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融虽然年轻,但出身高华,一向知道如何驭用这高华来驱使下人。
——那些跟随者,如果你想让他们死心塌地跟随,就要不时给他们展露你所拥有的、而他们生命中从无机会拥有的华耀!
今日,他如果想挽救这羯鼓堡,且身无圣旨,就要用这种华耀来镇住旁人。
苻融拍了拍自己马鞍前面,冲着楼上抬脸一笑。
这一笑,笑出了稚气,也笑出了不羁。
他知道那些兵士会服这个。
奢奢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那笑浮在哀愁里,像满天愁海中开出的一朵白芍。她没想到他敢匹马前来搭救自己。她在楼上,而他在楼下,两人之间,隔着一群呆住了的兵士们犹高举的矛戟之林——她自己像一只漫天飞翔、已疲累至极却无法落地的鸟儿。年轻恋人相伴时,有谁没想过地老天荒?以前,奢奢也想过属于她的地老天荒,她跟苻融说,她想到将来时,总想着,到那一天:马儿会在空中跑,鸟儿会在水中游,而鱼儿则在天上飞……那都是一个少女傲娇的幻想罢了,而这一刻,才更像他们的天荒地老。
奢奢见苻融拍了拍马鞍。
他知道自己的勇气。
……所有的过去都已经漂远了……跟苻融一样,奢奢知道,那些青春浪掷的过往从此都将一去不返,楼底下就是以后要面对的一片愁海、血海、苦海……可毕竟还有一个人肯在下面接着。
她一按廊下的栏杆,身子一跃,披着她那袭宽大的华毯,整张华毯在空中展开,自己就从上面跃了下来。
这凭空一跳,这一跳凭空……她的父亲败了,她以前所有的依持都不在了……她从此将再无羽翼。
苻融看着她跳下来。
以前,在他眼里,这是一个没有过往的女孩儿,因为她把一切过往都涂淡了,在朦胧的背景下,她只是那个真实的、在帐内脱光后陪着自己的火热身体,甚至她都没告诉过自己她的姓氏。
——可以后,她就真成了一个没有过往的女孩儿了。
他伸手往空中一接。
奢奢这一跃跌势很沉,苻融却把她稳稳地接住。
接住后,苻融把她直接抱在自己的鞍前,让她侧坐好后,一拨马头,就向堡外驰去。
出门时,他口里犹冷喝了声:“谁都不许动这堡中一针一线!”


第三节
掖庭宫里的云板连敲了数声。
洛娥在案前抬起头来。她下意识地向西一望。西边窗外,是这增成舍的椒墙。因为涂的椒泥质地不太好,又被雨水冲了,成了淡淡的红色。
增成舍位处掖庭宫内。
掖庭宫共分八区,是婕妤位份以下的宫女们居住的地方。
她之所以向西望,是因为她知道,在这重重宫墙外面、长安城西北角的东市口,这当口儿,正是太师鱼遵和他的七子十孙满门抄斩的时刻。
当然要死的并不止鱼太师直系这十几个人,她听说,定罪的共有近六十余口。今儿的东市,怕又要被血洗了。
她从淡红色的椒墙上收回眼来。
低下头,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图上。
太后要她描出整个宫城的小样以备平时查看。这功夫很细。整个长安城,差不多有七成的地方都是宫城。在汉时,未央、长乐、建章、甘泉……诸宫几乎占满了整个长安。留给大臣们使用的地方都少,更别提平民百姓了。
现今皇上住的这地儿就是在汉未央宫的原址上修复而成的,而太后住的地方靠东,是汉长乐宫的旧址。其余如甘泉、建章诸宫以当今的人力物力那是无法重修的了。
大秦的宫城是在前赵的宫城基础上翻修的。而前赵的宫城则依汉代旧址兴建。晋破以后,前赵皇帝刘曜曾重修过长安城。这前赵皇帝虽也姓刘,却是冒用的汉姓,他本来是匈奴人。而诸如匈奴、羯、氐、羌等异族,大多是在汉朝时归顺过来,移居关中的。他们听着古老传说长大,对那个强大的汉朝始终保持着恒久的兴致,连当今太后也不外如是。
洛娥知道,太后之所以宠幸自己,多半是为了自己知书识礼,可以给她讲述一些汉宫中遥远的故事。
恰好目前这东西两宫,都是她父亲作为大匠时为先帝修复的。很多地方还都依着太后的意思沿袭汉代旧名,如苍池、渐台、承明殿、凤凰殿、白虎殿与金华殿,还有石渠阁,甚至连自己现住的这增成舍都是沿用的旧名。
这都是些多么美丽的名字——洛娥再一次从图上抬起有些倦乏的双眼。光听这名字,似乎就像一颗颗散落的珠玉,各秉华彩——她记得自己跟太后说起,在汉代全盛时,宫中光采女就达数千人,每日衣食耗费就得数百金,还有飞燕合德之类的传说,她记得太后那大多时显得木然的眼里陡然焕发出的神采。
——一个女人能拥有一整个后宫的机会有多少?
洛娥倒也明白太后听到这些故事时眼中那偶然点燃的热望。
珠帘一动,服侍她的小宫女彩儿蹭了进来,她手里端着食案,上面碗盏都盖着,看来东西一点儿没动。
洛娥停下笔,问:“她依旧什么都不吃?”
彩儿点点头。
洛娥想了想,放下笔,直了直腰身走了出去。
她这是去看小鸠儿。
从前天起,这小丫头就变得神神怪怪,面色阴晴不定,突然就病了起来,什么都不想吃。
洛娥一直没说什么,她背地里想了想就猜出因果了:前儿正是小鸠儿当值,听说那晚皇上大醉……接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时她走进偏屋,见小鸠儿正在榻上呆坐着,一张小脸儿上金黄变成了土黄,两只眉毛纠在了一起,眼神儿有点儿呆呆的。
洛娥上前,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眉毛。
却听小鸠儿问道:“姐姐,有件事你一定要告诉我,听说皇上以前的嫔妃,好多是因为不小心惹恼了他,就被人扛到渭水河,沉进水里,全身上下只裹了一条毯子……这些,都是真的吗?”
洛娥摇摇头,这事儿说来话长,如今谣琢满长安,虽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可里面的复杂谅小鸠儿一时也理不清。
她明白困扰小鸠儿的是什么,想了想,索性单刀直入地问道:“你,可是亲近过皇上了吗?”
小鸠儿眼一红,眼泪噼里啪啦地就滚了下来,半晌抽噎道:“不是我,是他……用强的。”
洛娥叹了口气,皇上好酒,于女色倒一向不太在意,不知这事儿为何就摊上小鸠儿了。
她轻声问:“你之所以愁苦,就是为这个吗?”
小鸠儿忍不住把脸埋进她袖子里,轻轻抽泣着,两肩一耸一耸,头上的辫子因为整日都没有梳洗,那些短发扎了出来,更像只燎了毛的小猫儿。
只听她低声道:“我怕他会杀了我。”
洛娥轻轻拍着她的背:“为什么要杀你?总之是皇上喜欢你,才会亲近你。再说,你进宫时,不是一直说,最仰慕皇上的吗?”
小鸠儿哭得已泣不成声,抽抽噎噎道:“可是那天,他强为的时候,我跟他说,他却不听……我月事来了……我真的说了。直到后来,他停下来,才发觉满床的血,然后,你是没看见他的脸色。那脸色,我真说不出来,从来没见过他有这样的神情。然后,一言不发他就走了。那晚他最后睡的是承明殿。我真怕他为了这个,会杀了我。不是都说女人月事那血是不洁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