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融走到拴马桩旁边,伸手勒住了马。那几个孩子一起抬头,愣愣地看向他。
苻融看着那几个孩子的小脸儿,脏兮兮的,却满是快活,他本来焦灼的心情一时平静下来。他可不能跟这群孩子发怒,整个长安城,现在就只这些孩子们还敢出声笑唱了。
他沉住气,脸上浮起点儿笑意,问:“小家伙儿,你们唱的是支什么歌儿?哪儿听来的?或是谁专门教给你们唱的?”
那几个小孩儿见他一团和气,模样又生得好看,心里先就喜欢了,不由得不答。
他们伸手一指,苻融顺眼望去,只见前面街口,正有一个小童的身影一闪而没。
他笑问:“是他教的?”
一个小孩儿抢答道:“是!我们刚在这儿玩儿,听他这么唱着走过去,我们叫他,他也不应,就在那边反反复复地唱,我们就跟着学会了。”
苻融有些奇怪,一抖缰绳,就往前面追去。
他马快,没几步,就已转过街口,只见前面左首的小巷子里,一个小童穿着件破皮袄,迈着小短腿儿,正在前面蹒跚地走着。
苻融叫了声:“小弟弟……”
街上没人,那小童明明听到了,却没停下脚步,反而走得更快了。
苻融看他走路的姿势,只觉得有些不对,催马跟了过去。
那小童听到马蹄声,没回头,反倒跑了起来。可他那小短腿儿,哪跑得快?
苻融见他跑,一催马,喝了声:“站住!”
他也没想到自己一语喝罢,那小童竟真的吓得站住了。
见他站住,苻融一勒马——他马儿已冲到距那小童不过两步开外的距离。他放缓了口气,慢慢道:“你别怕,我只是想问问你,刚才你教他们唱的那首歌瑶是从哪儿学来的?”
那小童不答。
苻融身子向前一探,伸出马鞭,去拨那小童的肩头。
拨了下,没拨动,苻融稍加了点儿劲儿,那小童顺他鞭子缓缓转过头来。苻融一瞧,忍不住心头一惊:只见那小童身量虽小,眉宇却开朗,唇上还长着唇髭——那竟是一张成年人的脸!
那脸转过来,望着苻融,脸上一片痴呆呆的神色。
苻融愣了愣:难道竟是个傻子?
他正在筹思中,却见那小侏儒脸上表情依旧呆呆的,目光中却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那隐藏着的精明格外触目,苻融立时颜色一怔——他开始以为这唱歌的不过是个孩子,没想见到那张脸时,分明年纪比自己还大。这么想着,他只觉一股寒意从自己尾闾间一直爬了上来——这是阴谋!
那童谣绝不是无心的!
他冷冷看着那侏儒,冷笑着问:“别跟我装傻了。这歌儿,看来就是你第一个唱出来的,而且还要唱遍长安城是不?跟我说说,谁让你这么干的?”
那侏儒却不答,张了张嘴,一道涎水从他唇角边流了下来,两只眼睛木木地看着苻融。
他见苻融的目光并不躲闪,哪怕自己唇角流的涎水多么令人恶心,情知骗不过去了,忽然嘎巴了两下嘴唇,先还没声,突然猛地开唱起来:东海大鱼化为龙……
他这声音说不上是什么音色,听起来又稚嫩又苍老,饱含着一种深藏的恶意,针扎一样地扎进苻融的耳朵眼儿里。
那声音里饱含着嘲笑,可怕的倒不是它的恶毒,而恰恰是它的嘲弄。
这嘲弄,似可以把无数聪明人费尽心力,渲染出来的典章制度,披挂上的朱衣紫绶,都掀翻过来,露出里面的局促尴尬来。
那小儿样的侏儒抬头望着马上的苻融,忽然开声道:“你是安乐王吧?”
他的声音不老不小的,听起来极为怪异。
“你认得我?”
那侏儒眼也不眨地继续仰头望着:“果然名不虚传,算是苻家最好看的子弟了。可你知道,站在我这个位置,朝上看,都看到了些什么?”
苻融沉着脸不答。
没想到那侏儒忽失心疯似的大笑起来:“我看到的是你的鼻孔。哈哈哈!枉传说你如何少年俊秀,是多少女孩儿的春闺梦里人,我只见到那鼻孔里也是有毛的,还多少有点儿鼻屎,没洗干净!”
苻融讶异地看着他如此张狂的举动,却听那小童样的侏儒继续大笑道:“你问我唱的什么?告诉你,我的歌儿就是我的棍儿。你们有刀有剑,有兵有马,小矮子我什么都没有,可我有我的棍儿。我把那棍儿一戳,就能准准地戳到你们的鼻孔。怎么样?快来个恼羞成怒给我看!你以为你跟你那个独眼的堂哥有什么不一样?我唱歌怎么了?你们杀了人,还不许我们掀一掀那遮尸的布!”
苻融也不懂他这突然暴发的愤怒从何而来。他从小到大,认识他的人几乎个个对他都青目有加,从不曾疾言厉色,更何况是这样的当面詈骂。
可他虽不明白那愤怒,那愤怒掀起来的东西却足以让他心惊。他一向知道,以他的身世,这世上有些东西他可能从来不曾见过,那是传说中的地底下的火,灯下面的黑,你不摸爬滚打进去,是永远不会知道的。
却见那小侏儒嘲弄完他后,笑嘻嘻地看着他,情绪又平和下来:“头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跟你说话吧,安乐王?安乐王果然好安乐,不止你祖父疼你,哥哥宠你,连你那独眼的堂哥、那么凶恶的人都对你高看不止一眼,你从来没想过会有人恨你是不是?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对不对?那告诉你好了,只为你们姓苻的杀了我家的人!嗯!你只管跟我发愣,不知杀了我家的谁是吧……我更恨的就是这个!你们连自己杀过谁都不记得!若由着你们千秋万代君临天下,你们只怕都不记得自己的一切都是血洗过的。”
苻融被他一番没头没脑的发作搞得晕头转向,冷喝了声:“说那么多做什么!直接说,谁指使的你吧!”
那侏儒望着苻融,有些同情似的摇摇头:“看来你还是没明白。你不明白,谁指使的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为什么心甘情愿受他指使。你也不明白——单觉得那歌儿是假的,就为之生气。可假不假也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有人会相信它。这世上的小民,在你看来,不懂他们为什么会相信那些谣言、那些假的事端,却从不知道,一切可以是假的,可那些愤怒,从来都是真的!”
他的声音忽放得很轻:“你想知道是谁指使我的……”
那侏儒的语声太低了,苻融听不清,不自觉地向前俯过身去。
他的脸在马头边靠近那小侏儒,已凑得很近了,却见那小侏儒忽冲着自己的脸一笑,轻声道:“那我掏给你看,我给你看一个真相……”
说着,他的小胖手抬起,伸到自己的胸口边。
苻融心里本能地升起防备,身子向后稍闪。
却听那小侏儒猛地一声断喝:“真相就是: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两个字,叫做——死士!”
他伸到胸口的手猛地一翻,竟从袖里掣出一把不过两寸长短的匕首来!
苻融身手矫健,他是苻家子弟,哪怕是最爱读书的一个,可照样弓马娴熟。他手一抬,立时提着马缰催马向后退了两步。
可那小侏儒翻出匕首后,并不刺向他,而是向自己个儿的胸口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