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返身来到冰柜前,打算改挑几杯酸奶来喝。
冰柜的玻璃门上蓦地映出一个人影,成茵擦擦眼睛,仔细看了两眼。
靠!这人今天整个儿是阴魂不散。
她转过身去,果然看见杨帆在杂志栏前徘徊,他没看见成茵,随手抽了一本期刊,翻看了几页后便步履匆匆往结账台前走。
成茵像贼一样鬼鬼祟祟挪到饼干架子后面,透过缝隙远远观察他。
杨帆黑色的外套里面裹着的是那件一尘不变的白衬衫,露出洁白的衣领,后脖子上白净得像刷了一层墙粉。
“十二块。”收银员扫完条形码,对杨帆报。
杨帆余光朝边上一瞥,成茵的目光也立刻跟过去,收银台右边放着一排排方型盒子,五颜六色,离得远,成茵看不清楚是什么。
“再来两盒这个。”杨帆顺手抽了两盒,递给收银员。
“好的。”
稀里哗啦一通收钱找钱的声音,很快,杨帆拎着购物袋走出了便利店。
成茵无心细挑,随便拣了两盒酸奶就疾步走去收银台,一面等候结账,一面也低头往右首的那排花花绿绿的产品看去。
这一眼瞧得她五雷轰顶,面红耳赤——杨帆买的居然是安全套。
原来她刚才所有的猜测都是真的…
成茵的目光瞬间变得邪恶起来。
“那个…”她对收银员张了张嘴,很想再确认一下。
“什么?”中年阿姨不解地望着她。
“…没什么。”她终究问不出口,怏怏地付完钱离开了。
成茵歪歪扭扭地往酒店方向走,心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个说:“他怎么会这样!他怎么是这样的人!”
另一个赶紧跳起来,“关你什么事!他是什么样的人用得着你操心么!”
一路厮杀到酒店的电梯间。在手指往楼层钮上按的时候,前一个小人忽然占了上风,她鬼使神差按下了“9”。
“我必须去看看。”她正色对自己说,“如果他的确是这样猥琐肮脏的男人,那就意味着,从今天开始,我就能俯视,不,蔑视他!”
成茵全身都陷入备战状态,长这么大,跟踪追击的事她是第一次做,而且还是去堵截人家的“好事”,而且还是她孤身一人作战。
电梯门在九层缓缓启开,成茵站在门的这端再一次摇摆不定起来。
这样做合适吗?会不会有偷窥别人隐私之嫌?
任何事物都有时效性,电梯也不例外,不可能无限期地等她纠结下去,它给成茵作决定的时间不过短短几秒,当它带点不耐地准备阖上时,成茵凭着一股突发的冲动猛然间夺门逃了出去。
这个念头一旦起来,就再难按捺得下去。管它东西南北道理一堆,先做了再说!
楼层里静悄悄的,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成茵读过的各类惊悚小说里的情节都应景地蹦出来凑热闹,强烈的刺激感掩盖了罪恶感,她挪动脚步向906的门口移去。
站在房门前,她左右观望,确定四下无人,遂俯身,偷偷将右耳贴在门上,听了片刻,里面什么动静都没有。
她有点不甘心地直起腰来。
“抓奸”最直接的办法当然是敲门进去,随便找个理由就成,甚至不用进去,只要仔细观察杨帆的面色、着装就能判断出来。
她的手已经扬起,却在心思陡转间顿住。
她这是在干什么?从前说过的那些话,发过的那些誓难道真的只是作秀而已?
手颓然垂下,她深吸了口气,转过身——她怎能被心魔操控!
无论如何,这种窃听偷窥的行为都不是正大光明的,不该出现在一个积极进取的好女孩身上。
理智最终占领了意识的主山头,成茵叹了口气,决定放弃。
也许是脚下的植绒地毯有点黏脚,也许是她本就心虚,转身之际,鞋跟被地毯绊住,慌乱间,身子失去平衡,鲁莽地撞在906的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成茵惶恐地扳直身子,像兔子一样往走廊一端逃窜过去!
但兔子的速度似乎只是出自她本人的想像,因为很快,身后就传来杨帆难掩惊诧的唤声,“成茵?”

6-2

成茵像被施了定身术似的僵持在原地,过了片刻,才带着一脸难以启齿的尴尬转过身来,“我,那个…”
杨帆已经快步走到她跟前,“你找我?”
四目相对,她想一定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否则杨帆双眸中怎么会流露出类似期待的神情来?
她控制住龇牙咧嘴的欲望,便秘似的点了点头,“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杨帆眼里的迷惑迅速消遁,展颜笑道:“可以,进去说吧。”
成茵只得迈着沉重的步伐尾随他走向房间。
“都到门口了,怎么敲了门忽然又跑了?”杨帆没回头,但语气里蕴含笑意。
“…”
杨帆在门口站定,似乎还在等她回答。
成茵只得讪讪地解释,“我后来想…还是靠自己琢磨比较好。”
杨帆笑笑,对她的借口不予评论,往边上一让,成茵只得磨磨蹭蹭地走了进去。
进了门,成茵的眼睛可没闲着,骨溜溜把四周瞧了个遍。
杨帆的房间里干净整洁,连被子上那朵的“勿忘我”都没动过分毫,写字台上摆满了各式文具和纸张,笔记本电脑启开着,一张演示文稿占了全屏,显然处于工作状态。
没有女人、没有狼藉,连哪怕一丝可疑的痕迹都找不见,杨帆平静如昔的眼神让成茵觉得自己刚才越想越严重的猜测忽然成了个笑话。
难道真的是她看错了?
可他为什么买安全套呢?
“说吧,被什么麻烦困住了?”杨帆一面问,一面顺手拧开两瓶净水倒入电热水壶,插上插座。
“唔,我…我在做一份报告,但数据结果不理想。”成茵顺口把难题抛了出来,如果杨帆真能帮她解决了,也不枉她白白受这场惊吓与煎熬。
“是关于B公司的分析报告?”
成茵吃惊,“你怎么知道?”
杨帆笑得很轻松,“什么都知道一点,比较不容易落伍——你用的斜表?”
“对。”说着,她瞟了眼杨帆的电脑屏,那应该是张甘特图。
“还记得输入的数据吗?”
成茵点头。
杨帆俯身将他自己的图表缩小,并开了张空白表格,“报出来听听。”
“我自己来。”
杨帆往后稍退,一手把椅子拉开,成茵就势坐了进去,低头的当儿,她的视线飞快扫过杨帆戴着表的手腕。
他的表是铂金色的,而成茵在酒吧灯光下看见的分明是一抹金光闪闪的黄色。
这么说,果真不是他?
杨帆见她呆着不动,以为她在回忆,就提醒道:“不用完全一样,数据越随机越容易接近真实。”
成茵收回纷乱的思绪,集中注意力,在脑子里迅速模拟了一组与实际数据相仿的数字敲进去,鼠标按部就班拖曳了几下后,一条和她电脑上一样的干瘪小鱼出现在屏幕上,她的苦恼也同时被激活了。
“所有数据都是客户提供给我的近两年来的真实营运数据,而且他们的麻烦也很显眼,但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的表格无法反映他们遭遇的困境。”
她把自己的困惑向杨帆和盘托出,对着图表一筹莫展,“这张表在客户面前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杨帆没说话,一手扶着椅背,另一只手捏住下巴,若有所思地盯着屏上的数据。
没多久,他倾身向前,用鼠标在数据表格上进行了一番涂抹和删减。成茵错愕地发现那条小鱼像吃了增肥药似的迅速鼓了起来。
“你只用了上一年的数据?”她疑惑地看他,“这样算不算作假?”
“所有数据都是真的,只是把时间区域稍微作了下调整。其实B公司的问题我也留意过,他们的麻烦是从去年年中开始的,所以没必要拖之前那么多数据进来,那样做,只会混淆视线。”
“可是他们很看重前两年的业绩,坚持认为就是从两年前开始走下坡路的。”
“那要看他们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了。”
成茵不解地望着他。
“看他们是否真的想把业务做好,还是纯粹只想搞掉一批人,有些企业请咨询公司只是打个幌子而已,目的在于清理门户。”
成茵嘴巴张成O状,原来哪一行都不是那么干脆纯净。
杨帆见她久久无语,笑了下宽慰道:“不用想那么多,你只要履行自己的职责就可以了。”
成茵的职责在他三下五除二的点拨下,基本算是完成了。
她思索了几小时的难题在杨帆这儿只花了两三分钟就解决了,这样的差距让她有点心理失衡,看来她进AST时订的那个目标过于乐观了。
就在成茵微感沮丧的当儿,杨帆对着那张图表又沉默起来,不多会儿,他重新俯下腰,握着鼠标又是一通拖拉,成茵的双眼立刻又被吸引到屏幕上。
“如果你们是想给客户提供创造性的建议,就不能把法宝都押在既成事实上。基于过去数据进行的分析往往趋于保守,不可能有创新突破。”
“你是觉得这几项指标有点可做?”成茵盯着鼠标停留处那几个不起眼的数字,竭力猜测他的意图。
“对,想想这是为什么?”杨帆俨然成了她的指导老师。
成茵认真思索起来,目光在数据间来回穿梭,“唔…它们和客户的几次明显增长似乎都有关联,但这种关联看起来不太明显…不过,它们的作用应该都是正面的…”
她的思路忽然打开,“20、80原则!难道你认为就是这20%的措施保住了客户80%的利润?”
杨帆笑起来,目光中含了一丝嘉许,“确切地说,正是B公司引入了这几项指标才使他们的损失不至于太惨重。”
“但你是怎么找到这几个关键点的?”
此刻成茵已经无暇唏嘘她和杨帆之间的差距了,她急于从他那儿取到点真经,然而他的回答很快就打破了她的幻想。
“部分凭经验,部分凭感觉。”
这就是说,不是每种技能都可以靠传授获得的,且恰恰相反,似乎大多数技能都要靠自身的长期摸索领悟后才能成为运用自如的工具。
如此一盘算,她岂不是赤脚都追不上他了?
成茵轻叹了口气,暂且搁下心头不平,无论如何,杨帆今晚帮了自己的大忙。
“谢谢你的指点,我…”她转头的时候才察觉两人之间相距如此之近,他一手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则撑着桌子,半弓起腰,对她形成了一个空间狭小的包围圈。
成茵的神经有些紧绷。
“我的报表…终于可以…见得了人了。”她慢慢把话说完,身子稍稍向圈外倾斜,鼻息间飘过淡淡的咖啡香,这味道应该来自杨帆,她的嗅觉此刻异常灵敏。
杨帆察觉了成茵的异样,如梦初醒似的直起腰来,略感不自在地把双手□裤兜。
房间里忽然掺进了一丝微妙的尴尬。
电热水壶里的水早已开了,杨帆取出自备的速溶咖啡,正要调制,成茵见他给自己也预留了一杯,赶忙制止,“不用给我泡啦,今晚上我已经喝了无数杯,再喝恐怕要失眠了。”
杨帆便自制了一杯,又把桌子上的一盒没来得及拆封的糖盒子递给成茵,“吃糖吗?”
又是咖啡糖。
成茵笑道:“你好像很爱咖啡味儿。”
“嗯,确实,每天不喝几杯,感觉生活都不完整,习惯了。”他低头轻嗅速溶咖啡的味道,有点聊胜于无的意思。
“喝多了不觉得涩口吗?”
“有点,所以也经常吃咖啡糖。”
成茵早已拆了包装,捻了颗糖塞进嘴里,又把盒子递回给杨帆。
“这盒你留着吧。”他看看她,“我还有——刚去超市买的。”
成茵咯噔一下顿住。
敢情他去买的不是安全套,而是咖啡糖。
她拼命回忆,那两排花花绿绿的安全套下面放的是不是糖果来着,也许是,但她当时根本没注意。杨帆伸手拿的位置也许偏了点儿,自己又带着浓重的疑心去分析,失了准头也是完全可能的。
“今天在飞机上,”耳边忽然听到杨帆断断续续的解释,“只剩最后一盒糖了,咳,所以…”
“呃?”成茵赶忙收回散射出去的思维,“哦,没关系啦!其实我也不太敢多吃糖,怕胖!不像你,怎么吃体形都不走样,呵呵!”
杨帆的表情再次被冻住,隔了一会儿才慢声说了句,“要操心的事太多,想胖也难。”
成茵浑没在意他的哭笑不得,忽然想起来自己在超市买的那两盒酸奶还没吃,赶忙跑过去,扯起被她一进门就随手搁在电视机旁的塑料袋,将两盒酸奶找了出来。
“给,一人一盒!吃这个对身体有好处。多喝咖啡伤胃,你以后还是少喝点吧。”
杨帆迟疑了下,放掉手上那杯不甚满意的咖啡,接过酸奶,学成茵的样子,撕开铝膜,用小勺挖着一口一口往嘴里送,酸酸甜甜的,滋味果然不错。
成茵踱到飘窗前,子夜的城市依然霓虹闪烁,毫无疲乏感。
“我那个房间也有一面大飘窗,不过望出去的景色没你这边好。”成茵兴致勃勃地点评,目光扫过那张摆着勿忘我的床,“哦,还有你的床也比我的大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