。倒不是说他们在一起时有什么分歧,情况恰好相反,因为宗兆槐无条件容忍她。

她喜欢在宗兆槐面前展现坏女孩的一面,当着他的面抽烟,有时爆几句粗口,发脾气时从来不顾及他的感受。

对此宗兆槐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他照单全收。

宗兆槐不是个喜欢把甜言蜜语放在嘴上的人,他习惯用行动来证明,郗萦一个电话,他会尽快赶过来见她,她突发奇想要什么,他从无二话,千方百计给她弄来。

姚乐纯并不了解郗萦和宗兆槐之间恩怨的根源,她以喜悦的心情祝福郗萦。这让郗萦意识到,无论她有多排斥与宗兆槐成为一对,也改变不了身边朋友的想法。

她也想过离开宗兆槐,找个可靠的男人谈一次正常的恋爱。但宗兆槐已经把她宠得无法无天,她本来脾气就不好,在他的纵容下只有变得更坏,也许没人会受得了她,一想到这个郗萦就觉得灰心。

她感觉自己分裂成了矛盾的两面,一方面找不到可以彻底放下过去的理由,另一方面又贪恋宗兆槐为她营造的温馨舒适的环境,还有他无条件的包容——说白了,所谓成熟、独立,对不少人而言并非出自主观自愿,如果没有外界压力,谁都愿意像孩子一样任性地活下去。

只要别多想,现在的生活确实称得上可人意。

但有些静谧的深夜,尤其在与宗兆槐做爱过后,她会悲从中来,所有旧恨同时浮上心头,她觉得自己的生活一塌糊涂,而毁掉她的却是眼前这个仍然搅合在她生命里的男人。她终究没能摆脱得了他,终究还是遂了他的心愿,她认为自己没救了。

她哭的时候,宗兆槐会从身后用力抱住她,无声抚慰她,任她推他,咬他,踢他,就是不松手,他很清楚郗萦想到了什么,她对他的怨恨犹如千年顽石。

他抱住郗萦怎么也不放手时,郗萦也会感受到一点真心,但能维持多久呢,他给不了她安全感,就像高谦,不论他们在一起多久。

男人全都一个样。

感情如一锅浑汤,很难熬炼出纯正之味,但最重要的,千万别在里面掺入苦味。一切别的滋味在它面前都不值一提,它会盖过所有,让你再也尝不到其他,只品得出苦,在各种甜蜜间若隐若现,永无止尽。

沐浴后,郗萦试穿了那件穆穆袍,她在镜子前打量自己,宗兆槐就站在她身后,用赞赏的目光浏览她,又情不自禁伸手抚摸郗萦裸露的双肩,她的皮肤细腻洁白,凑近时,可以嗅到头发里苹果的甜香。

“买的时候就感觉你穿会很合适。”他望着郗萦的轮廓低语。

火辣辣的颜色在郗萦身上燃烧,愤怒、旁若无人,同时还有些悲壮,宛如一曲交响乐。

郗萦笑:“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么霸道的形象?”

“嗯,你是我的女王。”

“肉麻!”

宗兆槐俯首,细致地吻她。嘴唇从肩部慢慢往郗萦脖颈上挪动,呼吸渐促,像一个细若游丝,不断飙升且随时可能碎裂的音符,暗藏危险。

他猛然抓住郗萦双肩,将她扳转身,正对自己,迅速而热切地捕捉到她的双唇,碾压辗转,释放焦渴。

郗萦在他无法自持的那一刻用力推开他。

“先去洗澡!”

她的口气和眼神一样冷酷,宗兆槐本有些失落,但看着她凛然闪开的有如女王般威严的身影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房间里的灯关了,但窗帘开着,月亮刚巧移到窗框右上角,皎洁的光芒盖过城市绚烂的霓虹,银粉似的撒入室内,一切仿佛都安静下来。

他们在月光下做爱。

郗萦跨坐在宗兆槐身上,腰挺得笔直,脑袋后仰,脸朝着天花板,湿润的嘴唇微微开启,呼吸犹如叹息,长发如浪潮般轻轻拍打裸露的后背。她的双手反撑在宗兆槐大腿上,两人结合的地方起起伏伏,时而缓慢,时而激烈。

他们现在的生活毫无交集,如果非要说有,那么就是在这间房里,在这张床上。

在月色的衬托下,昏暗的房间里色调仿佛偏蓝。

郗萦想象自己置身事外,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审视床上正在进行中的、她和宗兆槐之间的游戏,宛如一幅冷色调油画,无声而神秘,蓝色的底子,那样沉静、安宁,毫无往昔的激烈,仿佛彼此内心都波澜不兴。而热流隐藏在体内,伺机而动,一等时机成熟,它会以惊人的力量爆发出来。

冷与热交替的主题——油画最好的素材。

这是郗萦最放松也最享受的时刻,她允许自己的思绪稍稍偏离,或是异想天开。

她感觉身下的宗兆槐不安分起来,他想起身,掌握主动,郗萦按住他双腿的手加重力道,阻止他这么干。他越是性急,她越喜欢逗他。她加快速度,希望从头至尾都处在掌控的位置。

宗兆槐的手摸索上来,抓住了她的,两人十指紧扣,他看似要配合郗萦,然而还是乘她分神之际突然坐起,反身压住了郗萦。她的脑袋几乎是悬在半空,一头长发垂至地板。

郗萦咬牙瞪他,宗兆槐朝她抱歉地笑笑,直起腰,把她移到床中央,再伏下身去,他开始猛力抽动,以自己钟情的方式抵达终点。

郗萦感受着他激烈过后的余温在自己身体里跳动,那地方因为欲望得到满足而变得松软温暖,直至麻木。

她缓缓闭上眼睛,虚幻的蓝色调的画面逐渐变暗、退远,直至彻底消失。

除了宗兆槐,姚乐纯有时也会到新吴来看郗萦,叶南如果有空,会陪她一块儿来,他俩总是乘宗兆槐在的时候过来,四个人在宗兆槐的房子里聚会——郗萦的单身公寓容不下太多人。

懒得出去吃饭时,郗萦会叫外卖,然后和姚乐纯一起买些蔬菜,躲在厨房里自制,口味依旧寡淡乏味,但她俩乐此不疲。

女人们忙碌的时候,叶南和宗兆槐就坐在客厅沙发里聊天。

“乐乐又要做菜了。”叶南忧心忡忡,但不忘压低嗓音,“她那手艺,你是没尝过不知道…”

“我知道。”宗兆槐打断他,面带微笑,“少油、没味精,搁二分之一指甲盖那么点盐——她把方法都教给郗萦了。”

“哎呀呀!哎呀呀!”叶南手抚大腿,长吁短叹,“如果那样吃是为了健康,我宁愿少活几年…”

等菜端上桌,两位女士殷切询问他们意见时,两人无不流露出欢欣鼓舞、得食此人间美味死而无憾的表情。乘女士们不注意,两个男人会迅速交换一个眼神,彼此宽慰,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