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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乐王不正忙着,怎么有空儿来这儿?”
——在夏日,苍池一带本是宫中盛景。可在冬天,这一带从来寂寥无人。
苻融轻声一叹:“我想起往日夏正浓时,皇上最喜欢带我来这儿。如今……”他一叹收住,情知自己此来多半是出于对堂兄的抱愧感。
那日皇兄留他在宫中过夜,以及其后听到的种种消息来看,皇兄当时分明已打算杀法哥与坚哥了。他追想当时皇兄的语意,分明生哥也知道自己与法哥、坚哥的谋反之事是有牵涉的。可生哥分明还是不想为难自己。
想到这儿他就觉得难过。
这些年,四周人等一向都把他当大人看待。哪怕他今年也不过刚满十七。母亲苟太夫人生性严肃,哪怕多疼顾些自己,也一向以成人的标准要求自己的。只有生哥,却是把自己当个孩子、当个小弟般带着。可自己对他所为,不可谓不是“忘恩负义”。
他看了一眼洛娥,陡然觉得当年在枋头的感觉像又回来了。这是另一个可以把他当孩子似看待的人。苻家子弟,一向过了三岁,旁人就会要求他行事像个大人了。
所以下面这段话他肯跟洛娥诉说——
“昨晚,不知怎么,我梦到了生哥……其实也不算生哥,那就是一头大熊。可那只大熊只有一只眼。四处都是寒冬,一切冻白如无物,我正张皇失措,就碰着它了。我感觉那大熊像在对我笑,哪怕它表情是极为严厉的。它从一头扑杀的鹿体内捣出心来,两只大掌上都沾满了血,它把血抹了我满脸。虽然在梦中我都觉得生腥难耐,可那血是暧的,抹了它,我就知道我能活下来。”
……梦里,最后自己还情不自禁地用舌头舔了舔那脸上的鹿血。
苻融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的手白皙修长,旁人看不出它上面是染了血的。可这数月以来,这手上,其实已次第染上了鱼欢、染上了黄眉哥,接下来,就要染生哥的血了。偏偏他知道众人对自己的厚爱,只要自己轻轻一笑,那血味就会从自己身上遁开。谁也不知道,他其实一向是舔着血活下来的。
洛娥的脸上露出一抹诧异。
苻融抬头时才注意到。
“姐姐,你怎么了?”
洛娥摆摆头,想让自己清醒回来,喃喃道:“没什么,只是我昨晚也梦到皇上。梦到他,变成了一头大熊,回头冲我残酷地一笑,抖了抖身上的厚毛,就向着那个遥远的荒原走去了。就是为了这个,今天我才想到这儿来……你知道,宫里有些乱乱的,没有谁挂念他,人人都想着自个儿。可不管怎么说,以前,皇上待我,算是好的。”
他们一时没再说话。
可两人心里都知道,他们回想起来的却是上一年,夏日,皇上带了苻融来苍池玩。当时,苍池四周也颇多聚此纳凉的宫女。洛娥是随行过来侍奉的。当时,皇上脱了衣衫,赤了膊,露出躯干上无数刀伤箭创来,扑到水里,还把水往苻融身上溅,逼得苻融也脱了衣衫,与他入水嬉戏。
——那夏日的水花在记忆里四溅。
洛娥回想起来,忍不住唇角略含了丝笑:作为皇帝,这样确实是够失范的。遥想汉人的宫廷中,谅来该没这个。可她并不责怪看到眼中的情景。毕竟,那一刻水里的皇上、安乐王,哪怕岸上的宫女连同自己,都是快乐的。
半晌,只听苻融一声轻喟:“洛娥姐姐,法哥有没有来谢过你?”
那日,如不是洛娥拼死报信,苻法与苻坚兄弟断料不定皇上会发动得那么快,不抢先下手的话,今日,只怕俱已罹难。
他们几兄弟,确实该好好谢谢这个女子的。
洛娥笑笑,摇摇头:“宫禁森严,现在是东海王入主宫城,清河王怎好贸然入内。再说,谢个什么,自是我应该做的。”
她心中高兴……不管怎么说,那么多年后,她终于找到了一个足够的由头,冠冕堂皇得都能说服内心那个严苛的自我,跟苻法终于见上一面了。
苻法乍见到自己时的那一道眼神,就让她觉得:哪怕这场夜奔报信,会让自己死于拉胁锯颈,也值了!其实冒死出宫,想救苻法,或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该是自己也不想承认的,就是想这么多年过去之后,看看他是否如自己所想,毕竟还记挂着。这点自私,洛娥自己都不想承认。
只是大事虽成,阿法却没能成为天子。
她本来倒也不介意这个,不奢望在意的那个男人怎么坐拥天下。不过若他能成天子,就可入主宫城,那时彼此见面也就顺理成章了。
她所求不多,只是想多有机会,遇到当年的那个少年而已。
可却是东海王入主宫城。
她知道清河王的性子,也知道他的身世。为了避嫌,他也不能再稍近这宫城一步,更别提面见自己了。哪怕他那个弟弟苻坚并不介意,也有他的母亲苟太夫人在那儿盯着呢。
想起苟太夫人,洛娥身子微微打了个寒战。
以自己夜奔报信之事,苟太夫人成为太后后……只怕自己的日子会远比强太后在时还要艰难。
苻融却已注意到她那轻轻一抖。
他久读诗书,作为氐人男子,他是少见的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别人心中的疑虑他有什么看不出的?只听他亲切道:“姐姐勿忧。姐姐是我满门的大恩人,且还是宫中资深女史,眼光卓著,以后借重姐姐之处犹多,就是这宫中事务,现下都还有赖姐姐呢。”
洛娥听了这话,心下稍安。不管怎么,有安乐王作保,以后总不至于没地儿站了吧。
此时,却见苻融脸上忽微微一笑。洛娥当然注意到他那一笑。
她自有她含蓄地探问方式:“殿下何故讪笑奴婢?”
苻融微笑道:“我怎敢笑姐姐?我是在笑自己——还白把宫中之事托付姐姐,没想着,姐姐日后只怕就不住在这宫中了呢。”
洛娥听了一愣,接着,不由得心中已一番摇曳。
只见安乐王笑道:“姐姐放心。法哥我已见过,他的心事,我有什么不知道的。只待诸事平息,我一定全力玉成此事。那时,姐姐想起现在曾‘奴婢奴婢’的自谦,只怕会认真惭愧的吧。”
他们两个说及此处,一时只觉得心头满是温柔。
这凛冬毕竟终将过去,长安城外的荒原上,草木也必将再度荣盛。可以想见渭水河冰开的日子。前日就有传说,渭水河上的冰像要开了……那时,所有的朝政、时局、世事、人生,也不过像那城外荒原一样,春来一度,秋来一度,滋荣一度,凛冽一度……这么想着,会让人觉得活着毕竟是有期待的。
——而有期待,就是美好的。
可这时,忽见一个人影急急从堤上向渐台行来。一见到那人走路的姿势,苻融的脸色就变了。
洛娥见他变色,自己脸上也一时色变——来人是长祥。
如今宫中大变临头,他在到处抓一块可以让自己浮起来的东西,想找个倚傍。叔父那儿是靠不住了,他如今只怕自身难保,若是韶华真嫁给了安乐王就另一说,可如今,皇上既倒,他那个叔叔董荣已经两头不靠。以他的为人,只怕满门覆灭也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