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危险,可奇怪的是,在这危险中,他精神紧绷着,身体却放松开来,在那生与死、血与火、对与错可以判然而定的时刻,他感受过那种极致的自如……
更何况,身后的整个亲卫军都是崇拜着他的!
可如今……苻生看了眼案上。
这堆东西还是得处理,否则他也受不了自己的母亲强太后那严苛的注视,受不了那种“早知你不行”式的眼神。
他随手抄起一本奏折来看,只觉得文字古奥,意思委曲,一行行读下来,完全摸不着头脑。
苻生识字本就有限,一时更是恼怒,把那奏折一丢,随手往大案上一拍,冲榻下服侍的内监吼道:“奏的都是些什么!我一早问过你:小安乐呢?叫你们去传,怎么到现在还没传来?都是些死人吗?我都有两天没见着他了!他去哪儿了?”
还没等那内监回答,他又追着问道:“可是朝中又有谁见着朕信爱他,又生出嫉恨!你有没有说下去,把小安乐给我护严了!若把他也给我丢了,嘿嘿!到那时,我真不知要剁多少人头才会解气!”
他这么嚷着时,心底却闪过一个念头:他那个堂弟苻坚虽令人着恼,可小安乐,无论如何他得护着——他一向称呼苻融为小安乐。
不光是为苻融年纪小,长相韶秀,还为他眼中那理解的眼神。
照说苻生并不喜欢谁理解自己,可小安乐那理解的眼神却是不触怒人的。如果说满朝文武,加上苻氏一族中还有谁能让苻生稍微惦记的话,当真也只有苻融了。
只听内监回禀道:“今早陛下一问,奴婢【2】们就传下去找了。据安乐王府说,昨儿东海王那边儿好像出了什么事儿,安乐王就急着赶去龙首原了。他们已经派人去召,不过龙首原毕竟离得远,找到安乐王后,他就是立即赶回来怕也得过些时辰呢。”
听到“东海王”三个字,苻生面色一沉,有片刻没再做声。
他脑中想起苻坚那臂长腿短的长相,还有那小子出生时背上的朱文,心情一时格外不快。榻前侍立的内监见皇上沉默,只觉得心中打鼓,吭声又不敢,不吭声却又怕惹得皇上更加生气。
好在,停了一会儿,苻生忽指了指案上的奏折,哼了声:“怎么又堆了这么多?不是说,不紧要的就别往朕面前送了吗?秘书监都是吃闲饭的!这些个,董尚书、赵侍中他们看过了没有?”
内监禀道:“董、赵二位大人都看过了。回上来说,这些就是摘要给皇上看的。”
苻生一皱眉:“摘要?摘要还这么多,那叫摘的个什么要!跟我说说,这些东西都是谁递上来的,有什么要紧的话儿没有?”
苻生宠幸董荣,所以董荣虽任尚书,这秘书监之事他也代领,所有奏折都要他先看过,再摘要禀告皇上的。
大多时,董荣的摘要却并不简略,从来都是弄一堆放在皇上面前——多了自然不会看,皇上就会时常叫他前来面禀,而面禀中的选择,自然就由他掌控了。
内监整理着被皇上拂到榻上的杂乱的奏折,一条条细细地禀道:“这封是大司马的,讲雍州军中寒衣的事儿,说兵士们无袄可穿,久了只怕不妥;这个是姜太傅的,文辞古奥,奴婢也看不太明白,好像是想请陛下允他告老还乡的意思;这个是将作监的,都是去年修渭水桥时的一些账目……”
苻生闭着眼听着,所有的事好像都离他很远很远,他一时想不清这些与他有什么相干。继位以后,他才发现当皇上实在是个辛苦的事儿,有很多事他不懂,可稍一垂问,他就不免先受不了群臣们脸上那隐隐的轻视。他有生以来,可以说见够了这种轻视,他应付的方式就是在自己胸里准备满干柴,一旦遇见些小火苗,立时就点燃。
可这么暴烈下去,他自己都有些累了。
只听内监忽念道:“这儿,还有个建节将军的……”
却见苻生眉毛一挑,睁开眼来,哼了一声:“邓羌吗?”
“正是建节将军邓羌。”
只听皇上哼道:“前日姚襄造反,他跟苻黄眉还有坚头他们三个领兵出去,打了个胜仗回来,是怕朕忘了他的功劳,才上书来提醒的?”
——符坚字永固,小名坚头,所以苻生这么称呼他。
那内监急忙展开折子,扫了眼回道:“倒不是,建节将军这一本……却是参劾东海王的。”
“嗯?”一语之下,却见苻生双手一撑案,脸上愣了愣。
内监忙禀道:“奏折大致是说:东海王在讨姚襄一役中,用事刚愎,不听劝谏,还……凌虐下属,克扣军饷;还有,纵容属下劫掠民妇……里面还提到,东海王纵兵抢了建节将军麾下小将的爱妾……都是些弹劾东海王的话,辞气甚为严厉,说奏请陛下严查。”
他把那些弹劾的罪状一条条念出来,本担心着皇上动怒,没想皇上本皱着的眉头反渐渐舒展开了。
等他念完,就听皇上笑了声:“我还只道他二人交好,原来到头来还是彼此争功。行军打仗,哪有那么多讲究。传话下去,说朕知道了,两人都是汉子,且不要争斗,先罚东海王三个月俸禄,以为责惩吧。”
内监应广声“诺”。
苻生似忽然想起,继续道:“前些日子他们班师回来,虽不算什么大胜仗,邓羌也还算立得有功,本说要提拔他镇守潼关、统辖雍州之兵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忘了。传旨下去,让他就带兵去镇守东边吧。”
内监忙又应了声“是”。
他翻拣奏折,正要往下报,却有小内监进殿回禀道:“皇上,安乐王到了。”
苻生听了脸色猛地一开,一挥手:“到了不让进来,报个什么报!”
小内监连忙转身去传。一时就见苻融走了进来。
只见他一身戎装,窄衣紧袖,越显得清爽精干。
苻生看他额上冒汗,想是骑马赶得急——这小安乐听旨后就这么急着赶回,不免让他心中大慰。一时苻融又要行礼,被他挥手免了。苻融知道他这个堂哥最烦虚套,礼行了一半也就止住。
却见皇上一见了苻融,脸上就带上了点儿笑意,口中佯怒问:
“跑哪儿去了?你现在可是奉旨入宿宫禁、监管禁军的,倒是出城都不跟我吱一声啊。”
苻融躬身一礼,回禀道:“要不是事情紧急,臣弟也不敢。”
“什么急事儿?回个话的工夫都没有吗?”
苻融却不急不忙,笑嘻嘻道:“回圣上,可不正是?是臣的二哥在龙首原打猎,说要为陛下了结那些凶兽。没承想,猎没打着,却被一头黑熊给伤了。母亲大人不由着急,臣只能立即赶去,一急,就忘了回禀皇上了。”
苻生愣了愣,奇道:“你是说坚头被熊给伤了?小时候他可不是这么没用!怎么大了大了,反斗不过个畜生。”
苻融笑道:“说来也不怪二哥,实在是那熊也不知怎么长得那么大。二哥本就有些矮,见着还能不慌?本来他们已把那畜生困在井里了,谁想那畜生居然能跳出来!跳出来后受了惊,更加凶狠,张牙舞爪的!二哥虽也打过仗,可冷不丁,也不免吓了一跳。他本能地转身就跑,可哪跑得过那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