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一时低下头来寻思。
如今,他确实即位为天子了。不过正如王景略所说,这一回的逐鹿问鼎,杀伤固少,却也埋下了祸患。他能坐上这个位子,实赖母亲策动一干酋豪之力。目前,起码目前,还不能轻易重用私交,而招致众酋豪的怨谤。
他的眼望着太极殿上的地砖,只见那些地砖上连绵刻着云纹、夔纹,口里轻声叹道:“卿所言有理。朕今日初登大宝,眼看着这四周,还曾想着,若把这些楼台殿宇看久的,只怕真会忘了普天之下,率土之民多是住在泥泞之中了。卿之所言,朕都明白了。咱们就算计算计,接下来该办的那些大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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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确有很多大事待办。
不出意外的,先是由权翼、薛赞、王猛共同拟出诏书,书写东海王吊民伐罪,救万民于水火的功业,遍传天下,昭告百姓。
然后就该是苻坚得继大统、登基称帝了。
大典那天,长安城万民耸动。
如此几近兵不血刃就改天换日,实已超乎众人所望。举大秦之境,所有臣民,颇有归心之意。而苻坚如王猛、权翼建议,去帝号,降国格,自立号为“大秦天王”,派使者使晋,重奉晋国司马氏为正朔,以表藩臣归依之意——借此暂避大燕国的锋芒。
接着为贺新君即位,朝廷下旨,改年号,建元永兴。
这一年,从此就是大秦的永兴元年。
接着苻坚下诏,命诛董荣、赵韶、赵诲等二十余人,斥其佞幸误国,百死不得赎其罪。接着又大赦全境。
同时,追谥其父苻雄为文桓皇帝,尊母亲苟太夫人为太后,立妻苟氏为皇后,立其子苻宏为太子。
接下来就是遍封诸亲功臣了。
——苻坚以其兄苻法为使持节、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录尚书,可谓位极人臣,亲宠有加;
——然后又以其弟苻融为阳平公、苻双为河南公,且遍封自己诸子:封苻丕为长乐公,苻晖为平原公,苻熙为广平公,长女苻媜为顺阳公主;
——又封叔祖苻侯为太尉,堂兄苻柳为车骑大将军;
——其次又封李威为卫大将军、尚书左仆射,梁平老为尚书右仆射,强汪为领军将军,仇腾为尚书,席宝为丞相长史、行太子詹事,吕婆楼为司隶校尉,王猛、薛赞为中书侍郎,权翼为给事中黄门侍郎,与王猛、薛赞共掌朝中机密要事。
再接下来就是一系列平反之举,追复鱼遵、雷弱儿、毛贵、王堕、梁愣、梁安、段纯、辛牢等人的本官,又下令以礼改葬,以安此前被苻生屠戮的诸臣之心。还优诏优待这八位顾命大臣的子孙,命俱量才授予官职。
所有这些盛典,苻融都有参与。
他鹄立于庙堂之上,眼见着眼前发生的这堂堂皇皇的一切,思绪却不止一次地飘远:不知怎么,此情此景,却老让他想起……那日自己携了生哥的尸首,葬于龙首原,那时的感觉,像有一头大熊从自己肺腑之间涌出,撕裂了自己的整个身体,却都没回头看自己一眼,就这么奔向荒原去了……
……这个崭新的氐人朝廷,革故鼎新,一切俱效汉人之制。
而以前那个更像氐人的皇帝,却从此一去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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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苻融从宫里出来,却见小盒子在宫门口候着。
苻融情知有事,还没开口,就听小盒子禀道:“殿下,今日太后派人来召见小子,好茶好果的赏赐,突然问:‘可知那个奢奢被你家王爷藏在哪儿了?’”
苻融大惊,厉声道:“你说了?”
小盒子双膝一软,往地上就一跪:“小子不敢不答啊!太夫人哪怕吹口气儿,小子见了都是朵云,见了就觉得怕,何况她这么当着面问。”
“太夫人可说她想干什么?”
“太夫人说,她想亲自去见见她……殿下!您别急啊!”
他后面一声疾呼,却是为苻融不等他说完,跨上马,就向西苑奔去。
以前只要远远看到那片树林,苻融的心里就觉得喜乐起来。
苻融喜欢这块地方。因为它不在长安城之“内”。
他今年十七岁,感觉自己的生命正次第展开,那生命的浩瀚无涯让他自己都感觉到讶异。它不是现有的这个长安可以安放妥当的。那是他母亲的城,他兄长的城,他生哥的城,是王景略先生的城,吕侍中、诸酋豪们的城……可哪怕那城中的王图如何之大,却依旧安放不好他。
他虽有慈兄严母,个个都对他极好,可他知道他们对自己的要求,而有些事,他们却永远不懂……就像,宿在这个帐篷中的那些夜晚,他记得有的晚上,自己内急,忍到不能忍时,大叫一声,从被褥里跳出来,精赤地跑到帐外的野地里尿尿,寒冷侵肌,可那时的感觉,却像生命冲自己低头一笑;突然遭遇上了,自己跟自己的生命打了个招呼;然后他大叫着回帐,钻进被褥里时,跟奢奢两个对视着大笑……
……有时他跟奢奢几乎整晚不睡,一起听帐外风声的呼啸,仿佛整个天下都在冬的大口下战栗着,只有他们两个精赤着肌肤,那肌肤与肌肤碰到一起,就像又碰着生命了,它依旧是在低头冲着自己一笑……
……有时他听奢奢讲起她成长时的那些往事:她母亲当然不是正室,被鱼遵那老头儿强纳的,却也没得到曾被许诺的终其一生的荣宠,最终郁郁而死了。奢奢说:她母亲不爱钱,不贪身外的东西,否则,她本可以活下来的。他想着除了自己两人的帐篷外,整个世界的欺瞒拐骗,想着这么听到身边人的呼吸、心跳,感觉到彼此那一份诚恳,又觉得生命低着头冲他一笑……
……再有时,半夜里他忽醒了,却发现,几乎同时奢奢也醒了,奢奢翻身俯到自己身上,被子被她的双臂撑起一条大缝,外面的寒气涌进来,可她盯着自己的眼,等自己撑不住一眨眼时,感到一个舌头——汉人所谓的“心之苗”——正点上自己的眉心。全身都是冷的,就那一点被灼了,然后他的呼吸就促了,她的也促了……
这些,他们都不可能明白的。
他隐隐明白母亲为什么来找奢奢。
苟太夫人从来都是一个严谨得近乎苛刻的人,因为她不止要守氐人的老法儿,也要守汉人的“礼”。她对人对己都极为严苛。她是不能容忍自己最疼爱的幼子就这么不伦不类,既不像氐人也不像汉人地跟一个女子混在一起的。
她是来……招降纳叛的。
可奢奢,受得了这个吗?
如果说,苻融遇到过的人里,生哥是一个例外,奢奢就是他另一个例外。他知道,奢奢是受不了任何规矩的。生哥还有生命力在外面的规矩束缚下,抗衡、折腾,可若轮到奢奢,她生命是那么的脆弱,稍稍一击,就会破碎。
想到这儿,苻融心中更急。
他催马疾奔,可直到冲入树林,帐篷映入眼帘,也没见到母亲的车驾。
他松了口气,接着却发现,西苑如旧,而人已不在。
他张开口,大声喊,却没有回应。寻了个遍后,只有重新上马,朝守卫的羽林军营帐奔去——他们受他严命,守护这里,本来绝不应出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