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深,玉深!”苏小茉从梦中哭醒过来,胸口痛得要撕裂一般。茫然得抓不住任何东西,一片空虚。宇深,宇深,就这样念着他的名字,愈加清楚自己和他天和地的距离。黑夜将自己淹没,这样很好,因为看不见身周的景物,可以任意想象,想象他在身边,平淡的五官,明亮的眼眸总含着只给她的温暖…

“笃笃笃”,响起轻轻的敲门声,纪清风在门外喊,“茉莉,你睡着了吗?”
苏小茉下床打开门。纪夫妇披着外衣,站在门外。虽然披衣趿鞋,纪清风一贯的尔雅,莲芳站在他身后,目光清冷如银子般的质地。
苏小茉低着头,“对不起,我刚才梦魇,吵到你们了?”
纪清风说:“不是。你莲芳姐睡不着,过来找你说话。”

他搬了两张躺椅到院子,并排放置。又到厨房烫了淡酒,拿给她们姊妹俩。最后叮嘱了一句,“茉莉,纪大哥身为男子,有些话不好说。你和芳儿两姐妹,尽管说到天亮,她不会说出去的。”
苏小茉点点头。他回房睡觉了,留她们两个。
夜凉如水,月上中天,山风有点冷。但毕竟是初夏,裹了两件长袖衣,盖一层薄被,怎么也不会着凉。

苏小茉仰卧,看着天上那轮恍恍惚惚的山月,静了好长时间。纪莲芳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一点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苏小茉喜欢这样的感觉,只有面对最亲近的人,才会毫不掩饰做作,想闭眼就闭眼,想甩脸就甩脸,多丑多失礼的样子被看到都不担心。不用装得那么辛苦。
这就是亲人啊。

而年奉梓,天真直率,就是把每个人都当亲人一样甩脸,以为个个人都不会计较。所以他给人印象很傲慢不懂事。
想到这里,苏小茉笑起来。
纪莲芳闭着眼睛问:“笑什么。”

“没。忽然想到些好笑的东西罢了。”苏小茉笑完,又说,“莲芳姐,我想,我知道你那时以为纪大哥死了,是什么心情了。”
纪莲芳睁开眼睛,冷冷地说:“是么?”
“我大约还没有你那么绝望。但这里很痛…”她比划了一下心脏的位置。

纪莲芳淡淡地说,“痛,是一样的。生离和死别,哪个有情人能参透呢?”
苏小茉长长地吁一口气,“莲芳姐,你说,怎么能那么喜欢一个人呢。喜欢到又高兴又痛苦,喜欢到时时刻刻念着他。心甘情愿被他利用,为他做任何事。”
“如果你喜欢平凡一点的人,就不会那么痛苦了。现在清风不再有尊贵的身份,过着贫困的日子,但我很心安,很满足。”

不知不觉,苏小茉喝了不少酒。感觉脸颊热热的,整个人蜷在小被子下面,就像一只小猫,浅浅打着酒嗝。月牙很明亮,风很清凉。如果,如果有那么一个人,陪着自己就好了。
苏小茉抬起眼睛看莲芳,“我想问一个问题。纪大哥是个有能力做事的人。为了姐姐你,甘愿放下国恨家仇,忍辱偷生,甚至隐在小山镇里。莲芳姐,你心里…难过吗,痛惜吗?”
纪莲芳脸色很难看,“你喝醉了。”

“我早就醉了。”苏小茉轻轻地打个呵欠,闭上眼睛。过了很久,不知道她睡着没有。
纪莲芳探过身,给她掖被子,同时回答了她无礼的问题:“我是很难过,很痛惜。但关键是在男人啊,他没有怨言,我就跟着他好了。你呢?你成全了他,你就不难过了吗?”
苏小茉动了动身子,不知道听见了否。
莲芳又轻轻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第二天天蒙蒙亮,小茶馆院子的篱笆门被推开,进山找药草三天了的年奉梓背着一个背篓走进来。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显然心情很好。看见院子里面竟睡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不由惊奇。
“这里没有房间睡了吗?”他大声说。

苏小茉和纪莲芳被他吵醒,揉着惺忪睡眼。纪清风赶出来,正好看见年奉梓一眨不眨盯着两个衣衫凌乱的女人瞧。
“咳…”纪清风咳了一下,“年先生,这边不大方便,请随在下到前厅去。”
年奉梓不笨,白了他一眼说:“你想什么呀?我一个研究医术的,人体见得多了。我看她们脸色,在估摸她们内里呢。苏姑娘有何首乌打底,往后小病全无,大病轻易没有。倒是你夫人,一直在吃安宫温胎的药吧?她这身体要怀孕,相当困难。”

“出去!”莲芳恼火地喝。
纪清风听出他话里有话,忙安抚了莲芳,对年奉梓说:“年先生火眼金睛,是否有更好的方子?我夫妇的确是求子多时了。”

“嘿!”年奉梓拿出一副讨打样,昂着下颌,“夫人以前做过那个行当吧?!我一看就知道,喝太多芜子汤,宫寒不孕,身体亏了。”相当笃定的语气。
莲芳涨红了脸。苏小茉不敢出声。有什么是年奉梓看不出来的?真是好厉害。
“我有一个方子,夫人坚持喝四五年,或许能调过来,有一线机会怀孕。但有几味药,蓝塘这种小地方没有得卖,燕平的大药房才有。如果长期吃,住在这里可不行。”

澜沧公主
搬到燕平去住,一个是银子问题,二是纪清风心理问题。隐于简陋的山镇,还能以绿水青山遮目,恬然忘怀,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杀父之仇、弑母之恨。如果身处京城,眼见着月华皇朝繁华盛景,哪能不想起自己凋敝凄清的故国。每当想起,他就让自己再淡泊一些。他无心仇恨,令寝食难安的是愧疚,愧疚自己无能复国,庸碌一世。

矛盾了几天,纪清风终于对莲芳说:“芳儿,我们搬到燕平近郊吧。”
他轻轻地抚摸莲芳的鬓角。莲芳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不说话。她一直想给纪家传续香火,这样纪清风的愧疚能减轻点。她可看得出来,纪清风每天清清淡淡地过,但心里远不如表面安详。
一个孩子,两个人的共同心愿。

搬家的事情很繁琐。年奉梓提供了处所,说是他一个病人急于出手燕平西城门外的房产,二百两银子就行。把蓝塘的小茶亭爿了,收拾手尾,雇车等等。略去不提。
等到安顿好,盛夏已经过去了。纪清风悄悄去了王府把纤尘接出来。大家都看得出来,纤尘被养得很好,脸色红润,眸子灵动。想必是有人吩咐过好好待她。纤尘见以后都能和莲芳和苏小茉生活在一起,高兴得流下泪水。

西城外这一片是富贵区,街巷幽深安静,时常有大户人家雇的打手巡逻,治安很好。他们住的院子在一条小巷尾,对面是一些私塾,环境好到不行。当他们把家当搬来的时候才知道被年奉梓诓了,这样的地带房子怎么可能二百两银子搞定。不过年奉梓早跑的无踪影,找不到人。
月底一天,“茶缘小居”正式开张。这次他们不再是卖粗茶,而是真正的茶艺馆。三个人都对茶艺都特别爱好,都有一手上乘的茶道功夫,开茶艺馆再好不过了。而且这一带都是有钱人,不会喝不起一杯好茶。

茶艺馆刚开始的经营是艰难的。那些富人出入门都是车马伴行,一个小小的茶艺馆哪里能入他们的眼。平常只有一些私塾先生来品茶,是以日子很清闲,赚的银子勉强能够糊口度日而已。
苏小茉忙一些很琐屑的东西,没有空胡思乱想。有时候一边弯腰把茶叶铺在廊下晒太阳,一边对莲芳喜滋滋说:“莲芳姐,日后你生个胖胖的外甥,粉粉的脸,软绵绵的手,多好玩啊!”

莲芳现在每天被纪清风和苏小茉监督喝药。她白了一眼,“好像明天就能生一样。再说,生个孩子是给你好玩的么?”
苏小茉弄好茶叶,满头大汗跑到她身边咕咚咕咚地喝茶,“你和纪大哥每晚也要加把力嘛。”她朝莲芳挤挤眼。

莲芳镇定地说:“每晚?谁受得了啊。要不你来顶替一下。如我无所出,也希望清风纳妾,找外人不如给了自己妹妹。”
苏小茉急忙摆手,“莲芳姐,你别乱说话。”
“我是这么打算的。”

苏小茉白了脸,“你可别让纪大哥听了去,他会伤心的。谁都看得出他一片心对你。”
莲芳转了转眼睛,漆黑的眸子盯着苏小茉,“他对你,也很关心。”
她不像是开玩笑。苏小茉心生不安,勉强一笑说:“那不同。况我心里早有人了,我这辈子,除了他,不会跟别人的。”

夜晚睡在床上,苏小茉翻来覆去。
莲芳到底在担心什么。纪清风对她无微不至,茶艺馆的生意虽然淡了点,但仍算衣食无忧。孩子的事情,年奉梓那个有点斤两的讨厌鬼也说好好调养几年,会怀上的。真不知道她的担忧从哪里来。
哪像自己和宇深,重重困难阻隔。如果,如果,宇深也愿意放弃…
苏小茉不敢想下去。

离燕平近有一个好处,就是每天都能获知皇帝的大小公众活动。东家大娘,西头老伯,哪个嘴巴都不会闲着,昨天发布了什么上谕,今天去了皇家寺庙祈福,明天会在东华门送某某大将军远征,就连坤宁宫的小丫环打破茶碗被打了十个板子,都能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饭后话题。
苏小茉在一旁微笑着听,从不插嘴。

宇深,宇深,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你,多好。知道你平安喜乐,知道你一步步往成功靠近。虽然骄傲的心情不能向任何人说,但藏在心中慢慢体会,别有一番美丽。
等待,在柴米油盐的磨砺中,变得不那么难耐。

但是文康十一年的三月份,忽然有消息传来,周边小国家给文康皇帝进贡了一位公主。对面卖豆腐的寡妇那嘴巴叫一个利索,抖豆子一样把打听来的通通说一遍:“送亲队伍下月就进城了,兵爷们刚到西德门展开阵势,每日操练准备迎亲,多气派!听说啊,那个公主出生在梅花盛开的季节,国王赐名‘梅影’,长得那是美若天仙、国色天香!男人看了都要丢魂儿的!”

苏小茉不信,疯了一般拔腿就跑,花了整半个时辰从城西走到城南,看张贴的皇榜。金黄锦帛高高挂在城门口,清楚地写道:“…我天朝皇帝将迎娶澜沧国公主,永结秦晋之好,以示恩重,定国安邦…”

如被雷劈一般,苏小茉定定看着那张皇榜,一直到天黑。想不起来怎么走回茶缘小居,恍惚中看见纪清风和莲芳错愕的脸,她胡乱推搪说不舒服,连饭都没吃,早早回后院房间,扑到在床上。
那一晚,整个西城区都听到了苏小茉的哭声。

次月锣鼓冲天,炮仗齐鸣。道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争相探出脑袋要一赌公主真容。
装饰着万朵梅花的八人大轿远远地,传来扑鼻的芬芳。轿子两边除了内廷的护卫队,还跟着整齐的侍女队伍,着异国衣裳,手持花篮,一路走,一路洒花瓣,粉的紫的,飘了满天,如梦幻一般。
花轿三面挂着纱帘,颤颤巍巍缀着沾露水的粉瓣,名副其实的花轿,清新妩媚又灵动飘逸。轿中娇人面纱半掩,掩不住倾城倾国的貌、冰雪雕砌的质。那水做的眸子轻轻一抬,秋波荡漾,半条街的男子顿时丢了魂。

百姓交口称赞,“啧啧,这品貌!这气势!哪里像小国家来的,依我看,跟咱天朝的皇后差不多的通身气派呐!唉…”尾音多出了点惋惜。唉,想这公主仙姿玉容,配了天朝皇帝,他那不甚出色的五官…要换了英俊潇洒的康平王爷,那可是绝配呢。
说起当朝皇帝,既没有康平王爷的仪表人才,也没有先皇的雄才大略,在政治上被伊图卡和皇太后牵制得死死的,甚是平庸!好在不是什么商纣暴秦之辈…人们叹息着,看完热闹,各自回家。

只有苏小茉,丢了魂儿似的跟着队伍走啊走,从西城门一直跟到皇宫门口,被侍卫拦了下来。
人潮挤在皇宫门口,远远地看着宫门内,一身龙袍琉璃珠的皇帝从高高的阶梯上走下来,到花轿前扶出澜沧公主。这时礼炮齐发,彩花绽放。
“呀,皇上,我看到皇上了!”
“皇上万岁!皇上万岁!” 人群爆发出一阵冲天的欢呼。

这是两年来,苏小茉第一次见到文康皇帝。他长高了,往那里一站,君王的气势尽展,配那个公主一点也不差。
不是不知道他会有很多很多妃子,不是不知道皇后比自己更有资格伤心,不是没有警告过自己一定要平常心对待。本以为会很平静,但是当看到文康皇帝握住那个澜沧公主的手,虚造的世界一刹那崩溃。

“宇深,宇深!宇深,宇深…”苏小茉伸出手,喊哑了嗓子,拼命想要离皇帝近一点。
潮水般的人群和呐喊欢呼将她淹没得一点痕迹都不剩。卫兵组成的人墙将皇家贵族与平民百姓牢牢地阻隔开来,一只只热情的手从卫兵的头上、肩膀、腋下伸出去,哪里分得清哪只胳膊是她绝望的探触?

皇帝和公主慢慢地走上登天石阶,到了最高处回头,朝子民们挥手致意,招来百姓们热烈的回应。

苏小茉泪水满面,夹在人潮里徒劳地叫喊,“宇深,宇深,不要…”
混在人群中的内廷侍卫发现她比其他民众不一样,悲愤绝望,怕是什么极端分子,朝同伴使了个眼色,从两面向她挤过去,一人一边把她架起来,带离皇宫门口。

苏小茉死命挣扎,用脚踢那些人,“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找宇深!”
内廷侍卫一听,竟敢直呼皇帝名讳!哪里来的疯子?更加用力地把她拽出道旁,七手八脚将人暴打一顿,拖到偏僻处拍手走人。
所有人都顾着看皇帝和外国公主去了,内廷侍卫处理了一个又一个怀疑分子,竟没有人发现。

直到天黑,曲终人散,纪清风回到茶缘小居,莲芳和纤尘已经在等他们吃晚饭了。
“茉莉呢,没跟你一起?”莲芳问。
纪清风愣了愣,“茉莉跟纤尘一起呀。我跟你们走散后,一直自己一个人。”
纤尘看着两人,一脸迷茫地打手势。
我没看到她。看完公主后,我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莲芳说:“我也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那么大个人了,贪玩到天黑也不懂回家吃饭!”
纪清风想了想,说:“你们先吃,我去找找人。小姑娘家的,可能看到新鲜玩意,忘了时间。”
说完,转身再次出门。

夜深
纪清风寻着澜沧公主进城的路线来回寻找,街上店铺大多已关门,正寻得心焦之际,忽然听到路边一条巷子里面有个犹犹豫豫的声音,“纪大哥?”
纪清风停住脚步,循声望去,那里一大一小两个乞丐缩在街角,自己刚才没有注意。难道…
“茉莉?”纪清风吃了一惊。苏小茉怎么弄成这样?!

苏小茉早上出门还好好的一身淡绿纱裙,现在泥泞不堪,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发髻东歪西倒,脸更是惨不忍睹,眼睛和嘴角肿得不像话,青紫一片。怪不得刚才纪清风路过,以为那是乞丐,没有认出来!

他快步走过去,一把拉起苏小茉,焦急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苏小茉沉默了一下,摇摇头,“早上我看公主太激动了,被微服的公差误会,拖走打了一顿。”
见纪清风不说话,苏小茉赶紧补充:“不单只我,很多街坊也被打了。只要试图靠近皇帝的,都被拽走了呢。”

纪清风轻叹,“你是不是抵抗了?这种事情哪朝都有,只要皇亲国戚出现,必有化妆的侍卫混在人群里清理可疑人物的。民不与官斗,吃了亏都讨不回来。你记住了罢?天黑了,我们快回家,路上顺便买点跌打药…”

他叮咛着,也不嫌脏,拉起苏小茉往回走。苏小茉站在原地不动,“纪大哥!”
“嗯?”
苏小茉把一直靠在她脚跟的孩子抱起来。那孩子一岁左右的光景,衣衫褴褛,脸黑得看不清性别,在苏小茉的臂弯里熟睡了。

“她爹也被公差拖出去打了,没能醒过来…她多小啊,没了爹真可怜,一定会被卖去妓院的…”苏小茉的声音到后面几乎微不可闻。
纪清风把孩子接过来,另一手拉起苏小茉,往家走。走了两步路,发现苏小茉的腿直打颤。他又停下来,雇了辆小板车,三人坐车回去。

苏小茉靠在车壁上,天黑,看不清神色。但纪清风清晰地感觉到她沉郁的气息。
“今天看热闹,公主没看到,倒被人打了,这下记忆深刻了吧?”纪清风引她说话,把孩子小心翼翼放在棉垫上。
苏小茉苦笑一下,揉按着肿胀的腿。她想了想,问道:“纪大哥,人有时候,会做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事情。过后,又觉得自己可笑。是这样的吗?”

譬如今日,明明一直心静如水,想好了会一直等下去,哪怕孤独一生,明明知道无望,喊破嗓子他也不会听到…却还是不受控制,疯狂地叫出来,似乎叫出来才能一泄胸腔中无名的情绪。
纪清风看向她,眼瞳在夜幕中闪烁着微光,温和地笑了笑,“是的。人人都有冲动的时候。”
苏小茉大大地吁了口气,闭上眼睛没有再说话。

夜色渐浓重,房子里点的灯光几乎被压了下去,只能照亮那么巴掌大的地方。盛夏,就连最清凉的梅子汤也去不掉体内的暑气。点燃的龙涎香熏得人气闷,不点蚊子又多。
桌子上小山堆似的文书永远看不完。他头也不抬地吩咐,“小…云澜,剪一下灯花。太暗了。”

一个人凑上来,“万岁爷,今晚是奴才值班,云澜歇息了。”
文康皇帝明显一愣,“哦,那你去吧。”
刘得利剪了灯花,干脆多点一盏灯。犹豫了一会儿,硬着头皮按照皇后叮嘱,出声提醒:“万岁爷,澜沧公主拜见了太后皇后,已经在新造的宫殿里等您了。”

文康皇帝埋头文书中,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传话,朕今晚处理国事,不过去了,让公主歇吧。今天就为了迎她,一堆捞什子杂事,拖得奏折都没看完呢。”
刘得利欲言又止,这时殿门被推开,玉冠锦袍的康平王爷走进来,“臣叩见皇上。”

“平身。”文康皇帝终于抬起头,“这么晚了,皇兄还不回府?”
康平王爷说:“陛下记得礼部尚书是臣推举的吧?他第一次操办盛大仪式,心内忐忑,特特地让臣来问个口风,今儿迎接澜沧公主的仪式合礼乎?满意乎?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臣也只好乘着夜色厚脸皮来问了。”

文康皇帝笑了笑,“人家不敢问,着意让你探口风,你倒全盘托出,害人家一番婉转心思。回去告诉他罢,这些东西,摆了场面就行,谁会究竟细节。”
“人家足足准备了仨月,陛下这回子应该究竟细节才是,要不才害人家心思。”康平王爷自顾在一旁椅子上坐下,接过刘得利奉上的茶杯,低头浅呷几口,“哎,对了,那个常服侍皇上的宫女呢?叫什么云的。”
“回王爷,云澜她今天歇班。”
“噢,臣还以为皇上要她一直跟在身边的呢。”

文康皇帝淡淡一笑,重新拿起一本奏折看。要她一直跟在身边?怎么会呢,他早就明白了,没有谁离开谁就活不下去。
思绪散开,淡如烟尘浮现在眼前。

去年也是这么热的时候,夜黑沉沉压在心口,他躺在乾清宫宽大的龙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跟床一样空荡荡的虚得难受。
烦躁的夏季,苏小茉最喜欢泡一杯清淡的茶,喝着爽口利咽,暑气尽祛。一身葱茏轻飘的纱裙,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更别提纱裙下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玉一样的清凉。
文康皇帝越想身上越烦躁,一骨碌爬起来,恶声恶气:“来人,给朕倒杯水。”

应声有小小的烛火擦亮。一名宫女捧着茶托,跪在龙床下,细声说:“万岁爷,奴婢给你泡了淡茶。”
文康皇帝拿过杯子,咕咚咕咚喝完递回去。微弱的烛光照亮那名宫女半边脸。小小的瓜子脸,颊边两粒酒涡。模样倒在其次,那淡定隐忍的神情,眸中微微的清澈笑意,十成十相像。

文康皇帝惊呆了,忘情地捉住她的手,带翻了茶托。
“小茉…”
宫女抽回手,俯下身子叩头,“奴婢叫做云澜。”

那是随皇后嫁来的二十名美人中的一名。文康皇帝从来没有认真看过那些宫女,是以从未发现云澜。
那一晚过后,云澜被留下来,在皇帝跟前服侍。

一年多了,从不让她侍寝。

并不愿意因为小茉的缘故,毁了云澜。

让她留着清白,以后出宫嫁人。算是自己为小茉积一点德。

自从皇后生了福黎,皇太后也没逼他那么紧了。纳了几个名门闺秀为妃,加上今日的澜沧公主,都是为了增加政治资本。虽然自问无愧,但每次新嫁娘的轿子抬进宫时,他都莫名地难受,好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第一夜用各种借口逃离。

就像今朝,他迎接澜沧公主,那一刹万众欢呼,举国沸腾。他竟听到了小茉的哭喊,那么真切,那么悲痛,那么揪心,比以前夜深人静梦回时分真实得多。令得他几欲落泪。
他回头一看。
人人一张喜气洋溢的笑脸,潮水般的民众向他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