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鱼欢嗟叹道:“姜老是个农人,哪怕他二十多岁以后就没再种过田,而是跟着老帅做厨子,可他说起麦子的味道时,从青苗到灌浆,到熟了后在太阳底下混着尘土的腥味儿发出的那饱满味道,再到磨了、筛了、炒了后的香气,他说的都像闻得到。我们羯人跟你们氐人不同,你们只耕不牧,我们却耕牧参半。如果不是听姜老说起,我还不知道种麦是那么有趣的事儿。那时父亲、哥哥他们老出去打仗,你该还记得咱们那时有多害怕。可只要躲在那厨房里,就什么怕的事儿都忘了。我至今还记得那炒麦的香味儿。”
苻融有些担忧地看向这个儿时的伙伴,不知他怎么忽然冒出这么一番感慨。
他没接鱼欢的话,问了句:“你怎么了?”
鱼欢收回思绪,抬起眼看着他,默然半晌,方道:“我要成亲了。”
苻融愣了愣:“什么时候的事儿?令尊给你定的?定的是哪家的女子?”
鱼欢的脸上已全收起怅惘,他的双眼定定地望着苻融,那镇静中有一种冷醒的味道,淡淡道:“董荣家的。”
苻融脸上的表情也就凝住了。
他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怕是长安城中最安静的年轻人了。
其实什么都不用多说,自那首童谣响起时,他们两人就知道早晚有今日这一会了。
鱼欢简短的一句话里却是滋味复杂。
苻融低下头,看鱼欢细长的手指正在桌子缝里轻轻地粘着一粒粒胡麻……他这话的意味算是无奈吧,鱼欢虽然很少参与朝政,可不代表他不聪明,那首歌谣响起的一刻,他就知道,他的父亲与哥哥可能被牵扯进去了……那话里多半还含着抱歉,是歉然地告诉自己,他的父亲正在利用自己来求亲,与董荣媾和,以谋脱身,却可能把自己的二哥就此赔在里面……
苻融没有抬眼,他还没有想过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局面,更没想到有一天会和自己从小交游的伙伴共同面对这样的时局。
——也为了,其实他心中的愧疚更深。
鱼欢沾了点儿口水的手指终于把桌子缝里藏得很深的一粒胡麻给粘了出来。
苻融望着那颗胡麻,只觉得心底的冷劲儿化做刀锋,慢慢要劈出来了。
——哪怕昨晚跟堂兄的那场酒宴中多少带着兴奋,哪怕昨晚渭水河冰盖上跟奢奢帐内相拥的那一点暖意还残存着,却也克化不了这寒意凝成的刀锋。
就在这时,却听得院外一片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厨房里的姜老头儿都惊着了,跑出门去看,只听得一迭声的人呼马哺,有人在叫:“围紧了,别叫鱼家的叛逆逃了出去。”
鱼欢茫然地抬头,他的反应从来有些慢。可苻融的脸色陡然变了。
——与二哥定计时,他心里早已料到今日这最可能发生的结局。可那时他全忘了鱼欢。事后他也从没深想,也不想深想,却没料到,这局面,竟然会来得这么快!
却见鱼欢的脸色陡然变得惨白。
他的身子摇晃了下。
苻融知道他,鱼欢从来不是什么胆大的人。他这个从小的伙伴一向禀性柔弱,估计绝对经不起这个。
却见鱼欢抬起头来冲自己惨笑:“我本来以为,是我要给你道歉的。”
门外的兵士已冲了进来。苻融腾地一下站起。
冲进来的小校见到他不由一愣,忙行了个礼,拜见过后,就冲门外大声道:“将军,安乐王也在!”
苻融一看他们的服色,就知道已经无法挽回。这些兵士都穿着期门军的制服,那可是皇上手下最倚重的亲兵,而不是自己厕身其中、可以说得上话的羽林卫。
门外的护羌校尉刘辰听说安乐王也在,忙走了进来。笑着向苻融禀道:“没想到安乐王居然也在。下官奉皇上之命,前来缉拿鱼家反叛鱼欢,有扰安乐王清兴了。下官这里告罪。只是王命在身,恕在下不拜。”
说着,他冲身边人一摆头:“给我认清了,这个可是鱼欢?”
旁边属下忙应声道:“正是。”
那护羌校尉冲着苻融一点头,略表谦让,就喝了一声:“绑了!”
苻融一时怔在当地。
他急切之下,挥了挥手:“且慢,皇上确实下了这令吗?”
护羌校尉笑应道:“这还有假?我这边儿来的人还是少的,洛门那边儿,虎骑将军亲率了两千人马去围鱼太师府,受命一个都不许走漏。已有证据证明鱼太师滥传谣语,意图谋反。我们这支是搜查孑遗的。有人探知到行踪,所以专门来抓捕这个鱼欢。”
苻融嘎巴了下嘴,还想说什么,却见鱼欢已面色惨白地站了起来。他身形有些摇晃,脸上写满了恐惧,却勉强压抑着,冲苻融强笑道:“不用说了,事已至此,必然无救。我不敢相托别的,只想求你,念在以往的份上,请多多眷顾舍妹。”
苻融一时糊涂了:“舍妹?令妹是……”
他不知鱼欢怎么会突然提及他的妹妹。
整个鱼家,他该只与鱼欢相熟。
却听鱼欢简短道:“奢奢。”
苻融只觉眼前一黑。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鱼欢已被倒剪了双手,就这么被期门军给带走了。
* * *
苻融一路都在打马狂奔!
他没有想到。
他怎么会想到——奢奢竟然姓鱼,她竟然会是鱼欢的妹妹!
没错,那次的沟儿会,就是鱼欢带自己去的。
奢奢那身装扮,看她袍子底下那些细致精巧的缘饰,可知也是羯人的贵族女孩儿。只是自己从没想到,她竟会姓鱼!
他纵马狂奔,要一路奔向羯鼓堡,那里是奢奢居住的地方。
汉末以来,因为天下大乱,四海之内,不知兴起了多少坞堡。这些坞堡多半是当地大姓聚居其中,自领家兵,建起坚墙深壕,以为自保。
苻融此时,只盼着那羯鼓堡可以坚实一点儿,更坚实一点儿,能挺得到他赶到。
羯鼓堡在渭水北岸,本来还要渡河,好在是冬天,整条渭水都冻结了。苻融情急之下,来不及给马蹄上绑点儿东西,免得它滑倒,就这么催马疾奔过河。
好在他善骑,胯下又是好马,一路狂奔,竟没有在冰面上滑倒。
苻融奔驰在冰面上时,还在想着,就是不久之前,冬至那天,自己还和奢奢一起在这渭水边上,看过汉人的社火。
那天可真热闹,怕有近千的人。好多小伙儿腿上绑了高跷,都聚在渭水河的冰面上,博彩赌胜,踩着跷在冰上舞蹈,看谁的技艺高。
——他们踩着高跷,行走在冰面上,还要在上面翻跟头、折把式……那天自己跟奢奢看到这惊险场面,一时惊怕,一时又开怀大笑。如果有谁摔倒了,见其未伤,更是不由得大笑。如今回想起来,当朝之中,又有谁不是踩着高跷在这冰面上舞蹈?鱼太师可是跟着祖父一起起兵混出来的老臣,也是当今朝廷的开辟之人,如今身为广宁公,位高爵尊,也算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吧,谁想到有一天竟会有两千兵马团团围在他洛门内的府邸外面呢?
不知怎么,苻融一时想起当年丞相雷弱儿那九子二十七孙。
——而今安在?
他在脑子里盘算了下,鱼欢是小七,鱼太师共有七个儿子,还有整整十个孙子,更不知有多少妻妾、女儿,难道就这么一股脑儿都要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