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羽林军兵士的回话立时让他绝望了:“回殿下,太后刚才来过,与奢奢姑娘谈了一会儿,奢奢姑娘就上了太后的车走了。”
“属下们不敢阻拦,可王爷有令,属下们又不能任奢奢姑娘就这么走,所以属下还远远地跟着。到了前面那个回长安的岔路口,却见奢奢姑娘忽然下了车,还赤着脚,就向北走去。属下急了,就要追,可太后车里传出话:‘让她走,谁都不许跟!’属下不敢违旨,只有回来,已派了兄弟飞马去告诉殿下,没想殿下就来了。”
——这么说,奢奢竟没跟母后回宫?
苻融咬了咬牙:“给我找!传令附近所有羽林军,翻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渭水在猎苑北边的冰盖下默默地流着。
因为有渭水滋养,这猎苑的草木每到春夏,才会如此滋荣。
可这时,才将要入春,冬的严威还没有褪尽,到处都是坚硬的、枝柯峭冷的树,以及驻守的羽林军伐木取暖时,留下树桩的白茬。
那些被锯倒的树,像被冬的大口啃过了似的,上面还留有冬的牙印儿……想起奢奢就这么赤足从这里走过,苻融的心里就像要滴血。
——耳中忽传来敲击的声响。
猎苑之中,怎么会有这等声响?
直到出了密林,奔至渭水河边,苻融才意识到:渭水河冰开了!
那声响是冰与冰的撞击发出来的。像不甘退却的冬遗落的碎牙,那些冰牙打着冰牙,一大块一大块地分崩开,推挤着,拥搡着,割裂破损,自己给自己挣扎出绝望。
远远的,他忽看到了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奢奢!
苻融大叫一声,驱马疾奔,却见奢奢似也回头望了一眼,却在那冷白的冬日下,就着冰面反射出的更冷更白的晶光,竟跃身到冰面上去了。
双腿一夹,苻融惊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他驱马疾奔,直冲向河岸。可满河的裂冰正自轰然裂开,奢奢赤着足,那白皙的足闪着比冰面还寒凉的光,一跳一跳的,从一大块冰上,跳到另一大块冰上,竟朝河心跳去。
苻融大喊:“停下,快停下!”
他奔到河岸边,却见奢奢几乎已跳到河中间了,立在一大块碎冰之上。这时她才肯缓过气,慢慢转回身来,冲自己笑了笑。
可那笑比冰还冷。
苻融伸出双手,伸向河中间,想象那日在羯鼓堡一样,再把这个女人接入怀里。
可奢奢的嘴巴在动着,隔得太远,或她说的声音太小,甚或她根本没有发出声,或者风太大了,总之苻融什么也听不到。
但那嘴形,她说的分明是汉话。
猛地意识到她在无声地说着什么,苻融心口似被重锤捶了一下。
皑如山上雪,
狡如云间月。
这还是自己教给奢奢的,可——
闻君有两意,
故而来决绝……
他终于听到奢奢的声音了,因为下面这句话她不再是无声地念,而是大声地说:“我知道你终究还是定亲了,是姜家的姜戎,果然是个漂亮的女儿。你到底是不知道,还是在骗我?”
苻融狠命地摇着头,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皇上曾帮他拒过董氏女儿,母亲曾帮他拒过太后亲自提亲的强氏女儿……他本来一直觉得侥幸,谁想,竟还会有一个姜家的女儿!
可想起那日太极殿上,众酋豪商议立君时姜姓人等的表现,他猛地什么都明白了。
明白过后,他猛摇着的脖颈突然僵住。
却见奢奢在河心破裂的冰盖上惨笑,喃喃道:“其实你知不知道又怎样……”她手里亮晶晶的,原来还握着把解腕尖刀,只听她对自己说:“我总也狠不下心来,像曾说过的那样,听到了这个就刺死你。”
苻融本自心酸,忽听得上流轰然巨响,他朝上流一望,只见凌汛突至,遥远的冰线忽然开始松动,那上面融化了的冰一大块一大块地要往下涌,直欺压上下面阻挡的冰块,地裂天崩一般,遥遥的,只见一道冰堤耸立起来。
——原来有一朝,真的会海枯石烂、云垂冰立这样应验的。
苻融大叫:“你快回来!我不娶她,谁也不娶!只要你回来!”
可奢奢脸上惨笑了下,接着,冰河震动,她足下的冰块这下真的裂了,她随着那巨大的冰块向下游漂去。
苻融已惊怕得脸孔煞白,他驱马顺着河流,跟随着奢奢,就往下游走。
可上游遥遥立起的冰面,在凌汛的催动下,正越来越急地压下来。
苻融忽然大叫一声,在马上甩掉袍靴,把中衣都尽快地除下,蹬脱了马镫,直接从马上就跳进了河里。
仿佛千万根针一下扎进自己的皮肉,苻融遥遥地听到奢奢一声喊,然后……他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感觉自己被冰撞上,一撞后,脑子里绷紧的弦一下断了,他感觉自己晕了过去,可奢奢……奢奢呢?
*    *    *
苻融醒来时,先感觉到身边生的篝火。
他身子两侧都生得有火。
已经是夜了,他知道自己一定是被随行的羽林军捞了起来。
他口里喃喃了声“奢奢”,可他看到了俯在自己脸上方的羽林兄弟那怅然一现的神情,就知道……没了。
可他来不及想,就又昏了过去。
*    *    *
苟太后这两天终于不用再担心苻融的身体了。
这孩子命壮,已醒了过来,调养了几天,虽在高烧后依旧是虚,可总算熬过来了。
熬过来就还是她的儿子。
她虽是女子,但一向自信杀伐决断,绝不输于任何男人,却在瞧不起大多数男人的同时,更瞧不起几乎所有的女子。
——不过是个漂亮女人罢了。
苻融这孩子就是心实。
好在他命壮,只要熬了过来,不管怎么样都是好事,以后想来就不会再吃女人的亏了。
这事儿对她的影响到此为止。此刻,她操心的是另一件大事。
她的坚儿已经登基,可弑君自立,毕竟根基不稳,苟太后作为严母,自觉该帮儿子在旁边看着。朝中大佬不少,可如今真心实意地膺服自己坚儿的却不多。任何一个人如见了坚儿弑君自立,却能成功,只怕心中也颇有跃跃欲试的想头吧?
所以前日,已经入夜了,她还命人备车,偷偷地在长安城中走了走。
苻生死后,长安城中果然笑语渐多,哪怕入夜以后,灯火都比往日辉煌许多。
苟太后的车行走在灯火渐盛的长安城中,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而果如她所料、也超乎她所料:原清河王苻法府上的灯火尤其大盛,门前车马之盛甚至远超乎她的想象。
坚儿也是个实心的孩子。他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往日坚儿与诸臣还平起平坐时,自然结纳得到朋友。可如今,坚儿已位尊九五,朋友就都跑到苻法那儿去了。
这是什么?——这就是谋逆!
就算苻法不想谋逆,总有一日,时势会推着他走上谋逆之路的。
所以她今日秘密召见了王猛。
好在坚儿身边,明理有决断的谋臣不少。她还记得已死的强太后召自己入宫觐见之前的那天,自己也会过这王景略。
汉人果然就是汉人,他的筹谋,对自己确实助益良多。
王猛来时,苟太后劈头就是一句话:“前日我曾出宫,见清河王府前车马盛况,府内灯火通明。这些事,你们从没对皇上提过吗?”
一听说苟太后召见自己时,王猛已约略知道她所要谈的事了。
皇上目前,最重要的大事就是:他为酋豪所立,所要先行的当然就是要压制诸酋豪。否则国家无体,万务无基。
清河王苻法颇得人心,目前,众酋豪所行策略分明就是要尊苻法,以限皇权。苻法确不当死,可依目下形势,他若死或对大局有益,亦可令诸酋豪从此自惕。
王猛略一沉吟:“陛下兄弟情深,这一节,臣等实不愿上禀。”
就见苟太夫人脸上黑了一下。
却听王猛接着含蓄地道:“只是有些事,皇上做不得。一是不忍做,二是不能做,可太后行得。”
苟太后点了点头,她面容冷厉:“没错。我惊见此等大逆,不知先生有何教我?”
只听王猛道:“若皇上以国法杀清河王,一是陛下于心不忍,二是天下万民必然不服;可太后是其母后,若以家法杀之,则天下百姓,何敢妄议?”
维时大秦永兴元年,五月。
太后懿旨:“清河王贱丑之后,邀天之幸,得蒙重用,反不识大体:于家,于主母不恭;于国,敬太后无礼。赐其自尽,以完国体。”
这道旨,是召清河王入宫后,把他独自晾在承明殿候驾时宣布的。
连皇上听闻,都一时大惊。
他急忙赶过来,却无法违拗母后旨意,只有执着苻法之手大哭。
苻法平日与苻坚兄弟友爱之情极深,苻坚竟痛哭至呕血,终究无力阻拦。
是夜,苻法自裁于东堂。次日,苻坚下诏,依其本官,以国礼葬之。这一场篡位弑君,革故鼎新的血至此才算流尽。王猛听闻后,轻叹了一口气。
可他此时,终于可以触手抚及天下了。
对于苻法,他也只有叹一口气的纪念而已——这事处理得利落,既不伤陛下仁厚之名,又可有助于朝纲整肃,对于他来说,这也就是清河王苻法最好的结局了。


尾声
又到了穿薄衣的时节。
杏乍芳菲,满宫里的杏花都开了。
——已过子时,洛娥却从枕上惊醒。
她做梦梦见了满天满地的网罗。
继苻生死后,她终于不做那个困扰她的、关于大熊的梦了。
可她又开始有了这新的、在深夜里也不放过她的网罗之梦。
梦中的阿法总是穿着胯上裂了一条大缝的袍子,露出里面让人羞窘的中衣来,冲她含蓄而羞窘地一笑。她苦心竭虑给他缝补好的、几乎天然无缝的衣衫他终于没有穿上,可就是这样,最终他还是免不了披上一身紧箍过来的网罗,挣也挣不脱……挣也挣不脱……
可笑苻融那孩子那天在渐台上还曾对自己说起想“玉成”某事。
可笑自己那时竟还真的信了。
不止信了,还有一丝自己从没敢奢望的幸福感漾入心头……洛娥几乎怀疑,阿法就是被自己那不切实际的傻念头给害死的。
也许人的一闪念,一个轻微的举动都可以改变事务的进程呢?如不是自己当初的幻念,也许,他本不必这么终了。
而阿法死的好处是:现今的太后终于可以容得下她了。
毕竟自己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如小鸠儿所说的,这宫中还缺不了自己这个范儿。这新来的太后同样也缺不了自己。
所以,她现在还是这宫里唯一的“娙娥”。
她在这宫中依旧颇有威权,这威权能让她护着落难的小鸠儿在这宫中尽量好地活下去。不管她对自己做过什么,可她毕竟——哪怕经历了这一切后,也还只是个孩子。
跟她一样,能活下来,且还能越活越好的,就是长祥了。
他现在颇受太后宠爱,前日,安乐王——现在已不是安乐王了,可洛娥还是在脑子里改不过来口——大婚时,长祥便受重用。他所筹划的婚仪,掺杂氐法汉礼,竟颇为太后赏识。
安乐王进宫谢恩时她也见过,想起安乐王眉间忽然多出两道竖纹,洛娥也唯有一声轻叹。
想到这儿,洛娥唇角浮现出一个冷笑。
她已不再纠缠于父亲说过的那个“范儿”不“范儿”的话了。她现在明白,这宫城,确实必须修成“天下之范”。因为这里,就关着天下最可怕的禽兽。在这外族朝廷,或许是豺狼虎豹,在当日汉人朝廷,也不过是硕鼠、巨豚与蝼蚁。
她悄悄地整顿衣衫走出户外。
外面,竟然月明如许。
她不想再想那些在白天逼着她几乎无法活下去的事,那些真实的事都太过扎人了,有时血腥会漫过喉咙,贯入脑海,让她几乎不能喘息。她要去想想这千百年来,那汉人惯用的、用以欺惑自己的、在如此惨恶的真实上浮雕出来的文字。那些美得让人心酸,美得从来都不曾存在,却像比存在更能诱人活下去的文字。
走出增成舍,一步步走下台阶时,她脑子里想到的是班婕妤。
遥遥的,在如此皎明的月光下,浆洗房、椒房、掖庭宫……处处都有捣练声传来。
那是一群如她一样的女子们在深夜劳作。这是她吩咐下去的活儿,眼看入夏了,阖宫都要换新衣了,皇子、公主、妃嫔乃至太后……都需要一批新的衣裳。
这捣练声“调非常律,声无定本;任落手之参差,从风飙之远近;或连跃而更投,或暂舒而长卷”……如不去想那些被迫辛苦,深夜不睡的捣练者心中的怨诽,不去想她们被迫生为旷女,那由此而来的心中的悲叹,一切也还是很美的。
就像班婕妤记述过的文字,那篇《捣素赋》,她应该在心里都还记得。
抬眼看了看月,那一串流丽的文字立时浮现起来,字字珠玑,琤琤琮琮地在她心里流淌起来,像一条浮在历史中的银河,只可仰望,假装它真的存在过:
测平分以知岁,酌玉衡之初临。
见禽华以麃色,听霜鹤之传音。
伫风轩而结睇,对愁云之浮沉。
虽松梧之贞脆,岂荣雕其异心。
若乃广储悬月,晖水流清,
桂露朝满,凉衿夕轻。
燕姜含兰而未吐,赵女抽簧而绝声。
改容饰而相命,卷霜帛而下庭。
……
洛娥缓步下阶,只觉得这仿佛又是一场梦了。自己在梦里被这美丽催眠了,可惜那结句终究是:
计修路之遐敻,怨芳菲之易泄。
书既封而重题,笥已缄而更结。
渐行客而无言,还空房而掩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