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眸亮闪闪地,令他无法直视,鲜润欲滴的双唇带着完美的弧度向他唇角倾斜过去。

他依然没有推开她,像被人下了蛊,又似纯粹只是想欣赏她玩什么把戏——他明白她逃不了,不管她耍什么花样。

她柔软的唇贴上了他的,这一次的感觉与昨天不一样,他的唇不再冰冷,热而湿润。

她的心动了一动,有什么东西在变化?

但她没时间细思量,手臂蓦地收紧,她与他贴合得严丝密缝,她凭借想像在他唇间嬉戏漫游,意在拖他下水。而左手已经悄然滑向他的腰间——

他身子微微颤动了下,有所察觉,但还是晚了一步,游蛇呼溜一下逃离了他的身体,手上却多了把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牢自己,她脸上刚才那些妖精般的妩媚早已收拾得一干二净。

“你想干什么?”他昂起脸,稍稍抚平激荡的呼吸,冷然问她。

她把枪举得高高的,紧张地笑,“你以为我会坐着等死?”

“你走不出去。”他口吻笃定。

她的目光朝门口飞快溜了一眼,“这里除了你没别人,只要杀了你,我就能逃出去。”

“你知道这是哪儿?逃出去以后又该怎么走?”

她把枪握得紧一些,“那你告诉我。”

他对她笑,“我没那么傻。”

她深呼吸,“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你下得了手吗?”

“换作是你,你下不下得了手?”她眼里迸射出愠怒,“你也不是什么好人!我为什么要顾虑你?!这件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恨透了你们这些把别人的命不当一回事的混蛋!”

他用幽深的眸注视她,眼神无波,“枪里没有子弹。”

她不屑地笑起来,“大叔,你这种谎言太拙劣!电影里用过好多回了!”

她把枪偏过去一些,对准铁门扣动扳机——

有顶针撞击的声音,却没有子弹射出!

她愕然,瞬息间,手腕被往下一拗,枪已经稳稳落入他的手中。

“你……”高度紧绷的神经忽地一挫,她浑身瘫软下来,有气无力地任他反剪自己的双手,用布条捆起。

他像绑螃蟹那样把她扎得紧紧的,用力捏起她的下巴,眼眸中恢复了深不可测的平静,“就知道你不会老实。”

说完,他将她往地铺角落推了过去。

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她尝到了羞辱的滋味,朝他破口大骂,“混蛋,有本事你现在就杀了我!别让我活着走出这里!否则这辈子我都不会放过你!”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眼里充满戏谑的笑,不再说话,看她一眼,转身走了。

她的手被绑在身后,双腿跪在肮脏的棉被上,绝望地哭了起来。

 

他拎着吃的进来时,看见她团缩在地铺一角,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似的。

搁下食物,他把她拖过来,娴熟地给她松绑,吩咐道:“吃点东西。”

她倔强地别过脑袋,不理他。

他心平气和地劝她,“你如果不吃,不用我动手就先饿死了。”

“反正都是死。”她咬牙切齿。

“你怎么就能这么肯定,也许明天的结果是放了你。”

“不可能!”她对他吼,看到他静如湖面的脸,一口气又泄了下去,她凭什么跟他赌气呢。

“我妈妈就是在上次的绑架案里没了命的,”她变得忧伤起来,“也是因为有人要跟他谈事……我记得我跪在地上拼命求他,拼命求……可他就是不肯去救。”

他默默地听着。

“后来我找了把枪,打算自己去救妈妈,可惜等我到那儿的时候,发现枪丢了,妈妈也已经……我被他们发现,然后他们把我关在一间仓库里,不给我吃喝,我守着妈妈,整整耗了三天三夜。我本以为自己也会死掉,后来那些人忽然遇上大事,慌忙撤离了,我才乘机撬了门锁逃出来。”

她抹去脸颊上的泪,“从那以后,我就再没回去过。”

“他不会在乎我的。”她瞪起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因为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他眉头动了动。

“所以,如果你真为我着想,要么放我走,要么乘早把我杀了,好过在这里受煎熬。”

“对不起。”他摇头,“我什么也做不了——这不合规矩。”

她怔了一会儿,也觉得自己在痴人说梦。

他把食物重新塞给她,“不管结果如何,活一天算一天。”他看着她的眼里似有深意,“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后来,她一个人坐在铺子上,一边吃,一边回味他说的这句话。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时间悄没声息地滑入夜晚。她变得不安起来,每一次,他开门进来,她都会心跳加快好几倍。

“有回话了吗?”

他摇摇头。

她警惕的双目唰得黯淡下来,身子团缩成一只小猫。

他主动在她身旁坐下,低首望着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会不会很疼?”

“嗯?”他愣了一下。

“我是说,子弹……穿过身体。”她轻轻解释。

子弹穿过妈妈的胸膛,鲜血染湿了她胸前的衣襟,这么久以来,她一直想知道,妈妈走的时候痛苦不痛苦。

他抬起手,似乎想抚摸一下她虽有些凌乱,却滑顺依旧的乌发,但在手碰触到她鬓发之前及时收了回来。

“别想那么多了。”

她却突然不再感到恐怖,仿佛整件事情与她无关,她对他嫣然一笑,“问你个问题,你坐在咖啡馆里的时候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淡然扭转脸。

“那在巷口与我搭讪的时候呢?”

她的眼前浮起他在风中点烟的镜头,让她想起六七十年代的老电影中,冷峻却很可靠的中年男子。

可惜,他是来绑架她的。

他轻吁了口气,冷淡地瞟她一眼,“我做事时从不胡思乱想。”

她抿了抿唇,想起他挟持自己时的那股狠劲儿,她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其实,我一点都不怕你。”

他轻哼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把头靠在他臂膀上,闭起眼睛,“如果一定会有人来要我的命,那就由你来动手好了。”

半夜,她被身边窸窣的声音搅醒,朦胧间,她感觉他就在自己身边,他大概一直都没离开。

她没有翻身,重新阖上眼睛入睡。

她知道那是他,她死亡的宣判者,既然她已经把命交给他,还有什么好提防害怕的?

她仰面躺在地铺上,黄灯昼夜不停地发出亮光,扰乱了她的作息,但体内的生物钟还在,通过它,她能大约判断出来已经是第三天了。

 

她一直在等他,等一个最终的结果。

可他迟迟也不来。

时间长得像流不完的溪水,没有开始和结尾。

她在心里默念“生”与“死”,如果他进门时,她刚好念到“生”,或许表明她还有继续活下去的希望,反之亦然。

念到脑子晕晕乎乎时,门外传来开锁的声响,她一愣,飞快爬起来,却一下子忘记自己念到哪个字了。

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与她相对。

“你父亲杀了跟他谈判的人。”

她的心顿时坠入无底深渊。

“他自己……也被杀了。”

“那么我呢?”她抑制住嗓音中的颤抖,“我是不是也得死?”

“……我很抱歉。”

她狠狠地闭上眼睛,这大概就是结果了。

她很快又把眼睛睁开,急切地瞪着他,“你,你能放我走吗?我保证跑得远远的,不让任何人发现我。我会换个新的身份,以后,这世上不会再有庞的女儿!我会忘记现在发生的一切!你能,能帮帮我吗?”

她紧盯住他,希望从他眼里搜罗到怜悯与动摇。

他站在原地不动,缓缓摇了摇头,“我不能。”

她后退两步,感觉浑身的血液都被抽干了,她在干什么呢?这就是她的命吧,她怎么可能跟自己的命较劲儿?

“那……”她抬起黯淡无光的双眸,“我能在走之前再出去看一眼这个世界吗?还有,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这个要求应该不过分吧。

然而,他再次摇头。

她忽然感到愤怒,她的愿望是如此卑微,她曾经是那样希冀他能帮到自己,哪怕就一点点,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并非她所以为的那样。

她咬牙向门口扑过去,动作过于突然,他竟然没有防备,也没能阻拦,她敏捷地掰开门把手,一阵自然的亮光迎面扑来,她恍惚察觉到右手有窗,光源就来自那里,她像一只断了翅的蝴蝶,拼命挥舞残余的翅膀,想要跨过高山,飞越河川,去往那渴望中的自由之地……

“砰——”一声闷响从后面传来,她的身子也随之震动了一下,她顿住,愕然低首,看见血从自己胸膛里冒出来,鲜红的,像极了她上学时用的画画的颜料。

她终于品尝到了子弹穿身而过的滋味,那一瞬间,没有疼痛,仿佛只是被一只坚硬的小手轻轻推了一把。

但她就站在悬崖边缘,这一推足以令她粉身碎骨!

她缓慢地转首,看见了持枪站在房间里的他,苍白无色的面庞,眼眸里隐藏着压抑的紧张。

她张了张嘴,真想问他一句,“你会后悔吗?”

疼痛忽然袭来,她什么话都没能说出口,便软软地倒了下去。视野里,她依稀看见他抛掉枪飞也似的朝她扑过来。

“他一定后悔了吧。”她朦胧地想,“哪怕只是一点点。”

她终究没能跨出这个房间。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像一个脆弱的泡沫,慢慢向上腾起。她能感知到的光芒正在一点一点变暗,像被什么东西吸了进去,直至最后,化为广袤无边的黑暗。

她在漆黑一片中飘荡了很久,终于再度见到亮光,光线刺眼,她不得不用手去遮挡眼睛。

然后,她醒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

这是哪里?她记忆模糊。

她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难道她到了地府?可为什么到处都是明亮的白,再说也没有阎罗和小鬼啊!

她发现自己竟然还能动,她挣扎着爬起来,胸口立刻一阵撕裂的疼痛,她喘一口粗气,无奈地躺下。

有清脆的铃声在耳边响起,须臾,一名长相秀巧的护士跑了过来。

“啊!林小姐,您终于醒啦!”

林小姐?!

她懵懂地看着护士殷切地走上前来,感觉自己在做梦,她从没姓过林。

“这是哪里?”她问。

“医院呀。”护士笑吟吟地。

“我怎么会来这里的?”她感到头疼。

“有位先生送你过来的。”

她怔了一下,“他人呢?”

“已经走了,说是有事要忙——来,我给你量一下体温。”

体温计压在舌头底下,冰凉的触觉把她从恍惚的梦境里拉回现实。

这感觉与她过去上医院就诊时太相似了,完全不像假的。这么说,她还活着。

是他救了她?

护士往记录本上抄下她身体检查的数据,笑容可掬地嘱咐,“您先躺着,我去叫医生过来。”

她这一躺就是半个月。

这期间,她始终呆在独立的病房内,有专门的医生和护士照顾她,他们从来不问她敏感的问题,她偶尔有疑惑问他们,也得不到尽善尽美的答案,索性不再多嘴了。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她记起来他说的话,她相信,终有一日,他会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一切。

医院在海边,从她的病房望出去,可以看到碧蓝的海水,在远处与天际衔接。

海边游人稀少,静如世外,是她喜欢的地方。

等到她能下地行走的时候,他来了。

他站在院内的一棵银杏树下,踩着遍地金黄色的落叶,而她就在离他三米远的长椅里坐着,背对着他。

她像忽然得到感应那样回过头来,看见了他。

他还是穿着那件灰色格子呢外套,下巴多了一点胡茬,嘴唇紧抿。

她站起来,走过去,“我还活着。”

她仰脸望向他,“是你的失误还是……故意的?”

“我犯了个错误。”他低首迎视她。

“什么?”

“以前做事时,我从来不跟对方说话。”

她微微笑起来,“怕下不了手?”

“也许。”

“那么,你为什么跟我说话,为什么不杀我?”

他把双手插进兜里,抬头看湛蓝的天空,很久后才回答她,“你有信仰,我不杀有信仰的人。”

“我?信仰什么?”她带点茫然地笑。

他的视线重新转到她脸上,“你始终不相信我会杀了你。”

她失笑,眼里却充满感激,“谢谢你!”

这是她一直想对他说的话,不仅仅是因为他救了她。她对这个世界整个是绝望的,直到遇见他,她把那点微薄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而最终,她得到了圆满的答案。

即使以后的路再艰难,她相信自己也有勇气走下去。

“别谢我。”他淡淡一笑,“谢你自己,你命大。”

她回忆起子弹穿身而过时的情景,这半个月来,她琢磨透了很多东西,目光闪亮,“你故意打偏的,对不对?”

他不看她,仰脸望天,等低下头来时,发现她还执着地瞧着自己,用力一抿唇,解释得有点不情不愿,“他们需要看见一具尸体,除此之外的事就不管了。”

她望定他,慢慢笑了起来。

“你现在是我的……”她歪头仔细想了想,“我唯一的亲人。”

他也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叠证件给她,“这是你新的身份,以后用得着。”

她接过,翻开来,读上面的名字,“林维嘉。”

她笑得很甜,“这名字很好听,我喜欢。”

从此,她就叫林维嘉了。

他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

“唔……”她想了想,“想找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住下来,过平静的生活——你呢?”

他照例对她的探究不作回答, 只耸一耸肩,“祝你好运。”转身欲走。

“哎——”她叫住他,用力咬一下唇,“不吻别吗?”

他没转身,扬手在空中挥了挥,继续前行。

“别后悔!”她觉得没面子,冲着他的背影嚷。

他忽然大笑起来,转过身,盯住她,然后一步步又走回来。

到了跟前,他伸手揽住她的腰,俯首吻住她,很深很久,直到她脸红心跳。

“你能留下来吗?”她揪住他胸前的衣襟,紧盯他的眼睛,现在她是真的一点都不用提防他了,连她的命都是他给的。

“你……认真的?”他的目光在她脸庞上流连,表情温柔了许多。

她用力点头。

他深呼吸,对自己一直在做的事情早已感到乏累。

“给我一点时间。”

“多久?”

他作短暂的思忖,“一周吧。一周后,如果我回来,就带你走。如果回不来,你尽快离开这儿,好好过你想过的日子。”

“我等你。”她目光坚定。

他嘴角勾勒出迷人的弧度。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她又说。

“林云。”

她莞尔,“原来你姓林。”

他松开她,变戏法似的,手里多了副墨镜,正要戴上,手蓦地顿住。

“想跟你确认一下,如果我回得来,但是残了,你还愿意跟我吗?”

她答得不容置疑,“只要你活着。”

他笑,点点头,套上墨镜,走了。

 

林维嘉等了林云七天。

这七天,她只要一有空闲,就会来到海边,找一个看得见大道的地方,坐下来,静静等他。

她有足够的耐心。

她还有信仰。

最后一天,她从日出开始就坐在那块石头上了,痴痴望着行人稀少的道路,寻觅那个她熟悉的影子。

太阳升上高空,又在海中一点点落下,她的心如同眼前的沙子那样,从炙热到冰凉。

她忍住眼泪,只要泪水不落下来,就还有希望。

终于,在昏暗的暮色里,有辆风尘仆仆的吉普在路边停靠,她的心一下子提起,双手紧紧揪住两边的衣摆,她坐着不动, 她屏住呼吸,瞪大眼睛观察。

车上下来一个人后,吉普很快开走了。

深灰色格子呢,缓缓地朝她移动过来,步履阑珊,似乎有点跛。

她激动地站起来,是他!是林云!

他还活着,跟她一样!

林维嘉忘情地向林云飞奔过去,如同奔向她向往中的美丽人生……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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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文献给曾经被《梦境》虐到过的读者朋友,希望你们能在此短篇中得到治愈^-^

 

顺祝大家春节愉快!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