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融摇摇头:“我想他心里此刻,也只有那八个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如果不时常引着皇上开开杀戒,只怕会担心皇上稍一松神儿,就把眼睛盯在他自己身上了。哪怕为了自保,他也会把皇上的注意力牵到没完没了编造的反叛上去。二哥,你也知道,皇上继位之时,本就不太顺,连他的母后都不同意,他难免疑心就重。何况,连菁哥都要夺位,他还会相信谁?”
苻坚一时只觉得口中干涩。
却听苻融停了一会儿,接着道:“我出来找你之前,先去找过朱先生。朱先生对我说了几句话。我想,这几句话,怕没有一句不是关键的。”
“朱先生说什么?”
“他第一句话就是:‘洛门东边住的好像不止令兄一家吧?如果记得不错的话,鱼太师好像也住在那儿。’”
这一句复述完,哥儿俩之间,忽然陷入一阵静默。
半晌,只听苻融叹了口气:“二哥,你说要是有追兵在后面,眼前只有一条窄路,绝对容不了两个人,却偏还有一个人挤在一起,这时,要不要把那一个推下山崖,好让他别跟自己抢路呢?”
皇上疑心已动,他们都知道这个堂哥的脾气,只要他怒意一上来,不管怎么都要杀点什么来祭旗的。
苻融眼前一时浮现的是鱼太师那花白的胡子。
鱼太师是当朝最老的老臣,当年跟着祖父一起拼杀出来的,可现在……苻融不想再去想这些,他转了个话题,向他二哥道:“朱先生还特意提到,问你现在是否身体康健;还说了你这次讨姚襄有功,回朝之后,皇上虽未加封赏,你却不介于怀,说皇上定然欣赏你的气度;还点到了你跟黄眉哥之间的交情,尤其还点到了你这次征伐中,与建节将军邓羌意气相投,惺惺相惜,说皇上必然乐见于此……”
他一条条说来,苻坚认真听着,知道这些都足以成为自己致死的理由。
听完后他问:“那朱先生可有什么建议?”
“他什么都没说,只拿笔画了一幅画。”
“一幅画?”
“他画了一个人,倒在大熊的身下。画完后,就把那张纸揉烂,扔进废纸篓里了。这一路上我都在想这个,开始以为那画的意思是‘示弱’,后来才明白,那画意绝不止此。朱先生妙于丹青,寥寥几笔,神态毕现。他画的那个倒在熊前面的人,姿态滑稽,哪怕我当时心情忧重,可见了那画后,还是觉得有点儿好笑……”
只见苻坚眉毛一拧:“好笑?”
苻融缓缓道:“没错,要狼狈、要滑稽,还要有那么点儿好笑。”
怕苻坚没听清,他又加了句:“皇上勇悍绝伦,从来不会跟一个他看起来滑稽好笑的人计较的。”
苻坚一时陷入沉思,良久,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望着苻融笑道:“我终于明白你为何要叫我被熊啃了。”
远远的,只听得苻坚手下那些亲兵们都已渐无声息。
围猎了一天,想来他们都累极睡去了。
距火堆两百步外,有放哨的亲兵在那里来回走着,只听到隐隐的咯吱咯吱踩雪的声音传来。
哥俩儿身前的火苗越来越小,却没人想起身去添柴。苻融双肘支地,望着天上——难测其深的夜宇里,悬挂着寥寥的僵硬而灿烂的星星。
他没有去打扰二哥,他知道二哥不是第一次面对生死,从十六岁起,二哥就已在军中为国效力了。可二哥一定还没想过有一天他可能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他叹了口气,忽然理解起皇上来……这种感觉,只怕堂哥无时无刻不被之笼罩着吧?从那个火把通明,在兄弟们眼中被视为神一般的苻菁勒兵围宫那晚开始,皇上只怕就觉得自己坐在了由亲朋、故旧、老臣们一把一把的刀架成的王位上了。
他忽然轻声问道:“二哥,如果是真的呢?”
苻坚陷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没听明白,问了声:“什么是真的?”
“如果,那首歌谣是真的……东海大鱼,竟化为龙……”
苻融忽侧过身来,仅用一肘撑地,望向他二哥。
“那样的话,你想不想当皇帝?”
苻坚愣了愣。
迟疑了下,他忽挺腰坐起。
他的两肩很宽,臂又长,手撑在地上,两肩就异常地高耸起来。
只听他的喉音低沉:“要说我从没想过这事儿那是骗人的……特别是,当雷丞相死了、王司空死了、辛尚书死了……这么多人死了之后,先帝留下来的顾命大臣所余无几,眼看着兵士冻馁、朝臣失措、野兽暴起、民不聊生,还有大燕的慕容儁要迁都邺城,江南的褚太后还政给她儿子,你总不由会想: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他沉吟着:“可想来想去,后来我才明白:你这问题根本不重要!真正重要的不是我想不想当皇帝,而是需不需要我来当皇帝;是,我能不能当一个好皇帝。”
“这世上,想当皇帝的太多了。而这天下,缺的从不是什么想当皇帝的,它缺一个能当皇帝,且能当一个好皇帝的。”
“所以,你该问我,你能当一个好皇帝吗?”
他望向苻融,眼中的目光看的不像是一个弟弟,而是看着率土之滨中的一个臣民,缓缓地问:“而凭良心说——不用视我为兄长来回答——你觉得,我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苻融望向他二哥。
只见微微火光下,二哥的身姿渊渟岳峙。
他看着二哥的脸,他需要在二哥脸上排除贪婪、排除残暴、排除权欲,看出他的本心来。
但见二哥脸上除了郑重,再无一丝杂色。
只听二哥镇定地说:“所以,这次如果是我死,就什么都不用说;如果是鱼太师死,你二哥只怕就要打些主意了——这乱世,活下来的不能辜负那些冤死掉的,不能让事情总这么混乱下去。”
忽然一阵风吹过,吹得火堆一阵扑缩。
那扑缩的声音像抖动的布。
苻融越过火光向黑暗中望去,一时像可以望到很远。
没错,这世上,想当皇帝的人确实太多了:江左之地,现在帝位在司马氏手里,可大司马桓温也一直在江州做着皇帝的梦吧?关东的燕国,慕容儁正做着皇帝,可他也一直提防着他那个同样雄才大略的弟弟慕容垂,怕他同样也有一个皇帝的梦。就是本朝之中,皇上的亲弟弟,征东大将军苻柳,因受太后宠爱,未尝没有当皇帝的心思……
他看着身边的二哥,心里忽升起点骄傲来:可那些人想过二哥刚才那句话吗?
没错,重要的从来不是你想不想当皇帝。
而是你能不能当好一个皇帝!


第二节
“你敢不敢当这个皇帝?”
陋室中,王猛对着虚空发问。
这是一个枯索的小院儿,偏居在北城外的偏街陋巷。院儿里的正房早年间被战火烧毁了,只剩下两间歪斜的耳房。耳房朝西的窗开着,窗外的空气冻得像大而脆的琉璃,稍一搅和怕就会发出冻裂的声响。
这是关中的冬天,这冬天满含着一种王气的肃杀。如果没有这么寒冷的冬,汉人的祖先们也就不需要修仓廪、务河工、建祖祠、聚村邑,不需要国,更无所谓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