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草丛中有人暴起,那人拨出佩刀,向苻生砍去。
苻生随身带的只有一把短匕,这时抽到手中,格了一格。那人连连挥刀,向前猛劈。
——暗袭者是王昆吾,他埋伏于此,见到苻生与苻融纵马而来,本还担心他们奔行太快,来不及取准。没想苻生竟勒住了马。他拾机瞄准即射,只不懂,为什么准头明明取的是苻生,箭却射向了苻融?
功亏一篑啊!
这时他以佩刀猛劈,却见眼前这位大秦天子足足高过自己一个头不止,那只独眼狠戾地盯着自己,壮大得如同凶神一般,他知道,哪怕此时苻生已受箭创,只怕自己此行也已然无功!
“生哥,接着!”
苻融此时已经奔近了些,叫了声,就将一把短刀扔向苻生。
王昆吾本要趁苻生接刀时下手,没想苻生根本没接,直接抬臂硬格自己的刀,但听得“铮”然一响,他醒悟,这个马上皇帝出行时臂上还带了护甲,接着觉得胸口猛地一痛,有根肋骨生生被匕首戳断了,那匕首卷了刃,可肋骨却顺势倒戳入自己的胸腔里。
他忍不住痛,向地上一倒。
倒地后,他已知无幸,向腰下一掏,掏出个腰牌来,就向自己口里一吞!
他知道自己正在死去,死前他唯一想不明白的是:那把如此精巧难得的元戎弩,准星怎么可能是歪的!
而就在此时,他感到苻生那个铁塔样的身子也砰然倒地。他心头一喜:不管怎么说,自己终报大仇,算与这个暴君偕亡于此了!
* * *
一个消息在长安城中疯传。
“皇上遇刺了!”
——生还是死,没有人知道。
但遇刺的消息如此确凿,让人不能不信。
此时,苻坚正闷闷地躺在床上。
他正依王猛所嘱,装病在家。
锦褥香衾让他感觉很不习惯,不过这是母亲苟太夫人亲手抱来的,他也只能忍受。他这病既装得阖宅皆知,就只能被迫窝在床上演下去了。被子困得他热得难受,而更煎熬他的,却是那内心里良心的责备。
王猛那天的话言犹在耳。最后几句的意思无非就是:你要做伪。
此时他躺在床上,不由静静地揣测起自己与那个王座的距离。这念头他不是第一次有,在他刚出生时,背上就有个天生的赤色胎记隐隐突出,恍若雷文。
这胎记的纹样最后还是被祖父帐下的一位谋士、高平人徐统解读出来了,说上面字样隐隐是:
草付臣又土王咸阳
苻坚现在当然明白,那不过是徐统为鼓动祖父雄心而说出来的话——草付组成个“苻”字,臣又土可以组成个“坚”(堅)字。所以祖父给他起名苻坚。徐统解说给祖父听的话是:分寸草民本为臣,再临故土乃得王!
这段故事他从小常听母亲提起。不过,自从祖父故去,伯父执掌大权后,这件事母亲就再没提起过。
可今早,母亲来看他时,居然又重提起了这段旧事。
苟太夫人当时也没说别的多余的话,只问了声:“坚头,你背上那块胎记还在不在?”
苻坚愣了愣,他因嫌热,是赤着身躺在被子里的。
苟太夫人把他肩头上的被子往下推了推,背上的那块胎记就重又露了出来,太夫人喃喃道:“自你长大,好些年我都没见着这块记了……可记得当年徐大人怎么说的?可是……草、付、臣、又、土、王、咸、阳?”
太夫人语调平淡,话却说得很郑重。
苻坚诧异母亲会突然重提此事。
苟太夫人固然慈爱,可那慈爱多半是用在小弟苻融身上的,对苻坚一向颇为严厉。苻坚兄弟共有五人,可只有自己和苻融是太夫人所出,苻坚的哥哥清河王苻法就非苟太夫人亲生。苻坚记得自己小时做错事时,母亲就曾严厉地对他说:“再这样下去,你给苻法提鞋都不配了!到那时,别跟人说你是我亲生的。”
他没有答母亲的话。
从小母亲就教他慎言:与堂兄弟打架,回来不可告状;在外面听到什么重大的事,也绝不可多舌。
母亲的话一向点到即止,自己如果接话,那就会被轻视的。
却听母亲慢悠悠道:“建威将军今早还派人来问过,探问你的病好点儿了没有。难得他盛情,待过两日你能起床后,也该亲自上门去道个谢了吧?”
苻坚一时沉默。
建威将军就是李威,深受当今皇上倚重。他也是母亲苟太夫人姑母的儿子,按亲戚辈分来算,该是自己的表舅。
可此人,从来都是他与母亲之间的忌讳。自父亲苻雄亡故后,苻坚那时还小,母亲独撑家门并不容易。从那时起,李威就来往得勤了些。时间稍长,苻坚也感觉出一些不对。母亲却从未对他解释,可他对母亲与李威之间的关系一向是对抗的。
李威身材高挑,相貌有威仪,照说长得讨喜。可每回看到他,苻坚就不由会想起自己那个头大腿短,长相颇为寝陋的父亲。
这时他瞟了母亲一眼。苟太夫人虽现在已被称为太夫人,其实年纪犹不足四十。可她鬓边已略有斑白。
母亲生得好,这一点,小弟苻融随她,而苻坚自己的相貌却像父亲多些,臂长腿短。也许母亲与父亲相配,心中一直有憾的吧?正因为此,每次见到李威的风姿威仪,苻坚都免不了心情大恶——他是代父亲不平。
他们娘俩儿从来谈话时都回避这个人的。母亲也从来没跟他解释过这段关系。没承想,母亲头一次在自己面前郑重地提起李威,居然是紧接在提及他身上那块“草付臣又土王咸阳”的胎记之后。苻坚不用细想,也明白母亲语中的深义——自己若想成事,李威确是强援。
而苟太夫人生性一向严谨,为此,苻坚一直想不通她为何会和那个李威牵扯到一起。这时想来,难道,她与李威之间的这段关系,其实也把自己给考虑了进去?
只听母亲浅言辄止,转又叙起寒温道:“坚头,你这两天可觉得好了点儿?”
苻坚收回心思,笑应道:“好多了,只是天天睡在这儿,裹着被子实在躁人。”
却听母亲道:“躁也得忍着。你要知道,我一向不指望你如何大富大贵,只要你不比别人差就好。不过生此乱世,你又是咱们家嫡子,要自保家门,却不可退缩。满门的人都靠着你呢。你一切都好,就是生性坦直……这被子再热,你也得捂着,正可扳扳你的性子。要知道,精赤着身子,是走不到太极殿上去的。”
苻坚不由一愣。
他没想到母亲会跟他点出“太极殿”三个字。
自父亲亡故后,他母子俩头一次坦然对视。
苻坚的眼看到母亲的瞳子里去,却见那双略微发黄的瞳仁里深不可测。原来,自己天生的那块胎记,母亲从来不曾忘却。她不提,只不过时机未到而已。
这时,有个下人走了进来。
那下人手里拿着一枚算筹,脸上满是迷茫之色,冲上回道:“王爷,后门有一个卖柴的,说要见你,拿了这么个东西说你一看就能明白。守门的本要打他出去,可是那人气度不凡,守门的不敢自作主张,托小人特来讨个示下。”
苻坚看了眼那枚算筹,立时认出,那是在“十万居”中见过的、压在地图上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