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后来他当了皇帝。
当了皇帝后,确实不必再亲冒锋镝,斩军阵前了。
不过,这才建立不过数年的大秦——从他先父手中传下来的大秦,朝中权臣林立,麾下诸将豪纵。皇位虽是氐人的,但根基却不止有氐人,还有羌人、羯胡、匈奴、汉民与杂种胡;就是氐人之中,也是诸股势力林立,包括他的母后,还有他的妻族。这皇位虽已远离刀槊,却无时无刻不被朝争权斗那一下下闷锤棰楚着。
* * *
殿内,苻生一条光着的腿一直伸到绣着貔貅的被子外面。
他怕热,住处不设帐幔,哪怕是冬天,也从不用炭。
这殿内极为空荡,却放置了好几个捧釭铜人,釭内熊熊地燃着明火。
他在做梦,梦见一条从没见过的那么大的大鱼,那鱼鳃上的须好像一条条鞭子,它竟游进了自己老家的池塘中,然后池塘里那些高达数丈的蒲柳竟一枝一枝被它给吃了。
眼见那一根根蒲柳劈倒下来,他猛然惊醒,只觉浑身躁汗。他一脚把被子踹开,却感觉自己从没有过的躁热无力,那无力更让他愤怒。
殿内侍候的本还有小内监,这时听到声音急忙赶来。
苻生哑着嗓子叫了一声:“水!”
小内监忙向暧炉边上捧了一盏水过来。
苻生一把打落在地,喝道:“多的!”
殿外的小鸠儿听到屋里的声音,赶忙捧了铜盆进来。苻生一见,跳起来夺过铜盆,从头到脚往下一浇,却忍不住“呀”了一声——小鸠儿怕盥洗的水冷,就加多了热水在里面,苻生气得一脚把身边的捧釭铜人踢倒,釭里的火直烧到小鸠儿脚面上来。只听苻生大叫道:“我要冰的!蠢丫头,烧死你!烧死你!”
一早起来就事事不顺意,直到洛娥进来,皇上才稍稍平复了点儿情绪。
洛娥是进来给皇上准备上朝冠冕的——虽说皇上继位以来,心情烦恶之日居多,大多时都无故罢朝,接连几十天不朝见群臣也不足为奇,可今儿毕竟是三日一朝的日子,准备还是得准备的。
果然她手捧天子冕服近前服侍时,皇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洛娥就朝小内监一点头。
小内监会意,跑出门去,通知太极殿上侍奉的内官告知群臣:今日皇上不临朝了。
不一会儿他回来禀报:“诸臣已退,独董尚书丑时起就在朝房外等待皇上召见,说有密情上告。”
苻生挥挥手——满朝这些文武,也独有董荣擅长说笑,倒是颇得皇上喜爱——他吩咐在内殿召见。
没想召见时,他的宠臣董荣竟然上报,说近来京中小儿不知怎么,突然开始传唱起一首童谣。
苻生问:“唱的什么?”
董荣低眉回禀:“唱的是:‘东海大鱼化为龙。男便为王女为公。问在何所洛门东。’”
苻生尚未色变,他身边服侍的近臣已人人变色。
为皇上捧冠冕的洛娥才走到帘外,听到这句,也不由身子一颤——东海大鱼化为龙,男便为王女为公——那可是一首反诗啊!
果然只听苻生怒道:“又是鱼!朕要把它剖了放在火上煎着吃了!”
第三节
“得得得得得得……”
一串马蹄声在东市的街头响起。
那马蹄卢被霜裹着,听在耳朵里冻脆冻脆的。
马上人衣衫简净,面颊冻透如玉。
这少年是苻融,他一清早在街上打马而过,耳边传来的除了自己的马蹄声,再无他响。
身边的长安城寂静得有些可怕——苻融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住在枋头时,每天一清早那喧闹的声响。那时他们苻家还没有化家为国,整个大家族还和部曲平民杂居在一起。整个枋头就像个大集市,连祖父的大帐外都有司务跟卖洒的、卖菜的吵闹,更别提他们堂兄弟之间的嬉戏玩闹了。祖父那时总笑眯眯的,从来没拿出过什么大都督的款儿来,反倒很欢喜地听人争吵。
照他老人家的话,百姓们一辈子就活在一张嘴上,饿了你得让他嚷,饱了你得让他笑,若等他不嚷不笑,怕就要轮到你这个大统领来哭了——“什么是反叛?他若闭了嘴,就违了他的心,那就是反叛!”
这是他打小从祖父嘴里听来的话,后来读书时觉得,祖父那些话,都可以跟书上说的对照着看的。
他这时急着去见朱彤。
——之所以一清早出了宫就这么急赶,是因为他已听说了董荣上报的那首童谣。
苻融深受皇上宠信,时常受命入戍宫禁,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自己这个堂哥脾气发作起来有多可怕;更何况,他对董荣还抱有戒心。
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年司空王堕是怎么被董荣害死的。
董荣官阶原本不高,在先帝时不过是个著作郎,可自从皇上继位以来,他连得擢升,如今已高居尚书之位。不为别的,就为先帝留下的八个顾命大臣个个都不免过于庄重,而董荣却擅长阿附皇上心意。还不止于此,董荣还精通辞翰,从来能引经据典地把皇上那些暴躁粗鲁的话翻成文词儿跟一班大臣们打嘴仗。朝堂之上,有这么个从来肯站在自己一边儿的人,用自己半懂不懂的文词儿与别的谏劝的大臣们争辩,对于皇上来说自是件赏心乐事。
八位大臣中,丞相雷弱儿、司空王堕两人都是耿直之士,一向瞧不起皇上宠信的董荣、赵韶等人。哪怕雷弱儿遭谗、满门被屠之后,司空王堕仍不肯对董荣假以颜色。曾有人劝过王堕,说:“董尚书现在深受宠幸,显贵一时,司空还是该对他稍缓辞色,不要随意触怒他为好。”
没想王堕冷笑答道:“董龙是何鸡狗,而欲与国士抗礼!”
“龙”是董荣的小字,王堕以小字呼之,那是极端看不起的意思了。
劝说的人在王堕这儿没讨到好,回过头就把这话告诉了董荣。董荣听说后,依旧不改对王堕的热情奉承。直到寿光二年,因为一段日食的谣言,董荣借势劝皇上杀了王堕以应天命。行刑前,董荣还专门前去看王堕,当着面问他:“从今往后,还敢不敢指着我董某说鸡道狗?”
无论是童谣、灾变、谶纬还是天象,在这些汉人手中,总可以变成杀人的利器……从那以后,苻融才开始感受到汉人的可怕。而董荣此次上报这首童谣,苻融最担心的是:他的目的,该不会是针对自己的二哥吧?
这么想着,却听不远不近的,突然响起个童声:东海大鱼化为龙。男便为王女为公。问在何所洛门东。
这歌儿一钻进耳朵,苻融脸色就变了。
那歌声先开始还只一个小孩儿在唱,接下来就乱七八糟地添了几个孩子一起跟着唱。童声稚嫩,拖拖沓沓地不成调,听着本来颇为可笑,落在苻融耳里只觉得字字刺心。
一催马,转过街角,只见不远处一个门首前面,几个孩子正聚在那里玩耍。那门前面有个拴马桩,他们就绕着那拴马桩爬上爬下,边闹边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