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向长祥,问道:“长祥,你说,这人会是谁?”
长祥见问到他,一时全没主意。
他答不上来,索性不答,只在旁边劝道:“叔父又何必动怒?您老本来也意不在苻坚,首先要扳倒的不是鱼太师吗?苻坚逃且就给他逃这么一次。一首童谣,终究杀不了两拨人的。只要鱼老头儿死了,加上前面的王堕,还有毛贵,一个太师,一个太傅,还有一个司空,三公之位也腾得够宽敞了,您老接下来还不照样晋爵开府?”
董荣冷冷道:“看来你还没明白。我要扳倒鱼遵那老滑头是真,可就势也要吓吓姓苻的小子。他若吓老实了,自然没话说。可他看来不止没吓着,还使计先逃了,那以后,这坚头小子必不服我。咱们去了一个老滑头,却多了一个小刺头。他手里又多少有些兵权,在军中又多有交好,还有好哥哥好弟弟、清河王苻法与安乐王苻融,嘿嘿!以后只怕这小刺头可比老滑头还要麻烦得多了。”
说完,他闭目沉思,良久才慢悠悠问道:“军户中的那些汉人,原来多半归在苻雄麾下。如今做老子的死了,现在该都并入苻坚麾下了吧?”
——所谓军户,与民户不同,是累代从军的贱民,这也是大秦跟随晋制的地方。
长祥连连点头。
只听董荣道:“那咱们该去访访,那些军户该就聚居在霸城门外。那些汉人小孩只怕也多有会唱这首儿歌的吧?过两日皇上要出城祭祀,要是在路上亲耳听到有这么个汉人小孩子张口唱这首歌儿,且还是苻坚麾下军户人家的孩子,那时感受可能又大有不同了。”
长祥愣了愣,问道:“叔父,这么说,咱们竟先不动鱼太师了?”
董荣摇了摇头:“我也还不确定。只是觉得,这次要这么就给苻坚逃了,我心里就会不安。何况,鱼太师府里的长史前天还来过,露了口风,想给太师的第七子,那个叫鱼欢的,向韶华提亲。他该也是风闻那首童谣后预先跟咱们服了个软。说起来,这亲事也未尝不算妥当。说到底,咱们的敌人,怕不是那些外姓,而是皇上同宗的那些王。”
正说着,却见有小厮来报:“大人,清河王来了,说想面见大人,有要事相谈。”
董荣立时眼睛一亮。
长祥喃喃道:“他来做什么?”
董荣却难掩脸上兴奋之色——他们苻家几兄弟,东海王说是被熊伤了,安乐王陪着皇上喝酒唱曲儿,如今这老大清河王又来自己这儿“贵脚踏贱地”,却要看看他演一出什么戏。
在董荣的心中,是要不断给自己的人生开辟出新戏台的。他最恨的就是:眼看着台子搭好了,架势已做足,却没对手……如今清河王既来,无论如何,他心里已先有了些满足感。
清河王苻法生得容貌清朗,意态雍容。
他是已故的东海王苻雄的庶长子,苻坚与苻融的长兄。苻雄一脉的五个儿子中,要数这个庶出的老大最有雍华之气,在当今朝廷中也最负盛名。
如今满朝文武,与苻法交游者多达十之八九,无论氐人、羌人,还是羯人、汉人,都能与他相处融洽。不过他一向与董荣少有来往,此事未尝不是董荣心中的恨事。
董荣每次看到苻法,都感到有些奇怪,忍不住想起他爹苻雄。苻雄生得奇丑无比,头大腿短,当年任龙骧将军时,还曾被人嘲笑为“大头龙骧”。如今苻雄亡故已有数年,看到他这庶长子的形容态度,有谁会想起他父亲生前那丑陋的模样?而苻法这身雍华气味,倒真的让人只会想起苻雄作为开国功臣,曾担任过的一系列显赫职务: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领车骑大将军、雍州牧等等耀眼的职衔了。
苻法一上来就笑眯眯的,开口就直奔主题:“董尚书,我今儿来不为别的。只为太夫人听闻尚书有女名韶华,在整个长安城中,可谓闺仪无双、容华出众,命我专门前来为我家三弟博休提亲的。”
董荣愣了愣。
他女儿韶华年已及笄,确是到了出阁的时候了,只为他现在虽然显贵,出身却寒微,一直难觅佳婿。没想这两日,先是鱼太师遣府中长史来暗示想给自己的第七子鱼欢求亲,今日,苻法也直接找上门来了——且还是为苻融求亲!
想起安乐王的容貌气度,以及他所受的皇上的宠幸,哪怕适才董荣还与自己的远房侄子筹谋着如何借童谣陷害东海王之计,这时也不由地心情微乱。
——能结亲苻融,那在朝中也算得上磐石之基了吧?
* * *
西市里有条巷子名叫略阳巷,巷内有个小院儿,土墙板壁,虽然朴陋了些,建筑却全依氐人的老法儿样式,一应食具、器物,都是老氐人用过的东西,木杯木盏的,让人见了颇为感怀。
现今的东、西两市虽依旧坐落在汉长安城的旧地,却破旧残毁,只剩下寥寥的数十家商户。
略阳巷里这个土院子是家食肆,院儿中的板屋开间不大,门口儿挂了块氐人特产的殊缕布做成的彩条帘子。屋子四壁的木板已被熏得发黑,衬得那彩条帘子越发鲜亮。
苻融掀帘走进去时,就见鱼欢已在桌边坐着了。
这屋里并不讲究,桌案油腻腻的。那案就放在榻上,鱼欢正跽坐在桌案后面。案上放的有些胡饼、环饼、乳饼之类的吃食。
鱼欢生得白皙,高鼻深目,算得上羯人中最好的长相,相较苻融更显得文质彬彬。
他背着门坐着,苻融走到他背后他都没发觉。
苻融笑着往鱼欢肩胛骨捅了下,才见鱼欢回过脸来。
他年纪与苻融相仿,是鱼太师的幼子,两人家门又相近,自幼玩到大的,一向交情极好。
苻融见鱼欢一脸愀然不乐之色,不由略觉奇怪——这家食肆本是他祖父苻洪当年的老奴姜老头儿开的,祖父故世后,因为这姜老头服侍日久,被开恩放了出来,领了点儿恩典钱,就在西市做了这么个营生。苻融与鱼欢从小差不多算跟着姜老头儿混大的,最爱吃他做的胡麻饼,所以与鱼欢常约了在这里相会,来找小时候的吃食。
平时只要到了这儿,两人都不免一脸快活,从没见鱼欢在这块地儿神色抑郁。
苻融笑道:“怎么,你的《授时书》写不出来了?今儿约我,可是想去拜会朱先生,向他请教些不解之处?”
当今的大秦,朝廷中重臣以氐人为主,也多有羯人、羌人的贵族。这些人家子弟读书的不多。鱼欢是羯人,他与苻融两个算是少见的雅好汉学的了。不过苻融更喜经史百家、典章文物,而鱼欢酷爱天文历法、农书杂学。他虽是羯人贵族子弟,现也在光禄寺领着虚职,平生最大的志向却是想写一本农书,他打算起名叫《授时书》。他与苻融两人小时都在枋头长大,那时兵荒马乱,身边的父兄们多忙着自保宗族或外出征战,他们俩因为年纪小,却跟着流亡的汉人大儒把书读了下来。
却听鱼欢喃喃道:“不是书。你没来时,我坐在这儿,光在想着小时候咱们最喜欢躲进去的那个厨房。”
他用手指粘着桌子木板缝儿里的胡麻,轻声道:“我是在那儿第一次闻到炒麦粒的香气的。”
苻融见到他鼻翼轻轻抽动了下,不知怎么,自己的鼻翼便也不自觉地跟着轻轻抽动……许是小时候的记忆,这轻微的动作仿佛具有感染性……然后,一股遥远的炒麦香气隔着千里万里、迢遥地飘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