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听说千姿回洛阳,想召见,以示宽慰。”
山涛抚须沉思,“就这样?”
稽绍点头。
山涛黯然叹息,“皇上,这是做给太学生们看的,以示自已的仁德和宽宏,但我有点担心呀,千姿不似你性子温和,别看是个女儿家,她不一定同意进宫。你应下皇上了吗?”
“是,皇上非常诚意,对我一直又看重,我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千姿会听我话的。”
“不见得,你应该征求她的意见再答复皇上呀,不然太被动了。千姿心中有个结,藏得很深,你记得你父亲行刑时,血溅了她一身,她那时才几岁,对于孩子来讲,那是一个永远的阴影,她做不到忘记的,绍儿,你要多关心千姿,她面上娴雅恬静,心中不一定是这样,不然,也不会和那位马先生住,而疏远你这个亲哥哥。”
稽绍愕然,“我没有想到这些,真是汗颜。”
“不晚,今天去楼外楼看看她吧,刚好我也接到马先生的请柬,邀我去小酌。我换件衣服,一同去吧!”
山涛笑着出门,稽绍又跌进了沉思。
山月抿抿嘴,他没有回头,没有注意她还在,没有往日的柔情,他到底有了一份说不出口的什么心思?
不打扰他思绪,悄然出门。
蒙蒙细雨湿了衣襟,湿了庭院,湿了流光。
楼外楼的二楼西厅通常关着,客人再多,也不用作宴宾。今日破例厅门大开,几位清秀的侍女忙着燃香,搬盆花,摆放餐具。
傍晚时分,厅收拾得雅韵精致。正菜还没有上来,桌中简单的几盘小菜,细瞧,盘盘用心良苦,不似平常宴中所见的肉鱼、海鲜之类,虽只是些蔬菜瓜果,可无几人见过、尝过。
这不着痕迹的细节,显示主人对客人的慎重。马晔一身白色儒衫,早早便到厅中待候。
客人来得不算晚,几位在朝中平时自命清高,不拉朋结党,洁身之好的大臣,见此接待,架子不免拿下几分。心中犹疑却不减,不懂这郭俊大人的密友为何突然宴请他们这群不得皇上恩宠的官员?
这楼外楼的主人,不是阿谀奉承的俗流,但也不是什么泛泛风雅之人。
阮湛之也在邀请之列,山涛与稽绍最后进来的,众人打过招呼,便纷纷落座。
孔综把盏。
正菜陆续上桌,清清淡淡,看不出一丝油花,入口却鲜美爽适,食者无不颔首大赞。
马晔很少动筷,微笑地摇着折扇,偶尔寒喧几句,只语不谈今日宴请的意途。
“马先生,听说你与郭大人是朋友?”座中一位放下筷子,耐不住好奇,先发制人。
马晔点头,并不躲闪,双眸坦荡,“确实不错。马某与郭俊大人是朋友,也想欲各位做个朋友。马某是生意人,大门对四方敞开,来者都是客。我不会细问吃饭的人付出的银子是来自贪脏还是辛劳所得,我只正正规规做生意,不赚黑心钱,客人是奸是盗是侠是君子,我管不了的。”
这不卑不亢的回答让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比较而言,问的人反到俗了。
“我等明白马先生的意思,只是我们几位只是普通的官职,对马先生的生意可能没有多大的帮助。”文人嘴酸,有人刻薄地问道。
马晔扬扬眉,笑了,“各位多虑,马某是生意人,但也爱慕有才之士,和诸位聊聊三皇五岳,三经五典,也是快事一桩。做人何必太过权衡利益得失?来,来,我敬大家一杯。”
众人终于开颜畅饮。阮湛之虽声色不动,心中却暗为一惊,这马先生深不可测哦。别看在座的个个以清官自许,但都是一群读书的迂人,顶着孔夫子的旗帜,满口仁义道德,但只会读死书,什么用都没有。
请一群迂人来谈风弄雅,这么简单?
他不是愿多思的人,随性惯了,摇落思绪,举起筷,“吃,吃,这菜真的不错。”自进厅以来,他形容举止都是懒洋洋的,此时这话说得没有半分文绉绉的做作,仿若马晔的好客原是天经地义。
别人都知他是性情中人,也不以为怪,各自敬酒说笑。
“其实自稽学士故逝后,如今文人们已很少聚会吟颂了。”座中一位大臣长叹一声,“这么多年,我们好象是第一次一起吃饭。”
“是啊,是啊!”众人连声符合。“虽然皇上开了太学院,让阮公子教授诸生,但对文人还是很猜忌,古就有秦始皇焚书坑儒,唉,文路艰难呀!书中自有黄金屋,其实是书中自有牢狱灾啊!”
“那诸位何必反其道而行之呢?”阮湛讥讽一笑。
“勿以善小而不为,忽以恶小而为之。阮公子,你把我们看成什么了,孔子云,万事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们这些孔先生的门生,不会因为别人的猜忌就退缩,腹有诗书气自华,虽不得皇上重视,但我们自重、自珍、自惜,也便不会辱没孔先生的圣名了。”
阮湛之微怔,也觉失言,站起身,“晚辈惭愧,各位品格飘逸,是我错会意了。我罚酒一杯。”说完,端起杯,一饮而尽。
“不怪,公子博学多才,不拘小节,为文人中的凯模,我等敬佩。”众臣见惯他清傲,这样的说语,有些受宠若惊,不敢拘理,应情饮下杯中之酒。
山涛轻叹,湛之这孩子比绍儿圆滑,识得轻重曲折,又不失气度,绍儿太过忠厚,侧目看向稽绍,他今日沉默得有些过头,一席间,唯他心不正焉。疑他在担心千姿进宫一事,夹了两筷菜,放在他盘中,宽慰地拍拍他的肩。
稽绍努力笑笑。
马晔含笑看着眼前一切,清风朗月般的笑容,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侍女捧上清蒸的白银鱼,只见雪白的鱼肉间一丝丝脂肪却更是白得醒目,入口之时脂肪地舌间融代,其鲜美醇厚,可谓天下无朋。
“美食,美食!”众人正由此说起此鱼的来由,厅门轻轻一推,季千姿落落大方从外进来。
盈盈冲大家一施礼。
众臣讶异这女子绝丽清尘的大气,眉宇间隐约故人,不由愕然站起。
稽绍慌忙介绍,“小妹千姿,刚从外地回洛阳。”
“听说众位长辈在此小酌,千姿不敢疏礼,特来问候。”浅浅道个万福,秀眉带笑,站在兄长身边。
“是季小姐!”众臣莫不激动,亲切问,“都这么大了,怪不得有故人之感,你也在这里吃饭吗?”
“不,我受马先生照顾,住在这楼中。”清澈的水眸尊敬地扫过马晔的面容,笑着说。
“喔!”众人对视,偷眼看那坐着不动的马先生,暗道,照顾贤良之后,能让季小姐住此,交情不一般,心下对这马先生不由又尊重几分。
“季小姐,有空去我府中住几日,我家夫人对稽学士、稽夫人一直崇敬万分。”稽绍入朝为官,众臣理解,但与其父性情相差迥异,众人不免失望。今日一见这季小姐,有其父风范,仰慕之情油然而生,个个不竟争着相邀。
阮湛之对这样的情景,见怪不怪,温柔地看着她淡笑地婉拒。
马晔笑得有些冷。
“季姿不打扰众位长辈,请慢饮,千姿告辞。”
来如春风不多时,去如浮云无觅处。众人还没从兴奋中苏醒,小女子已掩门而去。
“唉,时光飞快呀,当年小女孩都成大姑娘,可怜幼失慈爱。”唏嘘不已。
“诸位,马某还要到前面照看下,先行一步。”马晔合起折扇,欠欠身。
“请便,请便。”众人已觉熟识,笑语点头。
黑幕四临,正是楼外楼忙碌之时。后院中悄无一人,季千姿独自站在井边吹着风,手上折了支柳枝,摇晃着出神。
“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已?”马晔不赞同地看着她。
“大哥今日宴请他们,不是想他日别人失德之时,要他们搬出孔夫子,大费口舌为你助战吗?只然很迂,但道义感厚重,对尊敬之人,有着侠士般的盲从,大哥不正是想要这些吗?”夜色中,她的声音很轻,也很远。“做大事,小人要用得,君子要用得,都是有用之人,大哥深谋远虑,我,虽微不足道,但稽康之女,可以让他们对大哥的信任度更增一层。”
“我宁可不要信任,也不要你抛头露面,让人评点。”看着别人讨好她的神态,无名的火直冒三丈。
她闻言,站起,与他对望。“大哥,你不也是因为我是稽康之女才照顾我的吗?没有关系,这不算委曲,能为大哥做点什么,我甘愿。”
他轻微俯下脸,以只有她听见的声音,在她耳畔轻声道:“刚开始是,现在不是,你是我马晔的妹妹。”
唉,还是妹妹!她失望地退后一步,浅笑无语。

第十九章,远上寒山 下

在人前,她喊他马先生,人后,她喊大哥,不冠上任何姓。
相处日久,好象不喜欢做他的妹妹。她有稽绍哥哥,有阮湛之大哥,如果她愿意,还可以有一群这个兄那个长。是妹妹,不管到多大,不管有多疼爱,总有一天要分离,因为另一个人,不再享受专注的宠溺。
大哥的心里住着一个叫似画的女子,很久了。
以前没什么,但最近,想到那个女子,心里微酸,莫名地很羡慕。
不懂这是什么心态,很失落很茫然。
她慢慢低下眼,步上楼外楼门前的大道,哥哥让侍女呼她出来,说有事。夜风吹来,衣袂展扬,素色的衣色在黑暗中恍惚一团。
“千姿!”
“嗯!”她回头,哥哥神色有些缥缈。
“皇上想见你,你何时有空随兄长一起进宫?”
“没空。”她断然拒绝,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见。
“唉!”
稽绍苦笑,目光落在楼外楼宽大的门匾上,“我们兄妹确如山叔所言,有些生分。人各有志,不要拿爹爹与我相比,我做人有我的原则。”
“我没有看轻你的意思,哥哥,但我不想见那位杀了爹爹、害娘亲自尽的皇上。我不报仇,也不委屈,好吗,哥哥?”
“好,哥哥知道了。”抚摸着妹妹粉嫩的面颊,“哥哥不舍得让你委屈半分的。”
“哥,”她迟疑了下,扑进哥哥的怀中,“阮大哥,把稽宅修好了,我们搬回去住,好吗?”
“那儿离皇宫有几十里,哥哥上朝不方便,你随哥哥住到山府吧,过年过节我们回稽宅住。”稽绍实事求是。
算了,她打消这个主意,哥哥不似她心中有个家的影子,他习惯山府,家反到成了偶尔露宿的客栈。
心怎么空落落的?
“也许回积云山也不错,哥哥也见了,家还在原处,我没有什么事要做,每个人都在忙。”她喃喃自语。
“乱讲什么,”稽绍束起她被风吹乱的长发,“哥哥在这,你还想去哪里?”
“哥哥,你要成亲了?”
“嗯!”稽绍答得很费劲。
要成亲的人不是应该羞涩或者兴奋,哥哥那什么神态,象很无奈。她笑了两声,“山月姐姐很温柔很贤慧的样,哥哥以后一定会被照顾得很好。”
稽绍沉默了一会,才道:“是的,我会幸福。”
她松了口气,“那哥哥成亲后,我回积云山吧!师太很想我的。”
“回积云山很容易,什么时候都能成行,但何时能再回洛阳呢?洛阳让你失望了,没有相谈的知音,还是寻不到清静的处所?”阮湛之目光灼灼从另一侧背手走来,倜傥的风姿令人眩目。
“我随遇而安,没那么多要求,只是洛阳太繁华,我不习惯。”
“我随你住到稽宅,扔了那教职,种菜去!”
“你不要再重复,我听得分清。”她叹息,这位阮大哥时不时引诱她一下,知道她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