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也的确不可能指望跟她回到从前了,就像打碎了的瓷器,黏合得再高明也总有一条裂缝存在。
他在她嘲讽的目光中一下子醒了,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可笑。
夏楠在客厅里探头探脑之际,齐正磊已经从杜悦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交谈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在此期间,夏楠不止一次查看过手表。
“我走了。”齐正磊在门口跟她们告别,神情跟默哀差不多。
“喂!你跟他说什么了,他怎么整出那样一副死了人的表情来? ”夏楠迫不及待地追问杜悦。
“我跟他说,祝他们两个白头偕老。”杜悦慢吞吞地说。
她脸上的笑容活似女巫,让夏楠不由自主倒吸一口气,从前那个会时不时 露一下锋芒的杜悦终于又回来了,而且变得更加犀利,浑身像长满了刺儿,夏楠不知道这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
午餐后不久,杜悦的身影又活跃在线上,经过近一个月的调整,她终于从 丧魂落魄的打击中走了出来,这要特别感谢齐正磊那次无厘头的探望,让她认 清了对方,也看清了自己。
这是她上白班的最后一星期,下周开始,她又要当夜猫子了。
线上的一切都井然有序,离上线收货还早,她检查了一圈自己管辖范围内 的质量墙报和更新信息,忽然觉得口渴,于是回办公室拿了茶杯去最近的茶水 间续水。
饮水机上倒置的水桶里空空如也,难怪茶水间里人影都没一个,她打开旁 边的柜子,里面有桶没开封的水,弯腰把它拖了出来,可她臂力不够,举不到 高高的饮水机上。
“我来。”一个悦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随着一股淡淡的檀木清香打鼻息间飘过,戴高阳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杜悦愣神之际就轻松地把那桶水换了上去。
直到戴高阳含笑的眼眸朝自己转来时,杜悦才想起来要说声“谢谢! ”
“别客气,杜悦是吧?我知道你报告做得不错。”戴高阳边说边在橱柜里翻找着什么,“你来世铭几年了? ”
“两年半。”杜悦谨慎地回答,忍不住问他,“戴总,您在找什么? ”
“纸杯。”
“那儿没有,我帮您您拿吧。”杜悦股勤地俯身在刚才柜子上方的抽屉里找出来一摞,又从中间抽了一个递给戴高阳。
“原来放在这儿了。”戴高阳脸上露出恍然的笑意。
“我在线上看看,忽然渴了,懒得上去。”喝着水,他跟杜悦解释, 一双狭长的风目却滴溜溜地在她脸上打转,让杜悦神经紧绷。在世铭清一色的男性高管层里,戴高阳无疑是最出挑的一个,他跟许多来自亚洲沿海地区的男子不同,有着白皙的肌肤和清秀的五官,个子不高,但身材匀称。他喜欢休闲的打扮,鲜有穿得一本正经的时候,在员工中有不小的亲和力。一双吊梢眼盯着对方,每每让人觉得有股脉脉含情的气势,女人因而很
少能阻挡得了他的魅力。
只是,头脑清醒的人如果跟他相处久了,会从心底生出些不屑来,因为他
的心思基本都不用在正事上。
杜悦接完了水,敷衍地喝了两口,正想找个借口离开,却听戴高阳忽然又
问:“觉得在巡检组干得怎么样?有没有厌倦?我听说,这个小组在成立没多
久就有人辞职了,很累是吧? ”
“还可以,挺锻炼人的。”杜悦只能这么说,她可没吃豹子胆,只要她这
边一抱怨,相信高纯不久就会知道,那可是说翻脸就翻脸的主儿。
戴高阳笑得很微妙:“工程部在招助理呢,你报名没有? ”
杜悦心头一跳,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有人重重
敲门,且语气不善:“杜悦,你怎么在这里? ”
闻听此声,屋内的两个人都打了个激灵,杜悦更是抓到戴高阳眸中一闪而 过的慌张。
她迅速转脸,看见高纯满含愠意的脸以及她眼中明显的猜疑。
杜悦赶忙拔腿出去,经过高纯身边时,听到她呼吸不稳地嘱咐自己:“三号线的B产品次品忽然增多,你赶紧把数据整理好了给我送过来! ”
“好的。”杜悦灰头土脸地回答,心里直喊冤屈,可她还不能顶撞高纯,因为后者的声音听起来已经有些变调了。
走是最识实务的途径,她可不想变成第二个马艳。
可是麻烦如果存心找上你,就是想躲也躲不掉。
周四是是杜悦最后一个白班,她以为能风平浪静地溜过去,没想到下午两点钟,高纯一个电话把她从线上叫去办公室,口气十分严厉,让杜悦感到惶恐,这两天高纯对她的态度阴晴不定。
见了面,高纯直接把一张A4纸丢到她面前:“这是怎么回事? ”
杜悦惴惴不安地捡过来看,居然是一份工程助理最后面试人员的名单,一共五人,而她的名字也赫然在列,这回连她自己都懵了。
“你真是越来越能耐了! ”高纯冷哼着开腔,“全公司一共有89名员工报名,有资格参加第一轮面试的不到15人,最终人选就在这圈定的五个人里面。杜悦,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报的名,又是什么时候参加的首轮面 试?你是不是真当我这个经理不存在啊?难道我会不让你去吗?你至于要偷偷摸摸的吗? ”
杜悦又是委屈又是纳闷:“我没报过名。”她在脑子里迅速搜罗着可能的 原因,而后,没有任何悬念的,她想到了许晖。
高纯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地低喝:“不要以为跟哪个总监攀 上点儿交情就可以飞黄腾达了,告诉你,你还太嫩!小心引火自焚! ”
那一刻,高纯扭曲的面庞让杜悦错愕,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点燃 高纯怒火的引子。她很清楚,这个女人有着异于常人的疯狂斗志,跟她较量, 无异于飞蛾扑火。
可是,她眼里此刻那蛮不讲理的鄙夷以及不分青红皂白的诋毁也在顷刻间 把杜悦的火气给勾了出来,她能够容忍上司对她工作上的批评,却无法心平气 和地接受她泼给自己的脏水。
“高经理,我说了没报名就是没报名!,,她的嗓音陡然间抬高,让本是占 据了优势的高纯本能地一挫,眼里流露出一丝讶异。
“我不知道这张单子上为什么会有我的名字。你如果不信,可以自己去人事部查。”
高纯哼了一声,自卫似的把双臂抱在胸前,牙根却恨得痒痒,她知道捉不
到杜悦跟戴高阳的证据,因为这件事从表面上看,根本就没经戴高阳的手。
可天知道他有没有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如果他为了杜悦让许辉卖自己个人情,许晖肯定不会不答应。
望着高纯疑心重重的表情,杜悦的委屈无论如何都平息不下去,她受够了一天到晚如履薄冰地在她手下干活,受够了她时刻都可能爆发的坏脾气,更看
够了她的脸色。
她的胸口一起一伏,里面像隐藏了几桶蠢蠢欲动的炸药:“高经理,不是每个女孩子都喜欢俘虏一个已婚男人做前进凭仗的! ”
她这句话说得够毒,高纯震惊的脸上倏地掠过一抹黑红,手一抬,一只茶杯被她扔向角落,一下子摔得粉碎。
“你放肆!”她撕哑地朝杜悦喊,却是色厉内荏,因为她第一次发现面前这个看似柔顺的女孩身上所隐藏的锋芒。
杜悦还没有说完,她知道她今天得罪了高纯,在世铭的前途也肯定完蛋了,或许接下来等待她的就是灰溜溜地打铺盖走人,那么她更要把想说的话趁能说 的时候都说个痛快。
“高经理,你说得没错,我是很嫩,所以我有自知之明,我没对那几个男人抱有幻想,倒是你,小心玩得太大,引——火——自——焚! ”她把最后那 四个字还给高纯的时候,感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哦,对了,如果你对我不满意,可以找名目开除我,只要你理由充分,我不会有二话的。”
一走出办公室,杜悦脸上的笑意就消失殆尽,理智迅速恢复,沮丧占据整
个身心,可她已经别无选择。
直到杜悦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髙纯都没能从恍惚和震愕中恢复过
来,她很难相信,刚才那个站在她面前,向着自己残忍微笑并说出那些恶毒话
语的人,就是一小时前见了自己还战战兢兢的杜悦。
她看惯了那些要么哭泣、要么哭闹的女人,而像杜悦这样受到攻击后,却
能保衫冷静,继而猛力回击的女孩,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她仿佛一下子不认识 她了。
墙边,她的茶杯碎片白花花地散了一地,残留在里面的茶水淌得到处都是,她茫然地望过去,仿佛看到的是自己的五脏六腑,破碎地躺在地上,任人践踏。
烈日当头,杜悦坐在六区侧门的小台阶上发呆,刚才在高纯办公室的凛然威风已经荡然无存,其实她保持脊背挺直的姿势走出
公大厅后,就发现自己浑身无力,双手还在不停地发颤。
她还从来没试过拿自己的前途冒险,因为她试不起,此刻她最关心的是接下来怎么办的问题。
她又想到了许晖。
她相信如果现在自己跑去求他,他会愿意帮她,否则也不会因为夏楠的几句话就把自己加到那张名单里去。
但她很快就嘲笑起自己来,刚刚还用冠冕堂皇的话回击过高纯,难道这么快,她就要去步她后尘? !
许晖那么现实的人,他凭什么会无条件帮自己?
一想到在酒吧外的那场热吻,和他附在自己耳边说的那句话,杜悦立刻就耳热心跳起来。
他当然是对她有所图的,然后呢?她变得跟马艳或者高纯一样?无论是谁,在她眼里,只要沦入了那依附的一步,都是悲哀的。
不知道坐了多久,她的心绪终于平复下来,心里也有了清晰的主意。
她又没做错什么,在高纯的“陷害”出来以前,她还得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否则岂不是将把柄送到别人手上!
就算高纯真的要为难她,她也未必就真的输了。她不是马艳,她坐得直行得正。
这么考虑着,她又心定了不少。
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把名单上自己的名字给撤下来,并非单纯是顾忌高纯或者担心由此招来的闲言碎语,她确实已经对工程部失去幻想——在跟许晖有了那样的事之后。
重新回到车间,杜悦找了个人丁稀少的角落,用墙上的内线电话给许晖打过去,响了三四下后,接通了。
“我是杜悦。”她开口时还是有几分紧张,“许总,我,我想找你谈点事。”
听筒里传来机器运转的嘶嘶声,许晖应该不在办公室,.管理层都配备办公室同号的内线手机。
隔了好一会儿,许晖的声音才遥遥地传递过来:“…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净化室,你如果急,就过来吧。”
杜悦在净化室外的更衣间领了一套净化服,把自己从头武装到脚,仅留了大半的面庞裸露在空气里。
负责看管服装的中年女子瞅了眼她登记的部门,纳闷地问:“你是三号厂房巡检组的,跑这儿来干吗?”
“我找人。”杜悦随口说了个她认识的线上员工的名字,那女人才不做声了。
在淋室待了一分钟,让热风拂去身上所有的纤尘之后,杜悦推门进入净化室。
为了尽可能减少粉尘和纤维的侵袭,这里被设计成全封闭的空间,空气极可不畅通,又掺杂着各种机器、材料散发出来的混合气味。在世铭,净化室是公认的高危车间,尤其是年轻女孩,没事都不愿意往这边跑。
站在车间一角,杜悦的目光逐一浏览过去,大多数人都紧张地埋头操作, 装线圈的装线圈,点胶水的点胶水,只有少数人偶尔抬头,匆忙打量—下进出的人流,不过来这里的人均是一袭白衣从头包裹到脚,不走到跟前,压根认不出谁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