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你突然被判定只剩下三天生命,你会怎么办?

 

——题记

 

第一天

 

那男人坐在窗边很久了,面前仅一杯咖啡。他的视线经常投射至窗外,飘忽不定,既不像在观景,也不似在等人。

从她弹第一支曲子开始,她就注意到他了,当然不是因为他帅气,事实上,他长相很平凡,扔人堆里立刻会被视作透明。不过也算不得难看,很普通的五官搭配,短发,穿一件款式很老的深灰色格子呢外套,有种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陈旧气息。

他吸引她的原因很简单,他整个人都很安静,坐在窗边两个多小时,他始终保持着初进门时的那份笃定,除了偶尔把玩一下手上的打火机外,似乎再无别的念想。

她透过零碎的乐章片段悄悄注视他,而他的思绪却在不为人知的远方,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滞,只有手上的打火机,啪一下甩开盖子,又啪一下合上。

他多大?也许三十五,也许四十,总之不年轻了。

他会是什么人呢?失意的商人还是输到砸锅卖铁的赌徒?

不,都不象。他的脸上没有那种丧魂落魄的迷乱,他沉静得像一口被人遗忘的钟,码在老寺庙的墙根底下,生了锈,铸了根,从此再无人问津。

她为自己无聊的猜测轻轻笑了起来,手指欢快地在琴键上蹦达。

当她再度扬首望向窗边时,目光蓦地与他相撞,她来不及收回眼眸里的好奇,索性友好地朝他点了下头,而他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好似未曾接收到她的微笑。

她并未因此而失落,相反,她觉得这才是他本该有的模样,孤寂、清冷,身上永远只萦绕他自己的影子。

她对他油然而生亲切。

两年了,她居然会在一个陌生人身上品味到亲切的气息,多么奇怪。

她闭起眼睛,让这种久违的温暖在自己体内肆意徜徉。

她明白,一切都不过是出自她的幻想,与他无关。

一曲终了,她睁开眼睛,边翻琴谱,目光忍不住边又往那个方向溜去。

那人却已不见踪影。

演奏完毕,她取了自己的东西走出咖啡馆。

时已严冬,刚下过雪,此刻的天空却又晦黯阴沉起来,厚厚的云层仿佛随时会压将下来。

她仰头望了望天,略略笑一下。比起阳光灿烂的日子,她更喜欢这样阴森森的天气,仿佛全世界都与她一起坠入了地狱,她因此可以坦坦荡荡地走在任何一条大道上。

这寒冷的黄昏,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她踩着厚重的积雪,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街拐弯的角落里,有一抹熟悉的深灰色突然闪入视野,她赫然转眸,看见他就站在那里,正背风点一支烟,火苗被风一搅,如凌乱起舞的发,四处乱窜。他拢起手,把火赶到嘴边,很快有烟雾升起,他皱着眉头收起打火机,一抬眼,看见了她。

他的眼神让她想起刚才在咖啡馆时他对自己的冷淡,便低头笑了笑,准备离开。

“请问……”他却突然开口。

“什么?”她止住欲前行的脚步,看着他朝自己一步步走过来。

“想跟你打听个地方。”

她饶有兴致地捕捉到他脸上流露出来的一丝不自在,是因为有求于陌生人,还是因为——和她说话?

“我要去徐环路……该怎么走?”

她心头一动,那正是她住处所在的街道。

“前面左转,穿过那片空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的那条横街就是。”她难得热心地给人指路。

他下意识地朝她指点的方向瞥了两眼,眸中并无了然的意味,但他很礼貌地对她说了声,“谢谢!”

她看着灰呢格子在自己前面晃动,渐行渐远,忽然脑子一热,追了上去,“嗨!”

他驻足转首。

“我……我也住那地儿,”她咬了下唇,仿佛下定了决心,“不如我带你过去好了。”

他收回闪烁不定的目光,仔细审视她,好一会儿才轻轻说,“谢谢。”却没有惊喜,眼神有点冷。

她与他并肩,把雪地踩得咯吱咯吱响。

“徐环路挺长的,分东西两段,你是想去东路还是西路呀?”

“……徐环路28号。”他思忖着回答。

“啊!那是在东路。”她兴高采烈地揉着自己通红的面颊,“你找对人了,我知道怎么走。”

她差点就想说,“我就住30号,跟28号是邻居!”

“哦。”他若有所思地答。

前面陡然开阔起来,是个新建成的广场,有崭新的雕塑和亭台楼阁,在联排的老城区内,怎么看都像暴发户嘴里镶嵌的一颗金牙。

广场一角还有个刚准备开工却因为年事将近而暂搁下来的露天健身场,红色的砖石与凌乱的垃圾随处可见。

“你经常给陌生人带路?”他双手插在裤兜里,问她。

“没有啊!”她眨了眨眼,疑心是不是自己的热忱吓到对方了,“你要去徐环路,而我刚好住那儿。”

她瞟了他一眼,“凑巧而已。”

近距离对视时,她发现他的唇形很漂亮。以前有人告诉过她,有棱角的唇形是智慧之兆。

“是……很巧。”

他说话声音轻柔,像风拂过琴弦,她恍若梦中,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根羽毛,越飘越远。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经过健身场时,他忽然顿住脚步。

“怎么了?”她回身,不解地看他。

“我有句忠告想给你。”他盯着她,慢慢地说。

“呃?”

恍惚中,他离她越来越近,声音依然轻,却不再柔,而是沉沉的,坠坠的,如同发自地狱。

“不要随便跟陌生人搭讪。”他一字一顿地对她说。

“我……” 脑子里有个鸣叫声越来越尖锐,她好像有点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她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嘴巴已经被一只冷冰冰的手死死捂住,紧接着,她整个身子都被拽着往后退去!她瞪起眼睛,却看不到挟制她的人,只能看见前方雪地上,被自己双脚拖出来的两道印痕。

冷,从心底泛滥出来,席卷全身,她终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她开始拼命挣扎,尚能活动的双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乱挠乱抓,在他钳制住她手腕之前,她的右手划过他腰间,触摸到一片冷硬的金属表壳。

她的神经像被点燃的一根导火索,蓦地亢奋起来,那一定是枪!

他有枪。

她有点明白他是什么人了。

她一下子什么都动不了了,她不知道他究竟有几只手,竟然可以把自己治得死死的,晃动的视野里,她看清了他的意图——他是想把自己拖进健身场工地的死角里。

他想干什么?劫财?劫色?还是杀了她?

可是她身上除了母亲留给她的一根链子外,再无别的值钱的东西,而这根链子虽然对她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却只是根成色普通的金链子而已;而她长得也不算漂亮。

她没觉得害怕,只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他给她的感觉完全不像一个下三滥的流氓。

她感觉他束缚自己的力道松了一些,她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他们已经进入那个预期中的死角。

这时候他在干什么?她紧张地猜想。

或许正在观察地形,看有什么能够利用的工具。不管是什么,他肯定有所分神,她能从他略微松懈的双臂中判断出来。

她看看左右,又看看前面的矮墙,思索自己得用多快的速度才能在他反应过来之前飞奔出去。

她知道只要绕过那道矮墙,就有可能撞见别的行人,

他身上有枪,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能束手就擒。

上一次比这回难度更高,她不也顺利逃脱了?无论如何,她得试试自己的运气。

嘴巴被他捂得有点麻木,她定一定神,使劲将舌挤出双唇,湿热的舌尖费力地顶到他的手掌上,她成功地感觉到他一愣,手骤然放软,过程短如闪电,但对期待这一刻的她来说,已是足够。

她铆足了劲,张嘴朝他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一声闷哼过后,缠在身上的枝枝蔓蔓一下子都消失了。她一秒都没耽搁,像箭一般往矮墙外直冲了过去!

呼呼的风中,她依稀听到他低沉的咒骂声,就在耳边盘旋,不断地盘旋。但她没有回头看,一次也没有,她命令自己像上一回那样,使劲跑,哪怕前面是悬崖也不停留。

她感觉脚下凉凉的,是雪化了吗?太阳出来了?她来不及思索,呼吸逐渐困难,为什么这个广场变得如此广阔,完全没有边际似的!

她蓦地想起来他有枪。

那么,他不必追上她,只要站在她身后,扣动扳机,她的所有努力就都成了枉费心机。

她仿佛听见子弹嗖嗖朝她飞来的声音,金色的弹头钻进她温热的胸膛,血流到白雪里,一定很刺眼。

那可是她的血,不是母亲的。

子弹穿膛而过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眼前忽然出现行人的身影,拎着包的男人,搀着孩子的妇女,欢声笑语像刚开启的电视那样忽然侵入她的世界,而她,站在这个寻常却温馨的世界边缘,如幼时那般默默注视,眼里露出渴望。

“妈妈,看——”有个小女孩对她指指点点。

女孩的母亲应声向她望过来,她下意识地撩了下鬓发,挤出一点笑容。

母女俩好奇地看看她,笑笑,走远了。

她迷茫地回望被自己抛在后面老远的广场,那里人迹皆无,像一片被遗弃的白色废墟。

而刚才发生的一切,是如此分明,激烈的心跳提醒着她,那绝不是梦。

于是她明白,她再次逃脱了。

 

她没敢立刻回去,在城内溜了一圈,确定没人跟踪后才谨慎地往住处方向走。

进了楼洞,先闻见一股饭菜香,一定是二楼的房东大婶在做晚饭。她迈起轻步沿着阶梯往上走,脚板踏在水泥台阶上,冷得象块冰——她的一只鞋在逃亡途中丢掉了。

经过房东家门口时,大婶笑嘻嘻的脸出现在防盗门金属网的那一面,“回来啦?”

她笑着点点头。

大婶很快扫到她赤裸的左脚,眼里流露出吃惊的神色,“你的脚,怎么回事?”

“过马路时没留神,被车撞了一下。”她只能含糊地解释。

“哟!没伤着哪儿吧?”

“没有,就是鞋掉了。”

“要小心啊!”

“哎!”她展开笑颜,匆匆往上走,她的住所在三楼。

开锁进门,她飞快把门阖上,这才靠在门板上,长长舒了口气。眼前熟悉的景象越发衬托出刚才那一幕的惊险荒诞,害怕的感觉仿佛到此刻才回到她身上。

他说他要去徐环路28号。她仔细思索,那里似乎是个发廊,那么,他是信口胡诌的了。

可他为什么会知道徐环路?巧合,还是……

她心一寒,莫非他早就知道她住哪儿了!

她转身,哆嗦着给门上了保险,身子软塌塌的,一点力气没有,但体内仿佛还有团火在执着燃烧,不把她消耗殆尽不罢休。

“不要和陌生人搭讪。”她想起他给自己的忠告。

她忽然格格笑起来,她的世界里,除了自己,都是陌生人。

厨房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她一惊,笑声顿止,一颗心重又提了起来。在门与厨房之间作了短暂思量后,她一步一步朝厨房走了过去。

厨房的窗子开启了一半,一只饿极了的麻雀在窗台上警惕地内外翻跳,寻找任何可以填进肚子里的碎屑。

她泄了一口气,放重脚步,把麻雀赶出去,呼拉一下把窗阖上、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