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才跨上北岸,就听得远远里许开外有声音吵嚷。
那正是羯鼓堡的方向。
苻融心中一急,怕自己已来不及了。鱼太师是羯人在当今朝廷中官位最高的人,这羯鼓堡算是他亲密的一支聚集的地方。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因为他子息繁众,势力久固,皇上怕是也不会这么忌惮于他。
他催马疾驰,不过跑了里许地,就见一座坞堡横在前面。
那坞堡闭了大门,堡墙上三三两两地站着守堡的家丁。这些家丁恐怕也都吓坏了,手中虽有弓箭,却并未举起,想来不敢与朝廷对抗。
可堡下的大门依旧紧锁着,正有期门军兵士在那里撞门。而堡上家兵既不阻止,也并不见谁下来开门——人都是这样,大难之下,既不敢顺应,也不敢反抗,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候着一个天命。
远远的,他已听到领军的越骑校尉强卢的声音在那里怒骂:“你们竟敢抗旨!等门破了,我要屠你全堡!”
正说着,只听轰然一声,在木头的撞击下,那堡门终于破了。
抱着撞城木的十几个兵士收不住力道,直向里面跌去。可没等他们爬起来,后面按捺不住的兵士早已一拥而上,踩着前面的同袍往里面涌。
苻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兴奋,因为接下来的,必然就是抢劫、强奸、虐杀……所有的纱罗锦罽都会被扯进院子里来,所有的金银珠宝,打开来的武器库与粮食库……他无法想象,在开国已有六年的京畿之地,依然会发生这一幕景象。
果然,坞堡里的哀呼声立时就传了出来。
期门军多是氐人亲卫,而这羯鼓堡内聚居的都是羯人。平时也少见族群间如此冲突,彼此相处都还算好,可总有那样的时刻,比如现在,一旨皇命之下,大家心底潜藏的残暴、偏见与恶毒就会一起涌发出来。
苻融从来不知这些生民为何如此,他们有柔顺忍辱处,也有残暴酷烈处。他还记得自己陪侍皇上在宫墙上阅兵时,堂哥那只睥睨的独眼,记得当时堂哥好像对自己说过一句话:“小安乐,别看你读了那么多书,一天到晚想着怎么成就先王之业,怎么治理他们。其实,你从来不懂他们。”
耳听得坞堡之中哀呼惨叫声越来越大,苻融更是死命地催马上前。
他才冲到撞碎的大门前,就见有军士上前阻拦。
苻融颜色立变,抛了马缰,一手持剑,将剑横在身前,一手按住剑柄,怒声道:“谁敢拦我!”
期门军中多有认得他的,忙互相道:“安乐王!是安乐王来了!”
只见这个安乐王平时虽意态舒缓,容貌韶秀,可此时脸上跟冰冻了似的,露出平时难得一见的狰狞可怕处。
守门士兵由不得连连避让,苻融立时纵马冲了进去。
这坞堡本来不大,进了大门,就是一块留着打谷的方场。期门军士兵来得不少,里面只见人挤人,更多士兵正在朝后院涌去,只有内室才会藏有更多财帛。
苻融的马奔得急,难免就撞了人。
被撞的兵士恼怒,回过身就骂,举起手中的兵器就往苻融身上招呼。
苻融却直奔场中,猛一勒马,马人立而起,他在马上急握住缰绳,坐得稳稳的,喝了声:“都给我住手!”
说话间,却有个兵士恼恨被撞,也没看清是谁,手里的长槊一下捅了过来。
他从下往上捅,挟愤之下,力道极大。
好在苻融反应得快,急忙一避,脸上还是浅浅地划出了一道血槽。这血痕一现,他本嫌过于俊秀的脸上平添了分狠厉之气。
他伸手一打——剑未出鞘,连着鞘把剑尖直撞向袭击他的那兵士的脸。那兵士痛哼一声,鼻骨立裂,痛晕倒地。
苻融胯下的马也已四蹄落地,只听他冷喝道:“违令者斩!”
他虽年轻,却从来不乏威仪。
只听得场中一连串的小声嘀咕:“安乐王,是安乐王来了!”
人人都知道他在当今朝廷的位置,也没谁敢惹怒他。一时只见过百的兵士纷纷垂下手来。带队的人品秩也高,是越骑校尉强卢。他是当今太后强氏的侄孙,也是当朝大臣光禄大夫强平的侄孙。这时见到苻融,脸上不由得一愣。
只听苻融放缓了口气,一字一顿地道:“都给我退出去,这羯鼓堡,我收了!一根草、一丝线都不许给我碰。若事后让我查出谁敢违令,我定叫他生不如死。”
强卢见他如此,禁不住也有些负气,走上前道:“安乐王,我们是奉圣命,前来捉拿反叛。你适才所称,可有旨意吗?”
苻融并不下马,只在马上冷冰冰地盯着他,哼了一声:“没有!”
强卢忍不住怒气上涌,知他并未奉旨,却敢前来阻拦自己,那分明是仗势欺人了!方待下令搜捕如旧,却看到了苻融那双冷酷愠怒的眼。
不知怎么,那双眼却让他想到了皇上的独眼。苻融与皇上长相那真是相去极远,可他们姓苻的人,怎么连一个俊秀少年,都会如此不乏杀气。
强卢一想到皇上,立时心中打鼓。
他主意不定。
他是奉旨前来查抄收捕,如若停手,那是违旨;可如果坚持,真跟苻融冲突起来……强卢一时就似看到了皇上那只让人不寒而栗的独眼。
苻融知道此时拖不得,他忽然引颈开声,向对面楼上叫道:“奢奢!”
这还是他头一次当众大声喊出自己女人的名字。
此前他们一直暗地里交往,也不为怕避讳什么,只觉得如果撞破了,那他两人的小世界就要跟外面的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大世界连在一起了……想不出有什么不好,可那样会让彼此不爽快。
可此时,他第一次大声叫出“奢奢”这两个字时,心中却只感到一阵痛快。
他一连大叫了三声,才见奢奢在主楼上披着一张华毯,梳着满头的细辫儿,辫上缀满了孔雀石、绿松石之类的缀饰,从已被撞碎的木窗里露出脸来。
她一看见苻融,手往窗棂上一按,直接从窗子里翻了出来——可能适才为抵抗乱军,她把门在里面顶死了,这时只能从窗里翻出来。
她翻得急,手被碎窗棂扎了,登时流下几滴血。
这血流得苻融心里一痛。
他抬眼看着奢奢:鱼欢的命他是保不住了,可抄斩一向只斩男人,这个奢奢,无论如何,他都是要护住的。
他心里隐隐觉得,随着这一场祸乱,他所有的青春都将随着鱼欢,随着这阖门的屠戮,一起漂远了,消逝了,再也找不回来了。这一场祸事,他自己的手上,未尝是没染着血的。而他唯一可以保有的这青春的美好,只剩下眼前这个女人。他像听到心里一道年华的铁门就要在他身后轰然阖上的声音……可在那道重门阖上之前,他要在门缝里拉出奢奢来。
……汉人有一个比喻,好像说人生中总有这样的铁门槛,把你与一些过往从此隔绝内外。而那道铁门槛,此时正横亘在他的眼前。只要那道门一关上,以前所有过往都将恍如隔世……除了,他能救回奢奢,还可与之相连一线。
底下的兵士也在抬头上看。
羯族男女的长相一向与他族迥异。只见奢奢鼻子高挺,双目微陷,肤如凝脂,眉似远黛,而唇如红焰……苻融都像听到了那些兵士们心中的赞叹:果然是安乐王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