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虎定了定神,叫道:“你这算什么?”龙小姐笑道:“对不起,这一场是我赢了!以后咱们各劫各的,你可不许再向我纠缠!”张玉虎给她用诡计胜招,哪里肯服?然而双方比武。兵不厌诈,又哪有不许别人施用诡计的这一条?张玉虎虽然不服,却也无法撒赖,只好眼瞪瞪地盯着她。
龙小姐忽又笑道:“我知道你不服气,那我再给你一个便宜,来,来,来!咱们击掌立誓!”
张玉虎一肚皮闷气,怒声说道:“立什么誓?”龙小姐笑道:“你别生气了成不成?看你这个样子,把人家的好意都辜负了。哼,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张玉虎道:“好,你说,你说!”龙小姐道:“咱们以三月为期,在北京见面。到时再算一算,看是谁劫的贡物多?”张玉虎气往上冲,道:“你居然还要与我打赌?”龙小姐笑道:“什么居然不居然的?难道你还要恃强欺压我,不许我劫贡物不成?”张玉虎道:“你这样打赌是什么意思?”龙小姐道:“谁劫的贡物多,谁便算赢呀!”张玉虎心道:“你这岂不是故意要和我难为吗?你劫了这么多省的贡物还要再劫!叫我向天下英雄如何交代?”几乎忍耐不住,便想发作,只听得龙小姐“噗嗤”一笑,继续说道:“我瞧你急成这个样子,所以才和你打赌,再给你一个机会。若是你劫的贡物比我多,我便把我已经劫到手的各省贡物都送给你,反过来你也要一样。”张五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问道:“真的?”龙小姐道:“你若不信,咱们击掌立誓!”张玉虎道:“这个比赛,以贡物的价值来算呢?还是以省份的多寡来算呢?”龙小姐道:“以省份来算。”
张玉虎一想,这样的赌法,确是自己占尽便宜。龙小姐道:“怎么样,你还想些什么?是不是怕输了便双手空空?哈,原来你竟把身外之物看得这么重要。”张玉虎想了一想,说道:“咱们把话说清楚了,我可不想占你的便宜!”龙小姐道:“有话请说。”张玉虎道:“我有许多伙伴,他们劫到的贡物,也是算在我的份上的。”龙小姐道:“我早知道啦,我只有四个丫鬟,她们劫到的贡物,也是算在我的份上的。只怕我那几个粗丫头未必就输给你手下的好汉!”
张玉虎道:“好,君子无戏言,咱们击掌立誓。喂,誓词怎么说?”龙小姐伸出一双玉掌,格格笑道:“愿赌服输,永无后悔!”张玉虎一掌拍下,照样念道:“愿赌服输,永无后悔!”四掌相触,连击三下,张玉虎但觉好似有一股暖流似的,从她的掌心流遍了自己全身,禁不住心中为之一荡!
龙小姐笑道:“好,我要赶去劫江南几省的贡物啦!咱们各显神通,你可不要老是跟着我!”笑声中,衣袂飘飘,好似凌风而去,张玉虎站在一块岩石上,遥望她的背影!心中情思潮涌,自己也分辨不出,是气恼她,还是喜欢她?
张玉虎凝想了一阵,也便动身赶往浙江。一路上想念那位龙小姐,但愿到了浙江之后,又能够和她会面,好像劫贡物的大事,也都是次要的了。正是:
神龙逢玉虎,相见便相思。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柳絮卷芳心 西湖浪静
楼船腾剑气 东海波翻
数月之后,在杭州西子湖边,出现了一个衣裳质朴,状若乡农的少年,一身土布衣裳,却掩盖不住他眉宇之间的英气,这个少年正是那个与龙小姐赌胜争雄的张玉虎。在杭州早已有他派遣的人先来匿伏,打探浙江省押解贡物的动静。张玉虎此来,就是想先找到那个人,打听个清楚,贡物起程了没有,是谁人押送的,好在龙小姐之前,将贡物抢到手中。
这时正是仲春时分,西子湖滨,小孤山麓,桃李盛开,梅花未谢,一眼望去,西湖就似个艳装的少女,插满鲜花。桃李斗妍,红梅吐艳,暗香浮动,疏影横斜,端的是好一派阳春烟景。张玉虎无心在苏堤漫步,攀柳观花,匆匆的过了“花港观鱼”(西湖一景),六通禅院,直向西走,到了三台山麓。
但听得路上游人笑语声喧,一个秀才模样的人说道:“今年西湖添了一个名胜,为湖山生色不少。”他的同伴道:“你说的是于谦墓么?对啦,想于阁老在日,最爱西湖,遗命也要埋骨湖滨,与岳坟为伴,咱们也该去默祭一番。”原来于谦屈死之后,英宗皇帝也知人心不服,外惭清议,内疚神明。因此准曹太监收尸,在西湖上为于谦造墓。到了新皇帝即位,更进一步为于谦雪冤,承认他对明朝有功,谥于谦为“肃愍”,后来又改谥为“忠肃”,并准于谦的养子于冕建祠墓旁,称为“旌功祠”。于祠于墓至今犹存。新皇帝此举,当然是为了平息民怒,但亦足见公道自在人心,正气永存天地,即算封建皇帝,亦不能不在正义之前低首。
张玉虎感慨万端,心中想道:“于阁老死后虽得雪冤,他的女儿女婿却是至今尚流亡海上!看来这个皇帝也不过是假仁假义罢了!”
那个秀才模样的人缓缓吟道:“涌金门外柳如烟,西子湖头水拍天。玉腕罗裙双荡桨,鸳鸯飞近采莲船。”这是于谦所写的歌吟西湖的诗。他的同伴道:“于谦死后,长伴西湖,泉下有知,亦当稍慰了。”
张玉虎默默的跟随他们走,不久就看见三台山麓的于谦坟墓,“旌功祠”前面的一片草坪,正围着一大堆人,似乎是在看什么热闹。
张玉虎怕有人注意,不敢到于谦墓前凭吊,远远的默祭一番,便挤进人堆之中。草坪上正有一对江湖卖解的男女,看情形似是一对兄妹,这时正在表演空手夺刀的本领。张玉虎到此,正是为了要找他们,原来这对兄妹,男的名叫朱宝,女的名叫朱灵,正是奉了张玉虎之命,匿伏杭城,伪装卖解,打探消息的人。张玉虎藏在人丛之中,不久他们就发觉了,但却当不知,仍在专心一意的表演。
朱宝兄妹本来就是卖解出身,口吻举止,十分地道。但见朱宝摆开两把雪白的钢刀,向观众打了个招呼,朗朗说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咱两兄妹落拓江湖,谋生乏术,出外到杭州,给诸位大爷表演一套空手夺刀,开心开心。诸位若是看得还好,请随便赏赐几钱银子,若是看得不好呢,请打个哈哈,包涵包涵!”几句江湖套语表过,立刻一招雪花盖顶,双刀盘旋,向朱灵头上削下。
朱灵尖声叫道:“哎呀,哥哥你真舍得斫我吗?”霍地一个凤点头,但见寒光一闪,她头上插着的一朵梅花已给钢刀削落,胆小的吓得叫出声来,行家们则看出是妹妹在和哥哥闹着玩儿,乐得哈哈大笑。
但这两兄妹却甚为认真,但见朱宝刀光闪闪,从“雪花盖顶”倏的变为“老树盘根”,双刀向下疾斫。朱灵纵身一跳,金莲三寸,刚刚从刀口上掠过,又尖声叫道:“哥哥你真下得辣手呀!”双掌一分,扭她哥哥的手腕。朱宝一跳跳开,左一刀右一刀,刀刀砍向她的要害。但见刀光胜雪,裹着红妆,两人这样一来一往,打了几十个回合,直把观众看得眼花缭乱。忽听得朱灵一声娇叱,欺身直进,那两把钢刀看看就要砍中她的膊子,却忽见她十指一拿,捏着了刀柄,倏然间把哥哥的双刀夺了过来,娇声笑道:“你砍不着啦。”观众虽然都知道这是表演,却也禁不住轰然喝起彩来。
朱宝满面笑容,向观众拱手说道:“多谢包涵。”转头向妹妹说道:“各位大爷称赞你啦,你还不向大爷们道谢。”朱灵扔下双刀,托起一个银盆,向观众盈盈施礼,道声:“谢赏!”有好几个观众便向盆中丢下了碎银。
谢赏之声,正在不绝于耳,忽地有一条大汉跳了出来,向朱宝喝道:“好大的胆子,你们敢藐视官府律令吗?”朱宝道:“什么律令?天下难道有不许卖解的不成?”大汉冷笑说道:“咱们杭州就不许!”朱宝道:“我以前也在此处卖解,有好几次之多,老乡中也还有认识我的,我可没听说过贵府有这条律令呀。老哥你是——”大汉截着他的话道:“你管我是什么人,只有我来管你,你知不知道,不许卖解的禁令,就是今天才张贴的。”朱宝道:“啊呀!原来如此,恕我不知。”那大汉道:“公事公办,岂能饶你,你们两兄妹快随我进衙门去!”看情形他是一个便装的捕头。朱宝说道:“我今日初到,委实未曾见到贵府的贴文,请老哥高抬贵手。”观众中也有人替他求情道:“不知不罪,这位大哥,你就马马虎虎放他一次吧。”那大汉喝道:“不行!”
朱宝愠道:“老哥你真要把咱们这两个苦哈哈的拿到衙门去吗?你看我今天总共还未讨到一两银子,你拿我进去,对你有什么好处?不如这样吧,今天这一点银子,就送给你老哥当作茶钱。”
那大汉鄙夷冷笑,“哼”了一声,说道:“谁稀罕你这点银子?”忽地回头邪笑,对着朱灵说道:“看在这位小姑娘的份上,就饶你这一次吧。不过你们拿什么报答我?”朱宝忍住了气,道:“你的大恩大德,咱们永不忘记就是。”大汉冷笑道:“谁要你空口道谢。”朱宝道:“那你要什么?”大汉道:“要你的妹子给我做三个月丫头。名是丫头,我可不会亏待她。你放心好了。小姑娘,你愿不愿意跟我呀?”说到后面这两句,曼声摇曳,意态轻薄,还伸手捏了朱灵一下。
忽听“啪”的一声,朱灵反手一记耳光,打个正着,那大汉气得七窍生烟,怒道:“野丫头你敢打我!”双臂箕张,立刻向她扑去。朱宝本来不愿闹事的,这时也没法再忍,左手推开朱灵,右手伸拳一格,喝道:“岂有此理,你敢欺侮我的妹子!”
双臂相交,“蓬”的一声,两个人都退了三步,那大汉连声怒骂,挥拳复上,一招“黑虎偷心”,向朱宝胸膛猛击。朱宝化拳为掌,使了一招“二郎担山”,将敌人的拳势化开,接着一招“手挥琵琶”,横掌如刀,切他手腕,那大汉腰向后倚,左腿顿成虚步,呼的一拳疾吐,拳风嗖嗖,直劈朱宝面门。朱宝身随掌走,还了一招“白鹤亮翅”。好不容易才把他这一记“搬拦锤”的拳势消解。
张玉虎看得暗暗嘀咕,心道:“朱宝虽然不算高手,武功在江湖上也总算过得去了,却怎的打他不过。哼,这个人只怕不是普通的捕快。”他虽然替朱宝着急,可是他关系太大,却不便在这等热闹场所公然露面,只好眼巴巴的看朱宝苦苦支撑。
激战多时,只听得“蓬”的一声,朱宝肩头中了一拳。朱灵柳眉倒竖,正想帮她哥哥,观众丛中忽然跳出一人,向那大汉斥道:“放开这位卖解的大哥,我和你见巡抚去!”
从人丛中跳出的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张玉虎一看,又喜又惊,原来竟是沐璘!张玉虎刚才全神贯注场中,竟没发现沐璘也杂在人堆里面。心中想道:“小沐口没遮拦,我可不能给他瞧见。”
那大汉见沐璘似是一个贵介公子,窒了一窒,随即又冷笑道:“尊驾何人?这么大的口气?”沐璘道:“你管我是何人,要嘛你就随我去见巡抚,要嘛你就放了他!”那大汉道:“哼,我就是奉巡抚之命来拿他的,你少管闲事!”
沐璘笑道:“原来你是奉了巡抚之命,来欺侮女子的么?哈,哈,这件事我更是非管不可了!”那大汉正用了一招擒拿手法,伸手向那卖解少女抓去,陡然间忽见沐璘左手一穿,右手骈指如戟,来点他臂弯的“曲池穴”,这正是小擒拿手杂点穴法来破大擒拿手的上乘武功。大汉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只道沐璘大约是什么官家子弟,或者与巡抚认识的,故意拿巡抚来吓他。他切确是奉了巡抚之命,暗中留意闲杂人等,有权捉拿可疑人物的,故此他有恃无恐。要不是他有点慑于沐璘的气派,他早已先动手了。
却不料他自以为对沐璘已够客气,沐璘却会先动手打他,而且一出手便是罕见的上乘武功。那大汉猝不及防,百忙中避开了他点穴的一招,沐璘那一招小擒拿手他却闪避不开,手肘被沐璘掌心一托,无法招架,沐璘“啪”的一声,顺手便打了他一记耳光。这一记耳光比刚才朱灵所打的那一记更为沉重,大汉的半边面颊登时红肿高起,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掉了两齿大牙。
这大汉是巡抚衙门的武师,手底功夫甚是不弱,挨了沐璘一记耳光,勃然大怒,沉肘缩爪,挣脱了沐璘的掌握,反手便是一招“跨虎登山”,长拳抽击,沐璘用了一招“十字手”将他的拳势化开,朱灵要想帮忙,沐璘却道:“卖解的大哥,你千万不可坏了江湖的规矩,要是咱们两个人打他,他给打输了也不服气。”张玉虎听得暗暗好笑,心中想道:“小沐从师父处学了几手武功,老是想到江湖上试试自己的本领,只怕他还要吃不少苦头呢!”
打了一阵,果然便渐渐分出了强弱来,沐璘所学的虽是上乘武功,但却不过是有限的几式招数,而那个大汉不但气力比他大,经验比他丰富,武功的底子也比他扎实得多。刚才不过是冷不及防,这才吃了大亏,真打起来,沐璘根本不能近身,点穴法无法应用,那大汉拳行如风,带攻带守,绵密非常,沐璘那几招精妙的掌法,被气力所限,仅仅只能招架。
那大汉越打越狠,觑准沐璘的弱点,骤然间用了一招复杂的拳法,左手抛拳击他肩膊,右掌切他手肘,又飞起一脚来踢他的膝盖,一招三式,打得沐璘非常狼狈,勉强用了于承珠所教的一式“穿花绕树身法”避开那大汉的上盘攻势,但踢向他下盘的那脚,却是无论如何也闪避不开。
就在此际,忽听得有人大声喝道:“蒲老二不可无礼!”倏然间一条汉子从密麻麻的人头上飞过,刚刚落在沐璘与那大汉的中间,伸手一托,托着了那大汉的足跟,轻轻一送,那大汉立刻跌了个四脚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