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娥轻声一笑:“你怕什么?刚进宫时,你不还悄悄跟我说,你喜欢皇上,巴不得有机会靠近他吗?又说,现在宫里的妃嫔好少啊……”
小鸠儿的脸一红:“人家现在长大了,你还老拿以前的事来嘲弄我。”说着叹了口气:“那时真的什么都不懂,说起来,那可都是从前了。”
洛娥一时笑看着她。
她脸上虽浅浅地笑着,梨涡笑靥如风拂春水,可心里却碎冰交激:听这么小的一个小姑娘说起“从前……”果然宫中岁月长,一日就顶一年。那以自己进宫的日子来算,世上岂不是已过千年?纵算以前曾有过什么……有过什么陌路相逢,一瞬流眄,想来那小小的心动也敌不过外面那些沧海桑田吧?
她心中模模糊糊地划过一袭氐人窄袍的影子,摇摇头,想要把那袍影撩开……活在这么个乱世,此身犹存就算万幸了,为什么总还撩不开那些奢愿?
所以她问:“从前,你心里的皇上是什么样的?”
小鸠儿低下头来。
……从前,没进宫时,她还住在酒泉。她是苻家亲兵的后代,那时她耳中听到的皇上,是一个少年天子——有多高,足足八尺有余吧?身边的人说起皇上的勇猛来,个个都啧啧称叹,据说可以力举千钧,手格猛兽,走及奔马。
在小鸠儿的想象里,总像在秋后小校场的黄尘中已经见过了他:眼前是一溜烟儿的刚拘来不听话的野马扬起的飞尘,索套扔出去,歪了;拦马的栅栏高高的,可那马腾身一跳就跳出去了;而这时,一个年轻人出现了,他身材巍峨,几尺高的黄尘都遮不住他的身影,他在尘土里奔跑,竟追上那发蹄狂逸的奔马,翻身上背,直把它驯服下来。可……
小鸠儿低声说:“姐姐,你知道吗,前两天,太医程老夫子被皇上给杀了。那天我正当值,就在殿外。据说,只为说错句话。我在殿外听人传皇上要香筒儿,你知道,皇上一向厌恶那些香啊玉啊什么的,还奇怪要这个干什么……可接下来,我就听到惨叫,后来,我进殿收拾地下时,才看到……地上有两个……人的眼珠儿,它们像还会滚,它们还在瞪着我……我听说,皇上叫人拿了竹筒来,亲手扣在太医的眼睛上,就这么往下一拍……”
她身子一抖,说不下去了。
从进宫起,她耳朵里渐渐开始听到别人口里提到的皇上,有时不顺耳,可她在心里总在替他辩驳着,直到……她看到那火燎烧实的丹墀地面上那活生生的眼珠儿……
仿佛一股血腥味儿在洛娥的鼻子底下炸开来,直冲进囟门,她像从云端被一把拽进了现世里。
刚才衣服上还残存的父亲的体温也一下消散了。她往双阙间望去,月亮有些发红,脓肿的嘴似的,原来它并不圆,且颜色黯淡。她听着自己冷静地道:“不是为了一句话。程太医前日因皇上心口热给他调的药,其实是有毒的。”
可怎么,传出来的最后结果竟只是为了一句话?
她知道,住在这宫里,旁人都以为侧近天颜,什么事都是最先听到的。其实,好多事宫里发生了,那话传到外面,然后才会再传到宫里来。
她也听到了外面传回来的话,说太医程延为皇上配药,解说人参一味时,只为说了句“此物虽小小不具”就犯了皇上大忌,立马剜眼虐杀之。
她冷冷地看了眼刚才还觉得那么舒服的菖蒲宫的宫顶,依旧是那庑殿式的四阿顶,刚刚还觉得它是可以抛却一切具象、独存于世、安生生地坐镇在那台基之上,现在才明白,所谓“宫”,从来不是建筑在所谓土地上的,它建筑在语言之上,建筑在天下百姓的口碑中。而那些流言,确实一波比一波来得剧烈了。恍惚间,她觉得那无语威严的屋顶在她眼中都晃了晃,就在这时……
“咿——唔——呀!”
殿中猛地一声长嚎传了出来。
小鸠儿吓得身子一抖。
洛娥伸手按在她肩上,另一手手指竖在唇边,安抚道:“别怕,皇上又做噩梦了。别怕,只是个梦而已。”
可殿中那呼喊一声声传来,嘶哑激烈。做梦人似梦见在两军阵前冲荡,他口里叫喊的也是杀声,还有吆喝马的声音,呼喝兵士的声音——可呼喝下来,才似乎发现手下诸军都已被隔断,只有自己冲进了敌人阵中。
那不是寻常的梦呓,那简直就是嚎叫。
风一紧,檐间的铁马叮咚作响,催得洛娥耳边都似有金鼓声响起了。
她小时是经过丧乱的。那时她还只有小鸠儿这样的年纪。在潼关外,风陵渡前。她跟父亲随着大队人马从枋头回迁长安……能怎么样呢?乱世中,她和父亲同很多难民一样,流落到枋头,就依着老帅的保护住在枋头了。
那一年,老帅打败了麻秋,那是冉闵之乱后的事了,大赵国已摇摇欲坠。老帅待麻秋如上宾,可在一次酒席上,麻秋下毒,毒倒了老帅苻洪,想就此兼并他手下的人马。好在老帅的儿子苻健及时发现,率兵立斩麻秋,可老帅却活不下来了。
据说临死前,老帅握着儿子的手,叮嘱说:我之所以一直不肯重返故里关中,是以为天下可图。我死之后,这里你待不得,还是尽速率领手下退守长安吧。
她记得当时老帅猝遭毒杀,整个枋头人心惶惶的样子。乱世中,有一棵大树可依,那是莫大的福气了。可这时,那棵大树倒了。继老帅统领之职的苻健第一件事就是要安稳人心,他安稳人心的方式就是命令手下的部众开始种麦——当然,除了安稳人心外,也是为了迷惑当时的长安镇守杜洪吧?要给他一个假象,示意氐人无意西归。可有的部众知道主帅西归之意已决,哪怕听了播种的命令,还是不肯出力,他没种庄稼,暗中却开始收拾行装——然后,哪怕是那么亲信的部下,还是苻健的郎舅,就为这个被斩了。
洛娥记得,那是自己第一次看到人头落地。
……那人头落在地上,嘴还张着,似乎不信。
从那一刻起,洛娥就知道,活在这个时世,你真的无法确信什么——果然,这人头落地不过十天,军令下来了,所有军民,立时收拾行装,回迁长安!
别人家都在为锅啊、灶啊、盆啊、碗啊、被褥行李啊忙活,父亲却在收拾他那些模子与绢轴。近两下里的路……泥泞的,下着雨的时候拼命地吹火,要把火吹起来好煮一顿饭……火好容易燃了,锅还没开,军令忽然下来:马上开拔……洛娥记得自己那时扯心扯肺的疼,她心疼的不是什么家国大计、生民涂炭——路上,不时有人死去,累死的、饿死的,不计其数,这些都已触动不了她,她心疼的是锅里那还没熟的汤饼,心疼士兵们催得他们都来不及把它们带上。
好容易熬到风陵渡,终于要过河了。这么混杂的一大队人马终于可以在那里歇息一天。后来传说,那一晚,苻健几乎把所有的精兵都派给了他的侄子苻菁,他要组织一支先锋部队。这先锋之军是趁夜开拔的,他们要从轵关入关,直奔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