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视力尚好,远远望过去,看到烘箱附近站着几个身影,其中一个看身形隐约像许晖,但又不能肯定。他侧对着门,目光却时而往门的方向望过来,当触及杜悦时,仿佛顿了一下。
杜悦心里一下子有了底,深吸了口气,朝着他的方向走过去。
到了近前,看清那人果然是许晖,正跟车间的几个技术人员讨论烘箱里出来的次品问题,其中有个讲话手舞足蹈的家伙,杜悦认得,是净化室的一把手,当然,他不认得杜悦。岂止是一把手,在场的几个人都不认识杜悦,虽然同在一个公司,但因为厂区很大,如果不在一个工间,难免彼此陌生。
许晖早就注意到她的到来,只淡淡点了下头,之后依然聆听一把手的分析,杜悦只得老实地在他身后杵着,忍受那几个工程师不断投射过来的好奇目光。
他们的讨论终于告一段落,许晖道:“等下—盘出炉,看看情况再决定要不要调温。还有几分钟? ”
一把手看看表:“十五分钟。”
许晖点头,又对他道:“姚工,借你的办公室一下可以吗?
姚工赶紧点头,又对他道:“没问题,没问题,里面没人。”
许晖的目光这才转向杜悦,淡漠地说了声:“进去说吧。”
杜悦尾随他往姚工的办公室走,背上仍能感觉那几道探询的目光,灼得她后背辣辣的,极不舒服。
“找我什么事? ”
许晖站着靠在办公室的门上,并不看杜悦,低着头把玩他的内线手机,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杜悦清嗓子的同时,眼睛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姚工的办公室,四面都是墙,密不透风,私密性好到令人发指,她突然意识到此刻是她跟许晖单独相对,虽然明知在这种场合他不可能对自己做什么,她的手心里竟然还是渗出一层薄薄的汗意来。
“今天,高经理给我看了份工程助理的候选名单…”杜悦边说边鼓起勇气窥探许晖的神色,“上面…有我。”
她顿在那里,希望他能听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并适时作出些反应。
然而,许晖只是把手机塞回裤兜里,朝她耸了耸肩:“So? ”
杜悦被他这副置之度外的表情弄得很难堪,她不知道如果自己把猜测说出来,他会不会发出冷冷的嘲笑,毕竟,她是因为他的缘故才被选上这件事仅仅存在于她的猜测之中,而现在看他的样子,她又不那么确定了。
每次尴尬紧张到极点后,她就会慢慢平复下来,一点一点找回属于自己的方寸,手上的汗意在这一来一回中逐渐褪却,她终于想清楚该怎么表达了。
“许总,我不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上面。”她原本僵硬的舌头也柔软起来,说话利索了很多,许晖不觉瞟了她一眼。
“我从来没报过名,对这个职位也没有兴趣。所以,我想麻烦您跟相关人员说一声,把我的名字取消掉吧,我…不会去参加最后的面试。”
说完了,她静静地注视着还站在门边的许晖,她想自己的意思表达得够清楚了。
杜悦并不知道,此时许晖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有着怎样纷乱翻飞的心绪。
在她眼里,这大概只是增删一个名字那样简单的事,可她哪里明白,为了能把她加进去,他费了多少心机,既要有合理的解释,又不至于让人认为在以权谋私。
他相信她是希望有个不错的前途的,他默默地给她提供帮助,不指望她对自己感恩戴德,但至少能欣然接受吧。
而她却总能用简单的三言两语把他的设想击得粉碎,她总是在提醒他, 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许总。”她又在利落地给他们的谈话画休止符了。
现在,他真的有点讨厌她了,她倔强的表情和不由分说的推柜姿态让他产生了一种想要攻击她的情绪。
许晖闭了闭眼,在她走到自己身边,乖顺地等待他给她让路的时候低声道:“那么,你岂不是白奉献了?”
杜悦的脸色从茫然无措到瞬间涨红再到赫然煞白,许晖看在眼里,觉得自己终于有理由对她笑一笑了。
然而最终,她那副受伤隐忍的表情还是像针一样扎疼了他。
他于是清楚,自己不擅长干这个。看到她被刺痛后眼里闪烁的泪光,他忽然想唾弃自己。
杜悦颤抖地伸出手,在许晖身子晃开的一瞬间,她猛然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一路往净化室的门口走,她一路昂着头,才避免了泪水当场溅落的危险。
他说的话那么难听,可是,她能怪谁呢?
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下班后,为了避免夏楠的追问,杜悦声称要去买点东西,故意拖晚一刻钟离开公司,独自一人坐公交车往市区方向而去。
天阴沉沉的,一场雷阵雨阴郁地压在城市上方。
杜悦沿着护城河由东向西前行,因为有下雨的迹象,周围的行人均是脚步匆匆。雨前的风带着浓重的湿意拂面而来,在盛夏季节显得尤为畅快。
心情不好的时候,杜悦习惯一个人独处,慢慢调整自己的状态。当然,很多时候,无非是绕了—圈,再回到起始点而己,但心境明显不同了。
当第一滴雨坠落下来时,她听到身旁有人惊呼,紧接着,雨滴像失控似的肆意砸落下来,搅乱了整个人间。
被雨淋得湿漉漉的杜悦回到住房,她狼狈的模样像一把刀,迅速切断了屋里的欢笑谈笑, 夏楠惊讶地从椅子里站起来:“杜悦!你怎么淋成这样? ”
跟夏楠相对而坐的张涛也含着惊异的目光起身,想打招呼又似乎不好意思, 夏季的溥衫被雨水紧糊在杜悦身上,
曲线毕露。
杜悦顾不上跟他们打招呼,一头扎进卫生间。
等她冲完澡出来,张涛已经走了,餐桌上摆了好几盒从熟食店买来的荤菜
“来来,一起吃,今天咱算有口福了! ”夏楠满脸带笑。
“是张涛买的? ”杜悦擦着头发问。
“是啊! ”夏楠得意,“他说这是为上次‘误食,了我的腌莴笋赔罪的' 哈哈,我可算赚了! ”
杜悦看着她垂涎欲滴的模样,忍不住揶揄:“你可真容易被收买,就这么几样荤菜就让你跟他冰释前嫌啦?想当初你一提起他来可是咬牙切齿的。”
夏楠满不在乎地拈起一片牛肉,往嘴里一塞,美美嚼了几口: “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
深夜,杜悦躺在床上,心情平静了许多,她本来以为这一天经历了这么多 事,自己会失眠,不过事实证明,淋雨和美食都有一定的医治郁闷的功效,她被困倦笼罩,没多久就陷入梦乡。
第六章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
在跟高纯翻脸后的第二天,杜悦就开始了两手准备,一方面,她做起事来比以往更加认真仔细,以防被高纯抓到短处;另一方面,她也偷偷关注起外面的机会,以期早日谋到新的出路。
网络上的招聘广告令人眼花缭乱,面对庞大的信息量,杜悦却感到些许茫然。 她是在工作半年后才听说“职业生涯”这个名词的,在此之前,她只知道工作就是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一份过得去的薪水。
因为一开始择业的草率,她越来越深切地发现自己正陷入某个悖论:有着文科背景的她既无法在技术领域走得更深更远,而当她想折回去重返文职领域时,却被告知缺乏相应经验。
这个打击对杜悦来说不轻,可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她无法回到最初重来一遍°
沮丧过后,她仍然顽强地想在夹缝中寻求机会,她相信,总有一条路是适合自己走的。
就在杜悦提心吊胆地提防高纯打击报复时,高纯却显示出了空前的反常。
第七章
希望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
她变的沉默、冷淡,对什么都缺乏激情。从前那个神采飞扬,充满斗志的高纯仿佛一下子消失了。
对杜悦,高纯不仅没有要给她穿小鞋的欲望,甚至根本无视她的存在。半个月下来,杜悦忐忑的心境缓解了大半,尽管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清楚的是,风平浪静的背后,总会孕育一场更加猛烈的疾风骤雨,这简fh 就是世间的不二法则。
当夏季的酷热渐渐离这个城市远去时,世铭却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财政危机。
谁也说不清这场危机的起因是什么。
最初的谣传出自财务部的某些人员,世铭的职员们开始时半信书疑,并未当真,直到当月工资没能按时发放下来,谣言才被证实,大家开始陷入恐慌。
人事部随即出来辟谣,称工资延发是因为罗总有紧急公务去了欧洲,没有他的签字,财务部无法动用大笔款项。
但罗总出差又不是一次两次,临走前难道就没想到过马上要发工资了?况且又有烟雾弹在先,员工们对这种官方措词抱有极大质疑。
八天后,罗总回来,工资如期发放,紧张的气氛才缓解下来,但阴霾的乌云却笼罩在世铭上空,迟迟不肯散去。
人心浮动,大家都在小心谨慎地观望。
看着杜悦为找新工作奔波忙碌,平时懒怠动弹的夏楠叹了口气:“唉,看
我也得和你一样,早点谋划起来了,别哪天世铭突然倒了,八千多人一起涌到人才市场,那竞争得多恐怖。”
“别说得那么惨烈,咱们公司至少百分之九十的人不会跟你竞争同类岗位。”
杜悦啃着面包研究招聘信息,头也不抬地回答夏楠:“再说了,世铭那么大的公司,怎么可能说倒就倒,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担心什么! ”
“那你千吗想跳槽_? ”夏楠反问她一句。
我是被逼的。”
这个理由她跟夏楠解释过很多遍了,但因为高纯并没有采取什么行动,而杜悦的跳槽热情依旧高涨,夏楠便怀疑她另有隐情。
“你走了,我在公司多没劲啊!”夏楠扯下席子上的一根丝,放在齿间胡乱嚼着,有些郁郁。
杜悦抬头看见她忧愁的模样不禁笑起来:“咱们平时在公司好像也就吃午饭在一起吧。晚上不还是住同一个屋檐下,我不搬就是了。”
“你懂什么? ”夏楠一翻眼睛, “任何分离都是从最微不足道的一步开始的I 以后你离开了世铭,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会越来越少,迟早有一天会成陌路。”
杜悦和着水吞下最后一口面包,皱眉道:“你现在怎么老发出这种无病呻吟的感慨啊,不像你嘛!是不是偷菜的那家伙教你的? ”
据她所知,夏楠现在跟张涛打得火热,正是应了那句“不打不相识”。
“他教我?”夏楠立刻大声叫起来,“我教他还差不多! ”
她的眼神重又忧郁起来:“我就是觉得挺没劲的,当初咱们三个刚认识, 刚搬来这里住的时候多开心啊!你再看现在,雨露跟你像仇人似的,跟我见了面也是爱理不理的,真没意思!我怕将来咱俩也是这个下场。”
杜悦静默了一下。她知道夏楠虽然外表大喇喇的,骨子里却很重感情,为 了自己跟曾雨露能和好,她没少费唇舌。
“我们不会那样的。”杜悦安慰她,“再说,我这不是还没找着下家呢嘛! ”说到后面一句,她多少有些沮丧。
杜悦的夜班还差几天就结束了,正当她为又得跟高纯见面犯愁时,又一个震惊的消息传来——高纯辞职了。
高纯是世铭建厂之初就进公司的元老级人物,从前台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位置,简直就是世铭的一个传奇,虽然这个传奇里,励志不多,而暧昧不少。但跟不少后来与她有类似经历的职场女性比,她还算是能力最强,也最办实事的一员。
杜悦不得不承认,她是有点高兴的,但内心里,她的疑惑多过欢喜,她不懂高纯的辞职是早有预谋,还是跟自己当初的“恶毒”有那么点儿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