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下人穿着件葛袍,科头【1】而坐。
他眼睛盯在空白的墙上,脑子里在过着一个个名字——这两年多来,王猛隐居长安,枯坐斗室,最常做的事就是在脑子里过着一个个名字。他在筛选着下一任“人主”,一位可以期待的明主。
朱彤说得没错,他是急了——王猛是太宁三年生人,今年三十有二。而环顾近世,他所钦佩的人:如并州刺史刘琨是四十七岁死,车骑将军祖逖是五十五岁死,而本朝的先帝苻健,不过三十八岁就死了……他确实没有多少时间可以静坐于此,吮毫搦管,如姜尚待文王般静候到八十岁。
他是一听说先帝苻健选择苻生继位,就立时潜入长安的。
如今他僻居长安已有两年多时间——对于他这样的一介寒士,只有在一个王朝草创或一个王朝崩毁时才有机会。苻生性情暴躁,勇猛酷烈,可为夺军之将,却并不适合皇帝大位。他即登基,长安城中必然有机可乘,因为这里必将潜藏着愤怒。这愤怒一半来自那些重臣大将们的不服,一半也将来自——苻生那天生的残缺已种下了他心中的愤怒之苗。只要他继位,这愤怒,终究会烧得天下鼎沸。
而自己,只需要适时地引导那愤怒而已。
他没看错,如今机会来了。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没有机会,因为他无兵、无权、无粮、无钱,只有朱彤一眼看破了他——没错,他可以掌握的还有谣言。
师傅当年跟他说过的一段话至今他都还记得:天下生民,贤愚不肖者各异,可大多时聪明人又能比旁人聪明多少?不过是聪明人会给别人犯傻的机会而已。一旦有人犯傻,彼此的智力差距那时就拉大了。
而让人犯傻,无非就是让人陷入情绪。普天下之人,为情绪所控者十之八九,为利益所控者又填满了剩下的十之一二。情绪可以控人,利欲也可以控人,王猛一直相信,所谓政治,是建立在人的弱点之上的。
三天前,当他把自己写的那首童谣交给小侏儒雷怯儿时,雷怯儿抬头看了他一眼,尖声问道:“为什么会选苻坚?”
“三条理由。”王猛淡淡地答道。
“其一,他姓苻。”
——没错,他选择的人主必须姓苻,不如此无法承接老帅苻洪、先帝苻健手里留下来的偌大基业,不如此无以服众。更何况,东海王苻坚的生母是苟太夫人,妻子为苟氏,俱出自氐人中有影响的望族苟姓。而且苻坚共有五兄弟,长兄清河王苻法、弱弟安乐王苻融全都负有盛名,可以为他之翼助。
“其二,他年轻。”
——年轻才能破格,才有冲劲儿,也……才好塑造。且苻坚实在太过年轻,立于当朝之中,虽袭爵东海王,官任龙骧将军,还不至于太被看重。无论何时,大热不免倒灶,烧冷灶才有机会。
“第三,他好学,幼时即曾苦求祖父为他延师,学习过汉人的典籍。”
也许这条在王猛心目中才是最重要的。
他自己是汉人,三年多前,偏居江南的晋国大司马桓温曾经北伐至潼关,王猛曾布衣前去与他相见。桓温在当世汉人中也算是一代人杰了,灭成汉,摄朝廷,威名远播。王猛与其相见,一边扪虱,一边与之长谈。可这番长谈却令王猛失望:在那些汉人心里,原来犹以五胡为敌。而永嘉之乱后,匈奴、鲜卑、羯、氐、羌诸族俱已雄起,其中颇有些贵族还熟读汉人经史,还想像以前一样,以戎狄待之,灭之而统天下,不过是汉人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他需要的明主不能这样狭隘,他要他:胸藏大器,能包能容,能混同汉人与五胡于一炉以治之,是个不存成见的人,而这,才是这天下唯一的机会。
所以桓温临退兵前,虽对他青目有加,以高官厚禄召他随行,他却未曾随之而去——良禽择木,他要辅佐的可不仅是一代枭雄而已。
雷怯儿问他:“可你即瞩目于苻坚这小子,为何还要放这首歌谣出去,把他架在这猛火上烤呢?”
“我要试试重压之下,会不会激出他问鼎天下的雄心。毕竟他现袭东海王、官居龙骧将军,过得太舒服了。我虽看好他,却怎知他是否胸有大志?有些人,根底固好,毕竟坐享父辈之成,不逼逼他是试不出他的雄心的。”
雷怯儿冷冷道:“可你这药引子也太猛了点儿吧。要是这一试,把他试死了呢?”
王猛哈哈大笑:“要是连这他都熬不过去,那就是他的笨了,死不足惜!我正好免得浪费时间,好去寻找下一个。”
雷怯儿双眼盯着自己,那张又孩儿气又老成的脸上忽绽出一笑,笑眯眯冲自己道:“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自曹孟德之后,怕再没人像你这样又卑鄙、又坦诚且还胸怀大志不以小节来苛责自己的人了,这世道,从来都是你这样人的。”
如今,雷怯儿早已把那首童谣传遍了长安。连自己这小巷子里,今早都有小儿们在那儿咿咿呀呀地唱了。
王猛望向窗外,那宫城的方向。
这个寒冬,他放了一把火,现在就看他所期待的那个人是否堪当人主之任,策马劈火而来了。
话虽说要是试错的话,他好再去寻找下一个人选。其实,在他心里,真的已没有下一个了。
* * *
一尺多高的奏折堆积在乌木大案上,这案设在榻上。
案后,苻生没带冠冕,连头巾都没戴,就这么科着头,赤着脚,穿着撒脚裤,蹲踞在大案后面。
他蹲踞的姿势很不雅,可他生平最讨厌的事只怕就是坐着了。
这内殿的四壁上他叫画工画满了狩猎图。图中的猎物,比如鹿、比如熊罴虎豹,他都叫画工填上了褚红的颜色,配着焦黄的土地与粗野的绿林,汉人见了只怕都会摇头的。可苻生喜欢那些刺激的颜色。
如果没有这些图,这沉闷的地方他简直一刻都不想待。
看着案上的奏折,他就一脸怒色。这几天他心情一直不好。继位以来他常做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中军大帐中惊醒,空空的大帐内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帐外人吼马嘶,杂沓的脚步声不停地响起……他掀帘向帐外望去,却怎么也看不清那些兵士的服色,该死的那只肓眼好像要把那只好的眼睛也带瞎了,什么都看不清,看不清那些军人的高矮、胖瘦、长相、神色……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哪一边儿的,而自己,是不是大醉后错卧入敌人的营帐。
正是为了这个,他才不喜欢上朝。当他高踞于龙座,像从来看不清殿下群臣们脸上的神情。而群臣之间错综复杂的派系也让他混乱,他只能感受到深深的敌意……对于这些,除了凶暴,好像没什么可以压服了……东海大鱼化为龙……想到这儿,他心情一时更劣,想起那夜梦里那条长着长须的大鱼……一想到那长须,他就忍不住想到他的祖父……他恨所有长着长胡子的、倚老卖老、跟他漫天漫地讲世道天理的人。
……是该杀几个了!
每当思绪昏乱,这个念头不由地就会跳进他脑子里。
他忘不了自己未继位前,犹在军中时那马上阵前的状态。那时,他在马上,手里的长槊纵横挥舞,脑中什么也不想,却感到了……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