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开始发热,是剧烈运动后的结果。她褪去湿漉漉的袜子并换上拖鞋后,便往唯一的房间走去,打算找双干净袜子换上。

才刚走到房门口,眼帘里掠过一道深灰色,她整个人立即惊跳起来,出于本能返身欲逃。

“别跑了,你的速度没我快。”坐在窗边椅子里的男人慢悠悠地出声制止她。

她想起上了保险的门,空寂无人的楼道,还有她疲倦的双腿,她确实没有可以赢他的资本。

她转过身来,面对他,心却反而平静下来。

“你这样追着我,到底想干什么?”

逆光看他,只觉得他面部一团模糊的黑,他起身,向她走近,好似穿越了某个巨大的阴霾,眉目在她视野里逐渐清晰。

他微微俯首,静静地注视她的眼睛,“杀了你。”

“不可能。”她仰起脸来,笑,“如果你真想杀我,刚才在广场就不会放我走,你自己也说了,你的速度比我快。而且,”她迎视着他的眼睛,“在户外杀人,又是雪天,痕迹很容易被消埋,比在室内容易多了,你不会不明白吧。”

因为她的推论,他平淡的面部居然起了一丝笑意,嘴角堆积出浅淡的皱纹,有种沧桑的迷人魅惑,“你懂得不少。”

她紧盯住他,轻轻地问:“既然你想杀我,刚才为什么不开枪?”

他不说话,眼神飘忽。

她感觉自己又一次跨入了梦境。

鬼使神差一般,她掂起双脚,嘴唇凑到他唇边,轻吻了他一下,冰冷的触觉是所有不真实里唯一真切的感觉。

他没有闪开,连阻止她的举动都没有,待她退下,他脸上的笑容已经扫得一干二净。

“你胆子不小。”他冷冷地说。

“既然你都说要杀我了,不如在死之前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她居然没有一点羞耻感,反而觉得很刺激。

“你有多大?”他眯起眼睛来看她。

“二十一,你呢?”她乘机反问。

他拒绝回答,继续问她,“你真的不怕死?”嗓音温和了许多。

她沉默了。

不是不怕,是不信。

她见过杀人者是怎样的表情,即使不露声色,也能让人感觉到四伏的杀机。而他的眼里没有凶光,身上也没有那种杀人之前必有的阴鸷之气。

尽管她不知道他找自己的目的,但她能肯定,她和他,从来都不认识,也未曾结过仇,她甚至,对他有那么一点没有来由的好感。

“我不认识你,你到底是谁?”

他抱紧双臂,紧抿嘴唇。

她耸肩,清楚他这个举止是表明他不会回答。

“那么,你……真的会杀我吗?”她抬起头来问他,表情认真。

“你觉得呢?”

“不,我不信!”她坚定地摇头。

“为什么?”他的眼睛眯得愈发紧。

她笑,“没有为什么,反正就是不信,就算是……我的信仰吧。”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眼眸里的神色变幻莫测,最后定格在深邃的幽暗之中。他缓缓启唇,喃喃嘀咕了句什么。

她没听清,自信的笑容里逐渐起了一抹惶惑,“你说什么?”

后脑勺忽然传来剧烈的痛感,她眼前发黑,无数金色的圈圈在脑子里跌来撞去,意识完全模糊之前,她终于想明白了他刚才轻语的那句话。

“对不起。”他说。

 

 

她在黑暗与混沌中游走了不知多久,才渐渐苏醒过来。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足有四五米挑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来的那一盏粗糙灯具,用一张油纸遮着,轻微晃动,但黄光明亮。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一人蜷缩在地铺上,棉被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她捏着鼻子嫌恶地站起来,腿有点麻,所幸手脚都是自由的。

室内简陋到除了那床皱巴巴的地铺外别无他物,紧邻着五米见方房间的,是一个同样简陋的卫生间,臭气冲天,她只看了一眼就逃了出来。

没有窗,房门紧闭,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她走到门边,转动门把手,铁门纹丝不动,试了几次,她无奈放弃,开始使劲砸门。

“混蛋!快放我出去!”她尖声锐叫,很快就手脚并用。

砸了很久,她的力气差不多用光了,也没人理她。

她沿着门板软塌塌地滑落,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恐怖的感觉从未如此真切地包裹住她。

她不知道自己昏过去了多久,不知道现在的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她仿佛被隔离在时间与空间之外。

又饿又冷又累的时候,她不得不回到她嫌弃的地铺上,用臭烘烘的被子盖住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

眼泪在面庞上结了冰,她开始训练自己节省能量,停止思考。她明白,凡事都讲个缘由,她得等着,等缘由自动跑上门来找她。

恍惚间,她又睡了一觉,之后被冻醒了。

睁开眼睛时,她看见墙边多了道深灰格子的身影。

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扑上去揪住他,“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只轻轻一拨,她就摔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很快伸出手臂,用力将她拽起,把她架回地铺上,指指搁在一旁的早已冰冷的食物,“吃了它。”

她瞪起眼睛,低头看泪水滴落在地上,卷起干燥的尘土,狼狈地滚来滚去。

他把纸袋子递到她面前,声音和缓了一些,“吃吧,你已经七八个小时没进食了吧,该饿了。”

她脑子略微清醒了些,“现在是……晚上?”

“嗯。”

“这是哪儿?”

“我不能告诉你。”

她吃了一口酥饼,食不知味,“你这样,算不算绑架我?”

“有人要我这么做。”

“谁?”

他稍稍踌躇了一下,“你是……庞的女儿。”

她的心咯噔一下,她离开那个家两年了,想不到还是有人找到她。

“我跟‘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说了算。”

她苦笑,“那么,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有人想找庞聊聊,为了谈判顺利,手上需要一些砝码,你是他目前唯一的子女,很合适。”

“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他迟疑了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简单交流几句后递给她。

她接过来时,脑子里闪过无数可能性,但手只是下意识地将手机贴紧耳边,听筒里有一个熟悉的嗓音嘶哑地唤她。

“小洁?是你吗?”

眼泪夺眶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她记得自己曾经对他发过誓,从近往后,再也不会求他。所以,她忍住,不说话,却无法阻止自己的啜泣。

于是,她听到那一头传来的一声喟叹,“果真是你。”

她分辨不清这声感慨究竟是惋惜还是别的什么。

听筒里很快传来“嘟嘟”的忙音,她眼神茫然,直至手机被他取回去。

她抹掉脸颊上的泪水,已经听天由命了,“要留我多久?”

“三天。”

“……今天也算?”

“算。”

今天即将过去,她还只剩下两天了。

“三天以后呢?”她吞了口唾沫,勇敢地继续盘问下去。

“如果谈判顺利,我会放了你。”他瞥她一眼。

“如果不呢?”她盯住他。

他没有表情的面庞已经说明一切。

她深深吸气,“你的意思是,我也许,只能再活三天?” 她把袋子抛在一边,再也吃不下去。

他把袋子拾回来,塞进她怀里,然后起身。

 

“好好珍惜。”他低沉的声音里听不见一丝感情色彩。

她的嘴角哆嗦起来,“你能不能别走!”嗓音里终于流露出软弱,“我害怕。”

他已经走到门边,扶着把手,“我就在隔壁。”

那么,她适才的又哭又闹他全听见了,可他根本无动于衷。

“你够狠!”她咬咬牙,说。

他似乎怔了一下,遂又笑着哼了一声,没有回头,径自旋开把手,走了出去。

 

她躺在湿冷的地铺上,想像隔壁的样子,想像房间以外的模样,但终究只是徒劳。

依然有置身梦魇的感觉,只因为忽然之间,她的生死被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男子掌控起来了, 不,也不是他说了算,他不过是个执行者而已。

生或者死,对他来说,就像翻一翻手掌那样简单。

可那是她自己的命,她不能由着别人安排,她不能在艰难生存下来的第三年再次把命葬送。

她得自救!

她想到了他腰间的枪。

慢慢地,她有了主意。

门开启时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他俯腰去拾的刹那,她醒了。

明亮的光线从半敞的门外直射进来,已经是白天了吧,她想。未及细思,门已被他关上,室内的光亮依然只来源于那一盏橙黄的孤灯。

他给她送来了热茶和点心。她想起自己的计划,没有客套,吃得狼吞虎咽,引他奇怪的视线投射过来。

“昨晚睡得不错。”他端详她的气色。

她把热茶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抹了抹嘴,问:“今天要做些什么?”

“等。”

“等。”她细细咀嚼这个字,然后抬起头来仰望他,“能陪我坐会儿吗?”

他有点犹疑。

“就一会儿。”她央求他,身子往边上让过一点,给他腾出空地。

他慢慢地走到地铺前,坐下,却与她保持一段距离,打火机握在掌心,时开时合,发出噼啪的响声。

她看着他玩火机的手,“你一定……杀过人吧?”

“……”

“会觉得歉疚吗?”

“没想那么多。”

“也杀女人和孩子?”

他瞥了她一眼。

她笑笑,解释,“电影里说,杀手不对女人跟孩子动手。”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索,然后回答,“极少。”

“极少。”她重复他的话,“那我是第几个?”

他抽了下鼻子,收起打火机,准备起身,“我出去一下。”

“等等!”

她伸手拽住他的衣领,他只需反手一推,就可以轻易甩开她。

但他没有。

他轻轻拂去她的手,声音却有点不耐烦,“还有什么事?”

她的目光流连在他面庞上,“你有家人吗?”

“不关你事。”

她轻轻一笑,“你为什么这么害怕提到自己的事。”

他不语,思绪似有些挣扎。

她稍稍靠过去一点,“你……爱过什么人吗?”

他表情僵硬起来,顿了一下,冷冰冰地回答,“没有。”

她继续向他凑近,“连一点点动心的感觉都没有过吗?”

他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喷到自己脸上,热热的,混合着一丝热茶的淡香,他的瞳孔急遽收缩起来,他本该用力推开她,却仿佛受到了蛊惑,任凭她贴上来,竟无法动弹。

渐渐的,她的脸占据了他整个视野,探究的眼神好奇而认真地凝在他脸上,仿佛在等一个极其郑重的答案。

她不漂亮,这一点在他第一眼看见她时就已经有了定论。

但她有双艳如妖魅的眼睛,黑亮的双瞳,如蛇信子似的直往人心里钻,然后迅速吞噬掉对方的理智,使其陷入混乱。

他的呼吸渐次不稳,无法继续与她对视,他骤然抬臂挡开她,想把她搡回原位,一刹那,她却真的像蛇一样缠绕上来,纤长的双臂卷住他的脖子,勒得他简直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