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王苻坚也厕身在候驾的人群中。他今日带来的人马不算少,作为龙骧将军,身后簇拥着数百精锐之兵。这些天,他在京城中,奉旨率兵弹压乱局,今日带兵出迎,声势颇盛。除他之外,同样带兵出城的只有建威将军李威了。其余人等,当此大变,为了避嫌,好歹都要轻车简从。
王猛乔装跟在东海王身侧。
今日这场面,权翼、吕婆楼、强汪等各有职司,倒不便与苻坚同候在一处。
苻坚看着鸦没雀静地静候着的数百官员,轻轻嘘了口气,喃喃道:“看来长安城中终究是人心思定。”
王猛却轻轻地摇了摇头。
苻坚问:“先生可有异议?”
王猛道:“这平静只是出于恐惧,如杯中之酒,已全注满,上面的水面都已弓起,再加一滴都必然四溢。人心思定?我看未必。”
这场迎驾的好戏是董荣几个力主的。
今儿,他看到百官齐至,本已紧绷着的心略微松弛了一些。他知道皇上喜欢排场,尤其在这样几乎兵不血刃地平定了一场大乱之后,百官出迎的场面必定会令龙颜大悦。可他完全没料到的是,突然有羽林军从城内飞骑赶来。羽林军本是宫中仪仗,这时两两成队,列驾而来,不由得就引起人群一阵骚动。
然后,才见到一驾凤辇从城中驰出。
——“太后来了!”
一众官员一时窃窃私语。
随驾伴护的是光禄大夫强平与征东大将军苻柳。
太后强氏与皇上一向脾气不合,这几乎是朝廷中公开的秘密。从没人想到今儿太后居然肯懿驾亲迎。
董荣见到太后出迎,心里就暗呼一声“不妙”,他苦心安排的排场无疑要被全抢了风头。他擅长揣摩皇上心思,情知皇上虽桀骜难驯,可内心里对这个母后却仍旧是孺慕且忌惮着的。今日太后肯亲身出迎,那是前所未有的大大给足了皇上面子。而他母子若由此弥合此前裂痕,加上自己未曾追回的那道奏折,以后在朝中立足只怕就更加困难了。
——作为一个汉人,且不过起身于文学侍从之臣,董荣一惯是在朝中诸股势力的夹缝之间勉力图存的。如今如他所谋,鱼太师已死,先帝留下来的顾命大臣无一幸免,甚至手握重兵的卫大将军苻黄眉都倒了,他本该庆幸,可他同时也感到,自己能够腾挪的空间已越来越少。
一念到此,他额上已是冷汗直冒。忽然望到不远处拥兵驻马的东海王苻坚,只见他照旧身长腿短,站在那里却隐现威仪。若是太后那边靠不住,东海王这边又如何呢?
从北大营到直城门的距离本不过十余里。可皇上动身得很晚。随侍的苻融知道,这是皇上心中有气,所以明知直城门外有朝臣在大冷天里候着,却故意拖延,迟迟不肯起驾,只管让他们等着。
他们直到申时才从北大营动身。
随扈的除那百余名期门军外,就是骠骑营龚鲁崎麾下的千余名骑兵了。皇上已封苻法为“代卫大将军”,龚鲁崎则直擢升为“定军将军”。
这一队人马从北大营迤逦行来,一路上荒草连坡,尽被霜染。马蹄踩在重霜的草上,却给人一种“缓缓归矣”般的闲适感。
苻融陪着堂哥并骑走着,他压不住心中的疑惑,终于冲皇上道:“生哥,我老觉得,这次咱们遇刺的事实在可疑。”
苻生侧脸冲他一笑:“怎么,黄眉儿死都死了,你还要替他讲情吗?”这疑惑,也真只有苻融问他,他才不会动怒。
只听苻融道:“这事儿若果真是黄眉哥做的,一是,他既探得皇上行踪,行刺怎么会只派一个人?二是,那人居然随身还带有北军的腰牌,以卫将军的谋略,谅不至疏忽至此,我想……”
他话还未完,就听苻生沉声道:“你以为我不觉得蹊跷吗?”
苻融听着一愣。
却听苻生道:“可那个王昆吾确是他帐下的人不是?且还算他的亲信。这一场刺杀即出,哪怕指使的人不是苻黄眉,我也只能杀了他。否则,一旦我带伤回京,天知道还压不压得住城里那些早想捣乱的混蛋们。何况,黄眉儿终究也会知道刺杀之事,哪怕不是他干的,必然也会心生疑虑。我不杀他,他也要疑我杀他,最终还是要抢先来杀我的。”
说着,他的脸色越加阴沉起来。
“那时,整个北军号称人马十万,且都在他掌控之下,你要我重创之下,再带领人马,与他两军对决吗?我固好杀,这天下也尽多可杀之人。不过,真要两军对战,我跟黄眉两个鹿死谁手还真不知道呢。那时死的人可要多得多了。况且,如若真不是他指使的……”
他那只独眼中泛起了一层更深的郁怒,那郁怒可比他平日里表现出来的暴怒更加沉闷,后面像压着无数的雷声隐隐轰传……那郁怒分明来自他的身世。
他没有再说下去,苻融却已经明白了:如果这场刺杀不是苻黄眉指使的,那敢发起这场刺杀的人,在皇上的心里,就是更可怕、让他更不敢触碰的人物。
苻融的内心划过了两个字:太后……然后就惊惧得不敢再多一语了。
堂哥虽然一向暴躁,他的母后虽然一向对他未见得好,可堂哥确实很少忤逆母后的主意。若这事真不是苻黄眉主使的,生哥说得没错,他即使错杀也要杀掉苻黄眉,否则,他母子还如何能见面?
他们虽走得慢,十余里的路程也不过就半个时辰的光景。
眼看一列人马走近了直城门。
时间已近黄昏,苻融抬眼望去,只见路两边的枯草为霜尽染,一片银白。那片银白如此阔大,遥接两边的荒原。而前方的城门洞开着,落日余照顺着城门洞返照进去,照在城里碎石铺就的路面上,但见门洞里一派辉煌。
……大难归来,他们重返长安,却见眼前一切铺金碾玉。长安城静默辉煌,像他童年时听说过的那个梦幻之城。而城门外,百官冠冕而候。
这像一个王者重临,盛大归来的场景……可总有些什么不对。
苻融怔怔地抬眼向上望去,只见天地、城池,落日熔金、荒原霜染,他所经历的那些惊险跳荡的人事,在这天地城池看来,怕不过恍如儿戏。
而遥遥的那些百官已跪拜下来,像那壮阔天地间一些小小的牵线木偶,看着荒唐可笑,可笑中另有堂皇。
可不管怎么说,那就是人的世界,也是他唯一可以归来的家。
——却见对面一驾凤辇缓缓驶出。苻融为那辇上装饰的金铂刺了下眼。
——啊,太后来了!
他几乎怀疑自己眼花。
可他侧眼一扫,却见堂哥那只独眼里的神采先怔了怔,接着,里面像是湿了,仿佛看到了一个从不曾对他展开的怀抱这时竟对他敞开了。
那表情居然是出自堂哥脸上,让苻融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凄怆。他看着堂哥的马小步上前,与太后的凤辇越来越近,却觉得堂哥的背影像在无力地挣扎着。
*    *    *
尚书府的书房里,灯一直亮着。
已经快三更了,董荣还没睡,他在等消息。
今日城外,太后与皇上,母子相见的一刻极让人动容——历尽劫难、终于履险如夷归来的圣上重新遇到他的母后……皇上的喜悦虽然压着,但董荣已经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