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祥只能自己给自己想法子。
如今,宫中凡是他盘算着可以站下去的人,他都全力奉承着。昨儿起,安乐王吩咐他办件事,他自然要全力办好。
只见他生恐自己的脚步显得不够焦急,两条腿摆得极快。正赶上个大风天,那风过裆处,让他潜意识地感觉到自己的残缺,那儿空着……所以他更加的怕,为这怕,心中都渺茫地悲哀起来。或许当日叔父想以女儿嫁给安乐王时,自己不该冷眼旁观,多少也该尽把死力的。当然,现在一切都晚了。
才一上台,他就看到安乐王的眼色。
——那是焦急的,急于确认、又想将之否认的眼色。
此时绝不能招惹这么急切的主子。长祥努力把自己的身姿放正,仪态端谨——因为他是来报丧的。
可他不能先开口。
没人喜欢在谁口里听到不想听的消息。
终于,安乐王那胶住了似的嘴动了动:“皇上……”
长祥跪了下来,他不知自己此时该不该哭,但话里还是带了哭音:“皇上没了。”
苻融伸手用力往阑干上一拍,用的力太大,拍得那木头阑干一阵摇晃。
父亲死时他都没这么悲痛过,可能为这一次死亡,也有他的过错在。
他再开口时,猛地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都似老了,像猛然听到本该几十年后才会发出的声音突然贯进自己现在的耳朵里。
“怎么没的?皇上都……说了些什么?”
长祥跪在地上,垂着头,脸上的表情因为知道别人看不见,更纠结成一团。
该怎么禀?这是他必须细想的。他拖长了带着哭腔的调子,却又不敢让哭意太浓,结结巴巴地道:“昨日,皇上在房中依旧饮酒。奴婢是抱了酒去的,守卫本还在拦,奴婢说:是安乐王的命令,他们才不敢拦了。奴婢依着殿下的吩咐,如往日一般侍奉皇上。皇上一切无恙,喝酒还是从前的架势,只是半瓮将完时,问了声:‘是小安乐让你送的吧?’”
他偷偷抬眼上看,只见安乐王眼中已满是泪意。
他知道自己这种结结巴巴的调子找对了,继续道:“奴婢点头应‘是’。皇上就再没什么话,一直喝到晚上。酒快尽时,奴婢又去找了几瓮。却听皇上开封时叹了一句:‘他为什么不敢来?其实,他不必怕见我的。我死不足惜,可惜是我死之后,就再无人如我这般疼顾他了。’”
苻融眼中的泪滴终于不可遏制地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还有呢?”他哽着声音问。
长祥跪着继禀道:“没想今日,朝廷的旨意传下来了。”
他说起“朝廷”两字时,声音中还满是敬意,似是想不起就在前两日,这朝廷还代表着如今阶下囚的那个人所有随性的意愿。
“奴婢听说,朝廷本来先还封了皇上一个‘越王’,奴婢本以为皇上就此能囫囵逃过此劫。可今日,旨意还是下来了。奴婢一直守着没敢离开,就见带刀的士兵来了。他们进来时,奴婢见到皇上的眼睛一瞪,那一下,奴婢真吓得要命,虎倒威犹在,皇上往昔的那份架势仍在。奴婢见来的那些兵士分明也吓着了,他们一时都抽出刀来。只听皇上大笑一声:‘抽刀做何?你们依旧是怯啊!’”
“皇上嘲笑了句,接着,把酒瓮往地上一摔,挺起脖颈,就等着那兵士动手。可来人都被他吓着了,只见那兵士靠上前,手举着刀,刀分明还在抖。只听皇上鄙笑道:‘没用的东西,坚头不敢亲自来吗?就派了个这么胆小的。你看好了,偌大头颅,也不过一刀罢了!’”
“说着,他自凑上前,竟将自己的颈子就着那兵士的刀顺势一划……”
他至此打住,因为见到安乐王整个身子都在打战。
可他依旧得补下去:“皇上倒气时,奴婢隐隐听他像在叫:‘叫小安乐葬我!’”
苻融再也忍不住,他不理别人,直接冲了出去。
大风已作,苍池中池水耸动。
“叫小安乐葬我!”
这一点,他是答应过生哥的。他要带着生哥去龙首原,在那里葬了他,把他葬在离菁哥不远的地方。
他要在那里再一次回头看看这个长安。
生哥走了!
那时,是否一抬首,自己见到的还是这:莽原千古,外箍个、关山如铁!


第五节
“恭喜陛下。”
太极殿中,丹墀之上,苻坚绕着那把龙椅转悠着,不时伸出手来拍打它。
丹墀下侍立着王猛,他进来时,苻坚还坐在椅上,这时站了起来,绕着这龙椅打转儿。
他望着这异族的少年天子那臂长腿短的身材,与他此时打着旋儿的兴奋,开口道出恭喜两字。
“喜从何来?”
苻坚从丹墀上看向王猛,猛发觉,哪怕由上视下,犹不能忽略下面立着的这个汉人的长大。昨晚是他头一次入宿大内。入宿后,他做的头一件事,真的是把当日从王猛“十万居”中带回的那张撕碎的图亲手拼好裱定,悬挂于寝宫之中。
真到把它挂起,他才注意到那图上原来还写的有字,字曰:
大王图
那该是他对自己的期许。
所以他觉得这恭喜的话该不是王景略肯说出口的。
苻坚一时答道:“是为了这把龙椅么?你猜怎么着?刚才你们还没进来时我就偷偷试坐了下,那屁股上的感觉还真是火烧火燎的,把我一下给弹了起来。至此,我才知道那疯王究竟是怎么疯的。我只望天下人不恭喜我得龙椅,而是恭喜这龙椅得我,那才不负你我此番举事之心意。”
“臣恭喜的正是这个。适才臣进来时,圣上已在龙椅上了。”
他望了眼那把龙椅:“臣早闻传说,说这把龙椅是安南乌沉木所制,端然凝重,有威重天下之象。它唯一的坏处就是:坐在上面的人常听不到臣子说话。可陛下分明还听得到臣等启禀的话……”
王猛脸上少有地露出笑容。
“适才权翼侍郎与臣等劝陛下降帝号,称天王,派使赴晋,纳表称藩,先退一步,以解国之艰窘。没想大王欣然笑纳。”
“可见陛下虽位尊九五,所听未见偏废,所以下官才恭喜陛下。更何况,如今长安城中,真是吵吵嚷嚷。臣今早从街市经过时,难得地看到,竟不时有百姓三五成群,聚在街头说话。他们终于敢说话了,这岂不是可喜可贺?臣又如何能不恭喜陛下?”
“哦?”
苻坚没想到他绕来绕去绕到这来了。
却听王猛道:“此外,臣还有一言上奏,昨日陛下曾说,欲任猛为尚书令,臣以为,万万不可。”
苻坚疑惑地看向他:“有何不可?景略,你我‘十万居’中一见,交谊虽短,我却知你助我不仅只是为了助我,而是为助天下百姓。尚书令位居百僚之首,难道还不够卿一展才略于天下吗?”
“臣岂敢怨望位低,臣只愁位过高也。回陛下,臣只愿得中书侍郎一职。”
苻坚诧异道:“景略,你胸怀天下,如何今日过谦?”
王猛郑重地道:“臣实非过谦。不过陛下今日之得天下,非从马上得之,实乃诸酋豪长者聚议而立。陛下不应因臣而致国中酋帅怨望。请先任臣以卑职,试臣之才干,有功则进,无功则退,实王猛所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