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抽出纸巾递给她。

好不容易止住悲声,她说:“既然佳汐不在了,那么孩子不要再留下。”她的语调平稳、清晰,仿佛是考虑成熟后的结论。

他惊愕地沉默着。他当她少不更事,正思索如何和她沟通。

“佳汐苦心走代孕这条路,是因为她不能生,而她想要一个你的孩子。佳汐现在不在,孩子以什么名义抱回去呢?难道要说出代孕的事吗?你的家人她的家人能理解并接受么?社会又将会对你有什么看法?这样子对小朋友太残忍。虽然堕胎很可耻,但如果不能给他幸福温馨的环境,不如让他不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就让他陪佳汐去吧,她是那么的爱他。日后,你再婚,应该会有一个真正属于你的孩子。”

她闭上眼睛,眼泪又哗啦啦地流下。

如果之前他曾有过一丝丝的犹豫,那么此刻,他完完全全肯定,他要这个孩子。不是因为血源,不是因为责任,不是出于道德,不是出于良知。他想要,以一个父亲对自己子嗣如火如荼般、全幅身心、不求回报的爱。

“我不会再婚,他将是我唯一的孩子。”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泪珠颤颤地挂在眼睫上,眼睛又红又肿,她带着浓重的鼻音,“你又没有很老!”

“和年纪无关。”

是因为世上只有一个佳汐吗?她似乎明白他的坚绝。

“你不要想别的,现在只是陪着你的人从佳汐换成了我,其他一切都没有改变。”

“你真的可以那样爱他吗,连同佳汐的一并爱去?”她摸着肚子。

他看到宽大的孕妇裙微微有些起伏,心跳得剧烈,“我…我会努力学着做一个称职的父亲。”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

那是胎动吗?因为听到他的声音,孩子在和他打招呼?

一股巨大的热潮咆哮而来,他等着将他淹没,双膝不由地颤栗,是因为激动。

于是,他成了诸航随口编的从国外回来的老公。

他曾担心邻居们的误会让她反感,她却安慰他,他们是替我开心,生怕我是可怜的单身妈妈。北京城这么大,以后都没机会遇到,笑笑好了。

所有休息的时间,他都给了她。

清晨,在郊区菜园的小径上散步,菜农们摘下新鲜的黄瓜,送她一根,她站在路边脆脆地嚼着,晨光照着她的脸,明净而又清灵。傍晚,两人在僻静的小餐馆吃饭。吃完走着回来,车灯的光束从两人身上滑过,恍惚中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悄悄在网上下载营养菜谱,然后找吕姨做好带给诸航。他关心起超市里的休闲食品,向营业员打听哪些是女孩子爱吃的。

诸航其实很少吃零食,偶尔会吃点冰淇淋。听说冰过的食品对孩子不好,她也戒了。

有一天,不知怎么她说起准备去国外读书的事,他没有接话,突然间情绪很低落,还有点酸酸的涩然。

事态蓦地逆转,是在遇到晏南飞和卓阳那天。

卓阳下意识地就认为他和诸航做出了对不起佳汐的事。晏南飞则冷静地暗示他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男人该站出来有点担当,难道要让诸航未婚生子吗?

啼笑皆非,又百辩莫非。

他看向诸航,诸航也在看他,无奈地苦笑。

“没有关系啦,孩子都帮你们生了,就视同于结过婚。这样,小朋友也不用抱养,可以名正言顺认祖归宗哦。不过,你说过不会再婚,现在要食言喽!”这个时候,她还能开得出玩笑,让他想笑,却又心生戚戚。

“委屈你了!”他真诚地道歉,为佳汐,为他,都让她委屈了。

他自以为会是个好丈夫,却让佳汐在婚姻中那么恐慌,才做出这样荒唐的事。这一切应该他们自己解决,却无辜把诸航陷进来,而且越陷越深。

他自私么?是的!

他们结婚。

她说出院后她就离开,然后挑个合适的时间,悄悄离婚。按照约定,相互不再打扰。

可是,一点一滴,一时一刻,他放不开了,似乎没有理由,似乎又有很多很多的理由。

钟敲六下,卓绍华习惯地伸手向里摸了摸,掌下空空的,倏地睁开眼,想起小帆帆昨夜睡在客房。

晨光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来,洒在地板上。新年的第一天,天气好象不错。

独自在床上醒来的感觉有点怪,打开衣橱找衣服,另外一侧的衣架空落落的,他关上柜门,进去洗漱。

客房的门还关得很严实,里面一点声响都没有。

他轻轻敲了下门,没有回应。他推了下,门开了,没有上锁。借着曙光,目光从床头扫到床尾,没看见诸航,只看到小帆帆手脚大张横在床中央,小脸红扑扑的,小鼾声呼得真香。

“诸航?”他压着嗓音,轻唤。

一片安宁。

他看了看洗手间,没有动静,“诸航?”他又叫了声。

“我在地上。”有气无力的声音从床下传来。

他忙沿声寻过去。

诸航裹着个被单躺在地上,欲哭无泪。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坏家伙睡觉会转?”一夜无眠的诸航两眼血红,气不打一处来,“他先是竖着睡,然后睡着睡着,就横在床上,一脚把我踹到了地上。”冬夜地凉,她手脚到现在都冰冰的。

卓绍华忍着笑,“对不起,这事是我不好。不过,之前他没这个习惯。”

“养子不教父之过,你敢笑出声!”

“好,好,我不笑。”卓绍华忙抿上唇,把床上的罪魁祸首慢慢抱正,挪出一块地来,“你呢,要我抱吗?”说完,才觉不妥,耳背先红了。

“讨厌你!”没睡好的人,伤不起。

诸航站起身,被子滑落在手臂中。睡衣的钮扣不知怎么被扯开了两粒,她没有发觉,趴*子,对着小帆帆瞪眼,雪白的肌肤在衣下若隐若现。

真的不是有意,恰巧就那么看到了。卓绍华一张脸也跟着红了,忙把目光转开,不住地清咳。

“小点声呀,坏家伙还在睡呢!”诸航抬起头来。

“诸航,把钮扣扣上。”卓绍华哑声道,手脚慌乱不知如何安放。

“什么钮扣?”诸航眨眨眼睛。

卓绍华暗自吞气,比划了下胸前。

诸航一低头,轰,血管爆炸了,礼花满天。

“你还看…”羞恼地跺脚。

“没有,真的没有!”叹息,无辜的人明明早已转过身去。

室内的空气默默地迷离起来,再缓缓弥漫。

小帆帆眼睛动了下,慢慢睁开,黑漆漆的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看着两人,甜甜地笑了

38,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二)

大清早被手机铃声吵醒,谁的心情都不太好,何况还是个凌晨才眯上眼的人。

“说!”一点迂回都没有,成功闭着眼,直接以命令式的。心里清楚的,敢在早晨这么放肆的没有几个人。

电波那一端传来低沉的笑声,“还在睡?”

成功倏地睁开眼,“绍华?”这是小小的意外。

“嗯,昨晚的事谢谢你了。”

别提昨晚,提了头疼。“我们哥俩需要这样见外吗?猪没和你闹意见吧?”

“没有。”

“绍华,你告诉我,你到底喜欢她哪一点?和佳汐比,她根本不象个女人。”成功半侧着身子,只手撑起,故意用调侃的口吻问道。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闪光点,无法比较。如我俩,能说谁好谁坏?”

成功暗骂阴险,明显的声东击西,看来是问不出实话来的,“你找我不会是只为说声谢谢?”

卓绍华笑了笑,“你的新年不会想在床人打发掉吧,没约朋友出去?”

成功又躺了回去,“她们哪会放过我,下午要出门的。”

“你们在一起一般有什么活动?”

“喝喝咖啡,听听音乐,去会馆健身,晚上吃饭,然后看场电影或者歌剧、音乐会什么的,情绪好的话,就保持温度,一块过夜。”成功突地眉一拧,“呃,你干吗问这些?”

“表示我对你的关心。恋爱中的人是不是都这样?”听着真没有什么新意,象和客户应酬似的。

成功觉着不对,这不是绍华的风格,“你不会是向我打听怎样追女孩子?”脑中灵光一闪。

“我都是孩子的爸爸了,需要吗?好了,你继续睡。”

成功捏着手机,嘴角微微勾起一丝探究。绍华这般用心是为了谁?猪?他的脸黑了。

卓绍华走房,太阳已经升上了树梢,阳光把院中的角角落落都洒遍了,吕姨去年栽的腊梅树上冒出一串嫩黄的花苞,隐隐的暗香飘来,走近,却又什么也闻不出。走廊上搁着的水仙花这两天长势非常好,叶子碧绿青翠,包着花朵的肚子鼓鼓的,唐嫂每天都要来数一数,有没多出几朵。

餐厅挨着厨房,刚端上几碟小菜。今天大家起得都有点晚,早饭就往后推了推。

他信步向厨房走去,在门口,被里面两个中年女人的谈话给缩回了脚。

“昨夜,卓将两口子一块过夜了。”唐嫂说话时,带着吃吃的笑。

“真的?”吕姨关了油烟机。

“这还有假,卓将早晨是从夫人的房间出来的,帆帆的东西全挪过去了。我去抱帆帆时,娘俩还在睡。小家伙平时天一亮就要起床出去转,今天不知多乖了,贴着妈妈,醒了也不吵不闹,就看着妈妈。我原先觉得帆帆像卓将,现在乍看也像夫人呢!”

“卓将和夫人有夫妻相呗!这才是真夫妻,一辈子到老的。我早就讲过,夫人赖在客房,心里是有心结,换谁看着主卧室里前妻的衣服,都会难受的。这不东西一拿走,两口子就和美了。”

“是哦!我也可怜卓将前面的夫人,但是活着的人更重要,对吧!”

“嗯,估计卓将过两天就是重新装修主卧室了,对啦,他们还没办婚礼的,夫人的娘家人也没上过门。以后咱们这院看来要热闹了。”

“热闹才好,我怕冷清。”

卓绍华失笑,没有再听下去。两位阿姨想像力真是太丰富了。其实,在诸航的心中,佳汐的重量远远重于他,就是帆帆的地位肯定也比他高。她随时随地准备遗忘他,而佳汐和帆帆,她则会铭刻在心。

妒忌吗?当然有啦!

诸航睡到正午才缓过来,中途她有睁了下眼,小帆帆嘟嘟地枕在她胳膊上,睡得鼾鼾的,她又闭上眼,沉沉睡去。

这一醒,感觉半个身子都是麻的,特别胳膊又酸又痛。她啮牙咧嘴地往边上挪了挪,一只手小心地探着后面,以防再一次摔下床。

小帆帆也睡饱了,小嘴巴蠕动着睁开眼。

“坏家伙,真没礼貌,也不向我说新年快乐,只会傻笑。”诸航抢了个鬼脸,捡起床头柜上的小衣服,上上下下看了又看,放弃,她没给小帆帆穿过衣服,一会还是唐嫂来吧。“不要乱动哦,也不准干坏事。”

小帆帆只是笑,含起一根指头吮得叭叽叭叽响。

“哎哟,脏死了,你个小馋猫。”诸航拽下他的指头,把他抱到手臂上。也许是人之初的本能吧,小帆帆嘴巴在诸航的怀中自如地寻找起来,口水把诸航睡衣的前襟都沾湿了。

“小帆帆,你…你耍流氓。”诸航大叫一声。

卓绍华听见声音,忙推门进来。

“快,你快把他抱走。这家伙是个色狼。”诸航横眉竖眼。

卓绍华一眼就看见了诸航胸前的潮湿,忙低了眼帘,把手搓暖,这才去抱帆帆,“帆帆,和猪猪说,我们不是故意的,不可以这样乱扣帽子。”

小帆帆自顾咧着没牙的嘴乐。

诸航眼睛直眨,“你们还有理了,如果有意…那还得了。”

“那么你要计较吗?”他抬头,目光灼灼。

他那目光像是能把人吸进去一样,诸航脑子发昏,喃喃道:“先记着,秋后算账。”

“好啊,我们的时间还很多。小懒猪,起床喽!”

这话不知是对帆帆说,还是对诸航说的。

诸航失神了一会,想问时,父子俩已出门了。

午餐桌上,唐嫂和吕姨的表情都很古怪,像藏着什么秘密似的,时不时交换下默契的眼神,再相视而笑。诸航看过去,她俩忙装出一脸自然。那躲闪的痕迹太重,诸航心中直犯嘀咕。

诸航狐疑地看看卓绍华,他在接电话。

国防大学今晚有新年联欢,邀请他去观看。他说手里有点别的事,抽不出身。

吃完饭,小帆帆和唐嫂到后面的四合院串门去了。那家的女儿刚从内蒙古回京待产,特别喜欢小帆帆。

诸航回屋上了会网,隐身登陆QQ,发现周文瑾出现在她的好友中,还留了言。

“猪,已回京。手机号还是原先的那个,看到留言,和我联系,我有很重要的事找你。”不温不火,不痛不痒,不亲不疏,让你猜不透摸不着。

再重要的事,过了三年,也变得不重要了。

诸航闭了闭眼,关掉QQ,常用的伎俩,他盗取了她的密码,把自己加了上去。从前,她会回手反击,现在懒了。

手机里有几条新年祝福短信,那些腐女,比她还懒,都是从网上群发的。只有莫小艾最乖,老老实实地按键打字:猪,新年快乐!周师兄找过我了,他想要你的手机号,我可以给他吗?

她的心似乎抽了那么一下,眼睛有些刺痛,她忙闭上,睁开时,听到首长在外面喊她。

首长已经换上了出门的装束,她以为是他和她道别,挥了挥手。

首长专注地凝视她,没有动。

“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她问。

“我在等你。”

“呃?”

“街上今天应该蛮热闹的。”

她没看花眼吧,首长的俊容闪过那么一丝丝局促与忐忑。

“嗯!”首都的新年,世界上多少个镜头在对着,不热闹也会炒热闹。

“我们…一起上街看看。”

心中警戒线拉起,吞吞口水,“只是看看,没啥想买的?”

“应该没有。”

她歪着头斟酌,“今天车多,会很堵的,我想坐地铁。”

“可以!”又不是没坐过。

“晚上我想去吃路边摊。”

“好!”又不是没吃过。

“你这件衣服太严肃了,看着不象是逛街,象是参加某会议。”

无语仰望天空,许久,低下头,“我去换!”

“算了,”勉为其难地皱皱鼻子,首长的正气是骨子里的,怕是穿件乞丐服也象一便衣警察,“说好今天不许敲诈我。”这是附加条件。

“你可以随便敲诈我。”

“那今天全部是你买单?”

“没问题。”

诸航乐了,“等我,我穿衣服去。”

新年的地铁很挤,人贴人似的。人人脸露笑意,不似平时上班,要么阴着,要么烦着。

两人是最后上来的,挨着门,身边就是闭路电视,里面播放着一枝MTV,一个女孩扎着两小辫,在*场上慢慢地走,轻轻地吟唱。

诸航默默咬着唇,怎会是这首歌?

大学的新年活动总是很多,联欢、舞会、电影,那些都不是她喜欢的,她爱跑到学院外面的网吧打游戏。宿舍的网速令人抓狂,打游戏很不带劲。在网吧打,非常有真实感。

大二的新年似乎下了雪,可是天气并不是很冷。学院礼堂在放《命运呼叫转移》,说是移动公司赞助的影片,等于是一个有故事的广告。莫小艾和宁檬都去了,她带足口粮去网吧。

路上遇到周文瑾,她耸耸肩算是招呼。

“去哪?”他没有分别的意思。

“打游戏。”他这样的帅哥,新年是空不下来的,多少美女抢着与他约会。“你去不去?”她只是随口问。

“走吧!”他当真与她一同往校外走去。

他是斯文人,对杀戮没兴趣,随意浏览网页、听听歌。她在一边战得两眼闪着绿光。

突然,耳机被人摘下,换上另一幅耳机,她扭过头。

他伸出手,捂着她的眼睛,“休息下,听听这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