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当时满眼含泪,浑身颤抖,跪在那里。
在皇上独眼扫过时,他相信皇上该都看到了。
旁人的惊诧——惊诧于太后与皇上难得的弥合旧怨——他这双眶之泪应该显得尤其珍贵。当然他也不全是在演戏。董荣明白,自己的一门一族,所能仰仗的,也唯有皇上。强氏一门势旺,不需要他这个汉人,太后的门庭水泼不进。所以看到皇上安然归来,他确实满怀感激。
但他知道一切不会终结于此。
——董荣历经丧乱,深知所有的情绪都是真的,比如他的女儿韶华降生那一刻,他确实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欢喜。可他也知道,动情只有一刻,利益才更长久。鱼遵死了,苻黄眉死了,这死的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朝中势力必然要重新整合。他深夜不眠,等的就是这个消息与结果。
果然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烦时,一个小内监来了。这小内监当然是长祥派来的。
长祥就是他安在宫中的眼。对于这一点,他还是放心的,知道这个族侄哪怕睡着时,也会留一只眼睁着。
小内监带来一个蜡丸。
董荣叫人带那小内监去饮食,独自一人后,才剖开蜡丸,看里面的信。信上话不多,文字简略,却也详尽。董荣看完后,立即将信在烛上点燃,焚之于一个小兽首香炉里。
他抬起手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自己所料果然不错。太后今日难得出宫相迎,慰勉皇上,这一切当然不是无因的。
长样说鸾驾、御驾回宫后,太后专门张罗了一桌筵席,与皇上共饮,与座的只有皇上的胞弟苻柳。
席上,太后含蓄地开出了她的价码:第一,苻法不得任“代卫大将军”之职,为皇上着想,更可靠的人该是强毅,也即太后的嫡亲侄子;第二,太后想为光禄大夫强平求三公之位,想让强平升任太傅;第三,以北平公苻硕,也即太后的亲子主理光禄寺……
董荣看罢后脸上的神情是:果然如此。
然后,这一夜,他终于睡了个好觉。
第二日一清早,董荣绝早起来,随即进宫,准备为皇上草拟诏书。
皇上难得起来得也早,果然有圣旨让他拟草。
这接连几道圣旨,其一就是正式诏令苻法任“代卫大将军”,统领北军;其二是命安乐王苻融为司粟内史,主理国之财赋;其三是升李威为左将军,十二城门候俱受其节制;其余就是颁旨奖掖建节将军邓羌等忠心将士,连东海王苻坚也在奖掖之列……
董荣草诏就足足忙活了一上午。
因为事情多,本不当值的赵韶、赵晦也都临时赶来帮忙分责。
三人见面,相互间略微交换了下眼色——如今,太师鱼遵倒了,卫大将军苻黄眉倒了,太后强氏一门却未能借此寸进,反倒便宜了先皇叔苻雄的一门三子。清河王苻法、东海王苻坚、安乐王苻融都由此擢升,连侍中吕婆楼与建威将军李威都得蒙恩宠,看来,东海王一门要由此坐大,几可与强氏一门分庭抗礼了。
想到这儿,董荣心里就在想:好在他与苻家事先曾有婚约。心里打定主意:得趁着皇上欢喜,趁早请个旨,让韶华尽早完婚为宜。


第三节
“你回来了吗?”
奢奢突然喃喃了一句。
这一句把她自己个儿都吓住了:说好了不留恋这世上什么人的——没有明天,没有昨天,只有今日,干什么还要牵挂?
明知所有的一切都本来牵挂不住的。除了弓,能牵挂住鸟的翅膀;钩,能牵挂住鱼的喉咙;缰,能牵挂住马;死,能咬紧生。
可眼睛,牵不住什么脚步,思念也绑不住任何衣角,枉费你在他身下呻吟过,足尖崩曲如钩,而足背震颤如弓,你也只不过是他的弦,他要借你的弦射箭……你可见过,有哪支记挂过弦的羽箭?
那个毡帐不大,青蓝色的帐篷顶不过一人来高,扎在一片小树林里。
夜色很浓,帐篷的门帘掀着,露出里面暖黄的光。外面的夜里有雾,稀微的雾气像怕了那光,贴近帐帘前面几尺就踟蹰不前了。
帐篷有些简陋,可帐内铺设的毯子却极其华贵。
奢奢跪坐在那毯子上,头顶的长发分成很多股,披垂下来,一绺一绺地缀着纷乱的宝石。每块石头都切磨出不规则的镜面,那镜面反射着光。让人觉得那青蓝色的帐顶有如天幕穹庐,可星星一股脑儿地巢在她的头发里了。
她漫着嗓子在唱一首长歌。
羯人的调子低沉喑哑,像用喉咙纺着夜,要在夜里缫出丝来,再拧成绳,把绳向比夜更深沉的地方抛去,试图系住远去的行人。
这当然是,一首挽歌。
……整个鱼家六七十口人一天就没了,鱼遵的后人如今几乎只剩下奢奢一个,纵有其余的女人活着,不过是没入官中为奴为婢。可就算自己活着,也不过是一条被钓上岸的鱼,咂着嘴呼吸。
正经的挽歌本该是死者躺在帐篷内,一群女人围在他的遗体旁边,涕泪交横,迭相唱和。几十个人试着用歌声绞成绳索,吊着那个滑落深渊的人,让他慢慢地坠,免得在另一个世界里一落地就摔个跟头。
可如今,奢奢却是一个人唱给满门。
绳子那端的重量坠得她几乎不可支撑,所以她的头低着,像承受不起那份重,坠得她都要向地下沉去。
苻融把她救出来的那个下午,她从楼头跃下,就记得风呼呼地在耳边吹着。她被抱持在马鞍前面,风被马劈到两侧,像一左一右两道幕布,把两个人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苻融的呼吸就响在她的耳畔。她的手足都被冻得发僵,只有贴近苻融嘴唇的那只耳朵是暖的。她觉得满世界的冷已堆到心口,唯一暖和的竟是一只耳朵,那温暖也像是听来的了。
那马直闯回安乐王府,又一直闯到内室门口,苻融才把她从马上抱下来。然后,抱着她进门,把她砌在了床上重重的锦褥里面。
可包裹再多有什么用?如果包着的仅是一块冰呢?
奢奢想起自己前两日送给苻融的那朵冰花。感觉自己不是怕冷,而是怕暖。怕那暧,暖得毒辣,会把自己给化了。
好在苻融什么都没说。
接着,他递给了她一个暖炉。
接着,他在她耳边说:“我不死,你就在。”
接着,他出门去了。
她知道他是要去救鱼欢。他毕竟想为他难得的知交尽一把力。
可那天他回来得也晚,奢奢张口想问他什么,看到他脸上的神情,就什么都没问了。
她感到脑子里一片空白,满门的人她都不甚惦念,就只惦记着这一个哥哥。鱼欢大她不过十余天,同父不同母,却一向待她极好。她看到苻融脸上的表情,僵住的心稍微活泛了一点儿——感觉有把刀一齐划过了两个人的心脏,两边的心同时滴出血来,同样缘由的血,有人陪流,总是好的。
“所有人?”
苻融点点头。
……原来所有人都进去了。
老爹爹的七个儿子,十个孙子,还有奢奢自己也数不清的姊妹,跟她争过这争过那、彼此看不顺眼的姐妹……声威赫赫的广宁公,就这么一败涂地。
奢奢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抖,直到触到苻融的目光。
苻融的目光像一道鱼线,奢奢感觉自己是那线上拼力挣扎的鱼。然后苻融的眼睛热了起来。直到他钻进被子里面,奢奢才感觉到他是精赤的。他的皮肤火热,像底下燃着火的铁砧,自己是那砧上的鱼;他身子弓起时,自己就成了他上紧的弦。仿佛什么都不用说,奢奢第一次感觉自己是真的被剥光了——以前和苻融在一起。她从来没告诉过他自己是谁,秘密本身就是一套衣衫,就算此前他们也曾裸身同睡过,她也是没被剥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