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大都督苻健临开拔前紧握着侄子的手,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事若不成,你死河北,我死河南,不到黄泉,永不相见!”
洛娥记得那一晚,营盘内响起氐人的悲歌。还不止氐人的,还有羯胡的、羌人的,那些祖上就流传下来的别离的悲歌。哪怕语言不同,那些歌声竟能彼此缠绕,你唱我和,连大都督屡次下令都不能禁止——苻菁带走的尽是精锐子弟,也尽是那些父母们最指望的成年的孩子。她看见如今的皇上,当时还不过十四五岁的苻生,也骑着匹枣红马,并列在他堂哥苻菁的身边。哪怕年少,他身高已过成人。她忘不了那一眼之下,直冲进她双目的剽悍。
寝殿里的呼号声渐渐弱了下去。
皇上每日入睡时,门阙之内,是不允许侍卫靠近的。今日,只有她与小鸠儿两个当值。本来只需要小鸠儿一个的,其余宫女可以等到皇上醒了再马上赶来。可她不放心,所以总是提前赶来。
皇上的睡眠一向不好,有时通宵难寐,直睡到中午,有时却又拂晓即起,她们当值的就得随时在这儿候着。
小鸠儿的脸上还挂着一点儿恐惧,只听她低声道:“姐姐,我怕。”
洛娥轻轻拍着她的头,笑慰着:“怕什么?有姐姐在呢。很多时候,是怕什么就来什么的。你该知道,皇上最恨的就是别人怕他。”
小鸠儿喃喃道:“可是,他也恨别人不怕他啊。”
洛娥叹了口气:“恨别人不怕是担心别人瞧不起他。你本身喜欢皇上的,不会嘲笑他,不是吗?”
小鸠儿点点头又摇摇头,喃喃道:“现在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四周渐又寂然无声。
连风空吹了一阵后,都觉得无趣,安静下来了。
那些檐间的铁马铜铃,也跟着无趣,一时都静了。
到底是小姑娘,一时只见小鸠儿很快就把那烦恼的情绪抛开。她拍拍胸口,似乎就把那颗心重新安生住了。
耐不了静,隔了没多大一会儿,她就指着身后殿上的匾问:“姐姐,你教我认的字还真管用,刚才我算把那上面的字给认出来了。你告诉我,这里为什么叫菖蒲宫?咱们好端端的一个皇宫,怎么会起这么寒碜的一个名字?那东西不是很贱,随处可见的吗?”
“因为在皇上的祖父那辈儿,也就是老帅那会儿,他们本来还不姓苻,而是姓蒲啊。”
小鸠儿的嘴张了开来,一脸的惊奇,她急急地拍了拍身边的台阶,那儿她已垫了一张皮褥。
洛娥在她身边坐下,慢慢道:“你知道老帅的老家在哪儿不?他们本是略阳临渭人氏,算起来,他们该是青氐,而你来自酒泉,应该算白氐了。老帅家世代都是氐人酋帅,他们在略阳的家中,池里种的原有香蒲。那香蒲长势却跟别处的不同,格外高大,能长得高达五丈,密不透风,那蒲节都长得跟竹节儿似的,所以他们家被唤做‘蒲家’,他们也就以蒲为姓了。这姓在氐人中不多见,好像氐人中姓姜、姓吕、姓杨的特别多,那才是大姓。姜姓是因为氐人据传是上古少典的子孙,属炎帝一脉,所以姓姜;吕姓是因为汉代吕后一族的后裔被发配于氐,与氐人通婚,成为大氏,流传下来的;杨姓则是仇池国的国姓——皇上家这个苻姓却是后来才改的。”
“那怎么皇上好像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个‘蒲’字?去年夏天,我刚进宫时,就见到皇上有一天发怒,把所有的蒲席、蒲扇、蒲垫儿……都甩了出去,说再别让他看见这些东西。”
洛娥忍不住向四周看了眼,轻声说:“你小声点儿。你跟我说没事儿,以后别当着人乱问。这事儿说起来有些忌讳,因为……皇上该还记着老帅的仇呢。”
“什么仇?”
洛娥叹了口气:“你不知道老帅的脾气。他当年虽也是氐人之帅,却也……说不上什么家世高贵。他是最粗鲁的脾气,连欢喜起来,也都是粗鲁的。皇上那时还小,只有七岁。你也知道,皇上生下来就有一只眼睛不好。那天,老帅高兴劲儿来了,喝了点儿酒,就开始逗弄孙子,说:‘我听说瞎儿都只有一只眼睛流泪,长这么大,还真没见到你哭过,你到底是一泪还是两泪?’”
她口里说着,心里却想起那些兵荒马乱的岁月。那时,整个苻家都还在枋头,她记得那些粗鲁的兵士与他们粗鲁的玩笑。开玩笑的人可能并不是坏人,只是他们不知道,那是伤人的。
她回过神来,问小鸠儿:“旁边人一时都附声大笑,可你知道皇上是怎么回答的?”
小鸠儿摇摇头。
“皇上从小就是个不受欺的,哪怕是他爷爷,他也忍不了这句嘲笑。才七岁的皇上当时就拔出一把刀来,把那刀往本来就盲了的左眼上一刺,立时一行鲜血迸了出来,然后冲他爷爷大叫道:‘这也算一泪!’”
小鸠儿忍不住“啊”了一声。
“老帅当时就动了怒,他从没想过一个小孩儿敢这样,立时跳了起来,随手拿过个鞭子就开始抽皇上:‘这么小你就这样,等大了你还了得!’你不知道老帅下手有多狠,他是乱世里拼杀出来的,总以为自己受得,别人就受得。他把皇上打得皮开肉绽,口里还怒骂:‘你不是刀都敢扎吗?这时居然也喊疼?’可皇上嘴犟,还嘴道:‘我是性耐刀槊,不堪棰楚!’”
“老帅气得没法儿,一时又抽又打,还提着鞭子指着他问:‘还不求饶?信不信我卖了你去做个奴儿!’”
“没想皇上居然回了句:‘你想让我当石勒吗?’”
“——你知道石勒是谁?就是已经灭了的那个赵国的开国皇帝啊!他儿孙不争气,现在亡国了。老帅当时还在石勒之子、也就是当时的大赵皇帝石虎手下为臣。那石勒发迹前曾被卖为奴隶。这事本就忌讳,何况皇上那话,一是不恭,二还有野心,传出去怎么得了!老帅吓得当场扔了鞭子,一把捂住了皇上的口。”
“皇上的眼里闪着光,他赢了——自己没被打怕,反而是祖父被他给吓怕了。”
“可回过头来,老帅就跟皇上的父亲、也就是先皇说:‘知道你儿子昨天做了什么吗?你这个生儿不能留了,等长大了,恐怕会破败我家,你现在就把去他杀了吧!’”
小鸠儿大吃一惊,忍不住又“啊”了一声。
洛娥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责备着:“你到底还要不要听?”
小鸠儿一脸惊慌地看着她,只管点头。
洛娥叹息道:“先皇一向都听老帅的话,回去就找来皇上,真的打算杀他。要不是已故的皇叔拦着,只怕也就杀了。而今日……咱们身后这寝宫之内,也就没这个皇上了。”
小鸠儿吓得脸都变了色。
——这些皇上的家事,她从来都没有听过。
寝宫里忽又传来皇上的梦话。她一时打了个哆嗦。她是最近才上值的,时间刚刚一个月。每每轮到她当值,要早上服侍皇上洗漱,一颗心就总吊在喉咙口儿,如果不是有洛娥姐姐总在旁边顶着,她怕都会打翻铜盆,吓得手足无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