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不给我一明主,我不能造一个出来么?”
朱彤哈哈一笑:“景略,景略!你果然不愧是王景略。可现在大秦自有皇帝在位,你就不能直接出山入仕吗?”
“皇帝?你是说那个暴君吗?”
朱彤的眼睛忽然眯了起来:“暴君?”
“你称他是暴君,却是有何依据?你是指这两年来关中那些鼎沸一时的谣言吗?我一直奇怪,这些没边儿的话到底是哪儿传出来的?”
他盯着王猛。
王猛忽默然不答。
朱彤双眼直盯向他,缓缓道:“其实,今上的性情,你我都该知道,并没有外人传说的那么坏。”
王猛冷笑道:“那他先父给他留下的顾命大臣,请问还剩几个?我记得先帝苻健共留了八个顾命大臣给他:太师鱼遵、丞相雷弱儿、太傅毛贵、司空王堕、尚书令梁楞、尚书左仆射梁安、尚书右仆射段纯……嗯!还有个尚书令辛牢,现在,这八个大臣又剩下几个?呵呵!雷弱儿和他的九子二十七孙又是谁杀的?”
朱彤淡淡道:“今上继位之时,年不过弱冠,又天生残疾。他有今日,也是被逼的。就算他今日残暴,并不代表他继位时就残暴。而逼他走到今日的,怕正是传满天下的谣言与无时不在的构陷。景略,两年之前,你重回长安之时,好像就在今上刚刚登基之后。你还记得自己做的头一件事是什么吗?”
王猛突然色变,目光陡然如炬,望向朱彤:“没想到朱兄盯我一直盯得很紧啊。”
朱彤冷然道:“惭愧,那一年太白首犯东井,我虽观测到,却没想到犯上之人其实并不在朝,而是在野。直到两年下来,谣言浸漫长安之后我才发现,这长安城内,竟坐镇着一个谣言之帅!此人虽暂时无权、无兵、无钱粮,但他可以统御的,却是谣言。我只是没想到谣言的力量如此可怕而已……”
王猛突然截断道:“苻生纵非残暴如人所言,不过性躁量小,不配人主之位。我要除他,以给明君让路,又有何不对?”
朱彤淡淡道:“所以,你要造一个明主,就得先造一个‘暴君’出来是吗?”
王猛不答,他望向台下:“要开春了。”
“农人种庄稼前,不是总要先烧一烧荒?若不烧荒,那好苗儿怎么长得出来?”
朱彤冷然道:“所以欲救天下于水火,你就要先陷天下于水火?”
天上忽有一颗流星划过。朱彤举头一望,面色惨然。
回过头时,却见王猛忽长身一躬,冲自己拜了下来。
朱彤望着他,这个西华山中曾共他隐居近十年的人,终于按捺不住,要开始……杀生以救人了?
他想起自夏桀以来,那流转千年,不绝如缕的“杀人以救人”的大道理,忽然开始苦笑。
天上万星静默,看久了,好像是要从宇宙洪荒中披挂下来,以洗净这关中之地千余年来郁结的血气。他似忽然看到,在大地与星宇之间,原来从来不曾空闲过,不是汗水汗漫成海,就是血气郁结翻腾如海。
他没有避让王猛这一拜,耳中听着王猛说道:“朱兄确是直士。真人无言,直士谔谔,可惜当今天下妖诡,众生皆藏杀意,却不是真人、直士所能救的了。”
朱彤侧首望向宫室所在。
话已至此,当今皇上虽对他有恩——否则他也不会出山入仕——可如此险恶时局却真不是他所能救的了。
第二节
每到夜里,洛娥都觉得,那些宫殿会苏醒过来。
如果这宫里还有什么时候是洛娥喜欢的话,那就是此刻了。寅时已过、卯时未至,她站在菖蒲宫前的方场上,翘着脖子,看菖蒲宫上方那厚实方正的庑殿式屋顶遥对着宫前双阙。风吹过她肩头,她感觉自己一头长发斜了出去。她知道,自己此时一定是美的。整个宫室都在沉睡。她喜欢看菖蒲宫此刻那单檐四阿的屋顶,四面坡缓缓地滑泄下来,那下滑的斜度总让她感觉到一种隐约的奥秘——仿佛光看着它这么高高地端居在台基之上,就有一种举世升平,四海晏如的祥和感。而宫前双阙并峙于前,峭然耸立,如你所能想象得到的最峭秀的佩剑男子,以一种古秀的姿态将这里护卫。
那时,她常忍不住想将双手平伸开来,轻轻地在方场中旋转。她爱这里,因为她识得那种情怀,所以也甘于这种怀抱——她的父亲生前就是将作监的大匠。
想起父亲,她总会想起小时家里的那个木头阁楼,阁楼里散放着斧、凿、规、矩……更多的还是那些营造图例,一大卷一大卷的绢轴……还有那些榫卯的模型,哪怕它们还如此零碎,哪怕那些东西还只画在纸上,她也能感受到那种想把它们拼接起来的情怀。
她的母亲早逝,故去时,她还只有三个月大。父亲又一向忙,记得听乳母说过,她叫的第一声就是“大大”,那时她趴在阁楼的图纸上,打翻了一个墨斗,一张小脸儿糊得跟猫儿似的,对着图纸叫:“大大……”
生命中总有一些温热的东西只适合在寒凉中想起,所以她喜欢夜,喜欢这样的时刻。
整个宫殿似乎都苏醒了过来——那可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亡父像也借此醒了过来——身边这其实还未完成的宫室就是父亲的怀抱。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站在父亲的愿景里,生活中所有的愁烦、苦虑,一时都不见了,她可以试着静悄悄地、娇俏而恣肆地美丽。
可惜这宫城还没有完工,她的父亲就去了。而她,却成了这宫中的宫女。
她想起小时曾跟父亲的对话。
“为什么要建这样?”
“因为这样才够堂皇。”
“可为什么要堂皇呢?”
“因为除了这,剩下的都是荒芜的。”
这年是大秦寿光三年。
冬。
很冷,寒意似乎都浸进头发芯儿里去了。
洛娥现住在本该是这天下最热闹的长安城的宫城里。她和父亲天人永隔,已有数年了,入宫空耗去的青春,也近十年,才终于明白父亲口中所谓的“荒芜”何意。
* * *
“洛娥姐姐,洛娥姐姐!”
洛娥回过神,才看见台基上坐着的小鸠儿。
小鸠儿是还未及笄的宫女,头上按氐人的规矩梳着细细的发辫。那发辫趴在头皮上,稍有些黄,一些叛逆的发丝不安分地从那发辫里蹦出来,再怎么梳,也还是蓬篷的。
她该只有十三四岁吧……这时正手指着背后让她看:“你看,月亮长毛了。”
洛娥回过头,只见一团毛茸茸的月亮正挂在双阙之间。
耳中听着小鸠儿抱怨着:“等你不来,只能盯着这月亮看,看得我直发慌,好像心里都要长毛了。”
洛娥点点头:“月晕而风,明天,怕是要刮北风了。”
小鸠儿在月亮下扬起她那张金黄色的小脸儿:小翘鼻子,单眼皮儿,未成形的鹅蛋脸儿……也算氐族女孩儿最讨喜的长相了。
“坐在这儿,我就害怕,怕万一你没来时,皇上就醒过来了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