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其余吕、杨、姜三姓,她起码得旋风般地拜访上十七家,最不济也要完成十一家,才能获得足够支持。
如她今夜果能完成使命,则苻柳纵然不服,也必将无兵可用。
她把路线都算计好了。这线路耗费了她好多心思来筹划,必须要经济再经济。连入门后的话语她都一一在心里预计好。什么能说,什么绝不能说。什么样的愿可以许,什么样的官可以让,与最后的尺度。
这将是一场复杂的交换。
而她的车马,很多时要行走进不归李威或苻法所控制的街。那也就是她的危险所在了。
可她梗起了脖颈。
她觉得,只要这脖颈梗起来后,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她办不成。就凭她直着这脖子与已死的妯娌、那贵为太后的嫂子强氏已对抗了这么多年,她不信这长安城中真还有什么事儿她办不下来!
轮声辘辘,一辆轻车载着这个从不服软的氐族女人,就这么深夜地驰上了长安城的街道。
而此时,整个长安城都还在睡梦之中。


第四节
日光照进太极殿里。
射进来的光影被门扇窗镉剪得碎碎的,投在地上,碎乱的光影儿里站满了人。
这些人并非全是朝臣。
太极殿本是宫中议政之所,平日极为肃穆,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此时殿中之人却多是氐人酋豪。
在苻生治下,他们个个被迫得噤若寒蝉。如今那独眼皇帝倒了,太极殿里竟从没有过的喧闹起来。
这批人一部分来自宗室,其余就是氐人的五个大姓:苟、强、姜、吕、杨……在场的百数十人相互之间,姻亲关系可谓极其复杂。若有谁能厘清这些氐姓酋豪之间的关系,大体也就能明白此时大秦国的权力之基了。
这笔账,苟太夫人心里是完全清楚明白的。
此时,她躲在屏风后面,静静地等着。
坚儿与苻法此时正在偏殿里。大事既成,由谁来接手这么个大摊子,想必他兄弟之间会有谦让。苻法虽是苻雄一门长子,却是庶出。苟太夫人知道坚儿颇为敬重这个兄长,多半会谦让请这兄长即位的。好在她相信,苻法绝不敢贸然僭越。
苻柳今日称病没来。
他本是皇上胞弟。本来苻生被囚后,最大的变数就是他手里的南军作乱。可苟太夫人星夜遍访了酋豪大姓,让家家都已接受了皇上被囚的事实。等天亮了,苻柳才后知后觉,眼见麾下离心,事不可为,也只有退让了。
接下来,又花了一天的时间来稳定宫城,说服诸位酋豪今日聚集太极殿议事。朝中的大司马苻安,征东大将军苻柳,以及各位苻姓尊长那儿也都得安抚。忙忙乱乱,倒没人去理会囚于冷殿的苻生了。
今日,诸酋大会,即是关键的时刻。
——大殿里,此时嗡嗡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先开始,自有人三五成群,一拨一拨地发泄着自己对倒台的独眼皇帝的怨气。苻生之暴,大多并非针对升斗小民,而主要是针对宗室、大臣与酋豪。往日他们敢怒不敢言,今日,终于可以敞开说了。
这么闹了好半晌,才见一个花白胡子,穿着氐式裘袍的老者站出来说话:“好了,好了。大家伙儿遭的罪彼此也都知道——说来好险,苻生这小子几乎没把咱们从老帅那会儿就开始苦苦筹划,好容易才建起的大秦国给折腾散了。也亏得永固兄弟不愧是老帅血脉,泼胆搏命,拨乱反正,把他给弄了下去。咱们大家伙儿今儿来这儿可不是用来诉苦的,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在那儿等着呢!今天,咱们得选出一个明主来,否则,有晋、燕之国虎伏于侧,大家伙儿不能定国之本,以后还想受那颠沛流离之苦吗?”
他是苟姓中最年尊位望的苟林,也是苟太夫人的族叔。本来已少问世事,太夫人今天专请他来镇场的。
一言既出,整个大殿里立时安定了下来。
静了一下,却听得有人道:“东海王苻坚,临事有静气,且此次除暴有功,足为宗室表率。还用做何他想——我等自当拥其为王。”
却听旁边另一人不服道:“清河王苻法,年纪稍长,禀性纯良。若为天子,必为万民之幸。”
倡议即起,大殿里转瞬又陷入蜂鸣般的争论。
苟太夫人在屏风后面一直静悄悄地听着。
又等了一会儿,才见她打发去偏殿跟着、在门外偷听坚儿与苻法说话的侍女回来了。她看了那侍女一眼,侍女点点头。太夫人就知果然如自己所料,哪怕坚儿真心实意地让位于苻法,那庶子果然还知礼识大局,未敢擅动。
前面大殿里的争议已进入白热化。苻雄一门五子,三个儿子在朝中都极有威名,其中,还要数苻法声名最佳。他交游广阔,宗室、朝臣、将帅、酋豪无不结纳。且他生性仁慈,愿拥他为帝的人也就不少。
就在人人争辩之际,却见一姜姓老者站出来道:“依咱氐人的老规矩,能擒敌者能为王!苻生是谁擒下的,为王者自当是谁,还有什么好争议?”
这姜姓老者名叫姜雍,昨日凌晨,苟太夫人单车遍访,最在意的人也就是他。所以拜访的最后一人也是他,在他家停留的时间最长。此人一族共有十余子侄在南、北两军中担任要职,更有征西将军姜路是他亲生子,此时坐镇甘州,镇压西凉。他一开口,自然极有分量。
只见姜雍一开口,果然不少人立即出声附和。
殿中局势,拥立苻坚之人,已占多数。
苟太夫人知道该自己出面了。
只见她缓缓从屏风后面走出,直趋太极殿上主位,冲众人缓缓一礼,清声道:“家门不幸,先夫早丧,如不是国本动摇,贱妾也不敢让儿子行此大险。邀天之幸,此事得以功成。本来不敢奢望大位,但诸位既然属意,国乃吾等诸族之家,只好让小儿勉力一试了,还望众位同心辅佐,庶几我大秦可望昌盛。”
抬起眼来,她的眼在人群中对上了姜雍的眼。
那一夜,她可是开出了骠骑将军的价码,连同还要博休娶此姜雍的孙女为妻,才赢得这老头儿的支持。
她轻轻点了点头,意似君已履约,我必不负。
*    *    *
宫城的东南,本有一池,名为苍池。在池中孤岛上,还建有一台,名为渐台。
苻融经过苍池时,陡觉大风将起,太液波翻。他不顾那风,还是强行依堤振衣而行,登临渐台。
没想到渐台上,却先有一女子在了。
苻融见了那女子身影,先施了一礼,叫道:“洛娥姐姐。”
那女子本自凭栏看着苍池中波涛渐起,闻声一回身,忙避让道:“安乐王驾到,婢子未曾迎驾,恕罪恕罪。安乐王万勿折煞奴婢。”
但这苻融,确是当年她在枋头时看着长大的,也还亲手带过他。那时这孩子还张口“洛娥姐姐”闭口“洛娥姐姐”地叫,不像其他苻姓男孩儿那么的识礼。这些年她入宫后,近两年苻融也宫中行走颇多,但都曾遥遥一见,洛娥于礼自当避让,难得认真看这个自己从小带过的孩子一眼,只见他此时已生得如芝兰玉树,心里不由也如那苍池一样,渺茫地平生起一点沧桑之感。
苻融对洛娥还是难抛当年亲密之意,抬眼看着她,笑道:“这些年,姐姐竟一丝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