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翟亮没有,他很快调转目光,低声回答:“分手是她提出来的,我烂人一个,没什么可要求她的,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这回轮到钟波笑了,“她可没把你当烂人,就是分手了,对你还是很维护。”
翟亮绷起脸,眼神不失凌厉,“她只是据实说话,我不觉得她说几句实话就是维护我。”
“这么说你们还有联系?”钟波继续盯着他,“她把我跟她谈话的内容都告诉你了?”
“说了一点。”翟亮坦然承认,“我们有时会通电话,毕竟不是仇人。”
钟波格外注意到他回答问题时小心翼翼的态度,但他越是配合自己,越是把问题答得滴水不漏,钟波就越无法释然。
“那天晚上,”钟波把思路扯到正题上,“岳原给你打电话,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知道自己不会听到意料之外的回答,但还是要让翟亮再叙述一遍,说谎的人偶尔会忽略一些细节,致使前后不一致,自曝其短。
“他说他喝醉了,下了出租车不知道自己人在什么地方,要我想办法去找他。”
“他没说为什么去喝酒?”
“没有,我急着想确认他的方位,也没顾上问别的。他很努力地告诉我周围能看到什么,但没有特别明显的标志,辨认很困难,我只能靠猜,后来他的电话打不通,我很着急,就找了其他朋友帮忙一起找。”翟亮表情还算真挚。
“但是他曾经告诉过司机要去长广桥,前后几分钟,怎么就已经忘了?”钟波抛出第一个疑点。
翟亮神色不改,“他说他不知道怎么跟司机说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跑到那里,他下了车吐得很厉害,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知道他去的那堆废墟原来是什么地方吗?”
翟亮似乎顿了一下,目光慢慢转回来,看着钟波答,“知道,那里原来是六中。”
钟波喝了口茶,把杯子放下的当儿抛出第二个疑点,“那是你和林惜上初中的地方吧?你觉得,岳原跑去那里,纯属误打误撞?”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钟波觉得翟亮的脸色比初进门来时要苍白,但他并不惊慌,停顿了数秒方开口,语调平稳,“这个我也不清楚,岳原没说,我也是事后才知道他去的是什么鬼地方。”
钟波紧紧盯着他审视了好一会儿,翟亮一动不动坐着,由他打量,钟波不由得轻叹,这是个定力超凡的男孩。
但正因如此,他对他的怀疑只增不减。
钟波连着问了好几个问题,都抓不到破绽。岳原已经死了,不管翟亮现在怎么说,都是死无对证。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提前离开?”钟波又问。
“我要去接晴晴。”
“她十二点才下班,你九点半就离席去找她,是不是太早了?”
翟亮沉默了会儿,承认说:“我心情不好。”
“为什么?因为林惜和岳原订婚了?”钟波似笑非笑盯着他。
他的脸依然像没有表情的木偶,但眼里闪过冷冷的光,口气也不复温和,“这是我的私事。”
钟波依然笑着盯住他。
翟亮瞥了他一眼,深吸了口气,缓缓说,“我经常心情不好——自从出狱以后。”
“岳原和林惜交往是你从中撮合的?”
“嗯。”他表情不耐,显然不太愿意忆及往事。
钟波慢条斯理要求,“能不能说具体点儿,他们怎么认识的?”
他看到翟亮又一次忍耐地吸了口气,撇着头,考虑了片刻,道:“我出来后,他们俩都很关心我,也经常来找我。有次两人同时到我家去,就那么碰上了。以后岳原再约我出去,总会顺带让我叫上林惜,时间长了,我就明白了他的心思。”
“你当时怎么想的?”
“什么?”翟亮被动地皱起眉头。
“对岳原想追林惜这件事。”
翟亮垂下眼帘,“不错啊,他们很般配。”
钟波身子前倾,继续追问:“林惜有没有跟你提过岳原在追她?”
“提过。”
“她怎么说?”
翟亮轻抽了下鼻子,目光停留在桌角的广告纸上,“她不知道怎么办好,有一次还说…觉得有点烦,岳原一直给她打电话,还写信。”
“她觉得烦是不是因为心里有别人了?”
翟亮眼神闪烁,“不清楚…也许吧。我们只是很一般的朋友,她不会事事都告诉我。”
“可给我的感觉刚好相反。”钟波望定他,一针见血,“她很依赖你,你也非常关心她。如果只是一般朋友,你出狱后她不会立刻去找你。”
翟亮没有反驳,沉默了会儿,反问:“你是不是在怀疑我?”
钟波一挑眉,不说话。
翟亮不再躲闪,目光直视钟波:“你认为我喜欢林惜,所以杀了岳原,想取而代之,我没说错吧?”
“我从没这么说过。”钟波脸上泛起轻浅的笑意,他终于打破了翟亮的笃定。
翟亮白净的脸庞逐渐转为红色,有愤怒在眼眸中晃动。
“你调查那么多人,不就是为了要证明这一点吗?我还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你在医院看到我安慰林惜。对,我也看见你了。那时候你应该还不认识我,但几天后在南区分局,我们第二次见面,你知道了我是谁,你对我的怀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他们终于撕开层层碍事的遮蔽物,赤裸裸展开对峙,钟波欣赏他的洞悉力,同时也证实自己之前的种种猜测都正确——在此之前他们没有交谈过一句话,但彼此明了对方的想法。
钟波笑笑,喝干了杯中的茶水,又慢悠悠给自己斟满,然后抬头看着翟亮,“你喜欢林惜吗?”
翟亮脸上的红色褪掉一些,“我敬重她。”
“敬重这个词好像有点…”钟波耸肩。
翟亮解释,“她从初中给我辅导学习开始到我出狱找工作,她一直在帮我,从没嫌弃过我,我很感激她,也愿意为她尽力,但我们之间仅此而已。”
“那么她呢?她喜欢你吗?”
“这个你应该直接问她本人。”翟亮忍不住笑,笑声怪异,右手在自己衬衫上划拉了一下, “就我这样的,你觉得我有什么地方值得她喜欢?”
这身干净清爽的制服很称他的肤色和瘦削俊挺的身材,但确如他所言,一个女大学生大概不会看上像他这样在酒吧打杂工的男孩,哪怕长得再帅,这个社会毕竟是现实的,除非——他们很早之前就有过什么。
钟波的目光从他身上再度移到他脸上,这时翟亮重又镇定下来,他甚至比刚走到钟波面前时更加镇静,他知道钟波今天在他身上再盘问不出什么来,钟波也没法像电影中的正面角色那样拍着桌子朝他吼,“我一定会查出真相!我一定能逮到你!”
他还没有资本说那样的台词。
“钟警官,”这是翟亮今天首次礼貌称呼钟波,大约从后者的神色中度出自己胜券在握。
钟波漠然望向他。
“据我所知,这个案子不该是你责任范围内的事。”翟亮嘴角带笑,开始反击。
钟波当然没必要告诉他自己跟袁国江之间的约定,他保持笑容反问,“那么,据你所知,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翟亮噎住,干笑笑,没再说什么。
侍应生端着水壶过来添茶,钟波摆手拒绝,是时候结束谈话了。翟亮杯子里的茶水一滴都没少,他好像怕有人下药似的。
这人谨慎过了头。以钟波的经验,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这么紧张行事。
结完账,钟波见翟亮还迟疑地盯住自己,知道他有话要说。
“即使你在怀疑我,”翟亮斟酌语句,“我还是要告诉你,岳原不是我杀的,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希望能尽快查出凶手,所以请你们把注意力放在该关注的地方。”
“哪些地方是我们该关注的?”钟波平静地请教他。
“我不知道。”他忽然有点烦躁,“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在白费力气。”
“是不是白费力气,要等水落石出后才能见分晓。”钟波不疾不徐地答。
翟亮死死盯住他,后者眼里对他的怀疑没有一丝一毫减退。
一瞬间,钟波几乎以为他会挥拳过来,这不是不可能,他曾经冲动到拔刀子捅人,也有可能——将最好的朋友打到奄奄一息,现在,这种暴戾正在他眼眸中涌动。
当愤怒好不容易从翟亮眼中退却后,他冰着一张脸,从牙缝中向外缓慢而清晰地迸出每一个字,“我从没杀过人。”
午后,钟波坐车至祥福路上的银楼附近,往前走二十米就有一家肯德基,他和肖嫦约好在这里见面。
在中国,肯德基随处可见,比麦当劳要受欢迎得多,可见中国人相信大爷胜过相信大叔。
钟波端着餐盘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找到一个被成群聊天的女孩遗弃的双人桌位,一边看窗外的风景一边吞下午餐。
等他开始喝饮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请问,是钟先生吗?”
钟波转过脸来,看到一个标准职场白领打扮的年轻女子婷婷站在跟前。
“你好,我是肖嫦。” 肖嫦识人的本事也强,瞧一眼钟波的脸色就已经确定没找错人。
钟波忙招呼她坐,环望四周,不是叽叽喳喳笑闹成一片的年轻女孩,就是围着小孩转的父母或爷爷奶奶,只有他,孑然一人。
肖嫦是林惜高中时的好友,她和林惜在高二文理分班后不仅成为同学,还成为同桌。此刻,肖嫦正在聊着考大学时的一些细节。
“填志愿时,我劝林惜和我一起报省外的重点大学,按她当时的成绩,完全可以报考比F大好的学校,而且我觉得不乘着念大学的机会出去,可能一辈子都离不开这里了。但是林惜不肯,她说她不想离家太远,我笑话她是爸爸妈妈的好宝宝。”
“是她父母不让她考到外地去的?”
“我感觉是她自己的主意。”肖嫦回忆,“我见过她父母,她妈妈是脾气很好的家庭妇女,她爸爸在报社里做后勤,对林惜期望很高,不可能阻碍她前程的。”
“她没跟你提过原因?”
“没有。”肖嫦很快摇头,神情迷惘,“我和林惜很多方面都蛮谈得来,唯独这件事让我一直想不通,不过她个性沉静,这样的人一旦固执起来很难改变主意。”
高中毕业后的分道扬镳令两人的感情疏淡不少,不过每年假期她们还是会见上几面叙叙旧,肖嫦对林惜的情况大致都了解,但不密切,林惜突然订婚也有点出乎肖嫦的意料,因为她大学还没毕业。
“林惜向你讲起过她和岳原恋爱的事吗?”
“讲过一点,去年暑假我们见面时她说有个男孩在追她,我问对方人怎么样,她说还行,就是太热情了,让她有点受不了。”
“那男孩就是岳原?”
肖嫦点头,“对,就是他。开学后我曾写邮件问过林惜进展,她一直没正面回复,我还以为没戏了,谁想一年不到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看来林惜对是否接受岳原很犹豫。她犹豫是因为翟亮的缘故,还是如李绅所言,只是欲擒故纵?
“订婚那天,岳原跟林惜情绪怎么样?”
“当然很高兴了。林惜兴奋得都哭了!”
“哦?”
“她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时眼睛又红又肿,我们还笑话她了呢!”
她忽然顿了顿,像被什么东西点醒,“不过岳原当时挺严肃的,简直可以说不苟言笑,我记得上半场随便谁开玩笑他都会开心地附和大笑。”
钟波心头一动,“是不是玩笑开得过分了?”
“也没什么呀,我觉得他可能是太紧张林惜了吧。”肖嫦蹙眉思索,“林惜在洗手间里迟迟不出来,岳原坐不住,就去找她,等他们俩都回来后,原来热闹的气氛就变了。本来大家说好闹通宵,但十点刚过就散了。”
钟波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咯噔跳了一下,“当时翟亮在哪儿,他应该还没离开吧?”
肖嫦仔细想了想,“嗯,是还没走,他在林惜和岳原回来后才走的,可能也觉得气氛不怎么好吧,他本来就不太合群。”
“之前他一直在席上,没离开过?”
她疑惑地瞟钟波一眼,“我不太确定,那天晚上我是请了假去的,我同事一直给我打电话,很多事我都没留意,他…好像是有一阵子没在座位上——这,很要紧吗?”
钟波说随便问问。
“你见过岳原吗?我是说,在订婚聚会之前。”
“一次也没有,我在外地读书,平时很少回来,而且林惜也很少提到岳原。”
钟波琢磨着她话中的深意,“你觉得林惜对岳原感情怎么样?”
肖嫦抿了抿唇,“林惜在感情方面有点保守,不太愿意高谈阔论。不过这不代表她不爱岳原。否则…不会为他生下孩子。” 她对钟波展颜笑一笑。
她的笑容很温暖,那是只有万事顺意,心地善良的女孩才会绽放出来的微笑。
“除了岳原,林惜有过别的男朋友吗?”钟波继续问。
“你是说大学期间?”
“不,笼统来讲,初高中都算,如果她有的话。”
肖嫦很快摇了摇头,“大学里我知道的只有岳原,不过依林惜的性格,应该不会有别的男朋友,她不是那种,呃,怎么说呢,喜欢招风惹蝶的女孩,虽然她长得很漂亮。我从来没看见她对谁热情过。”
她侧过脸,眼睛凝视窗外,钟波猜她正在搜索高中时期的林惜,少顷,她转过头来,对他抿唇笑了笑,显示她已经努力思索过了,“她只喜欢读书,所以成绩一直很好。”
盘子里的薯条没了,都是肖嫦一个人吃掉的,她拿纸巾擦着手上的细盐,略带不好意思地解释,“肯德基里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薯条,不过每次都不敢多吃,人人都跟我说是垃圾食品,刚才一聊天什么都忘了。”
钟波问她还要不要再来点,她赶紧摇头,皱着眉笑,“我在减肥,正餐之外不能乱吃东西,刚才已经破例了。”
女人真是有意思的生物,不论年龄大小,她们总喜欢给自己设立各种清规戒律,再咬牙切齿地打破。
钟波放下可乐杯,逐个盘问她对参加聚会的其他几人的印象,当问及翟亮时,他预备在她脸上看到些什么特别的表情,但她只是很自然地点点头,“认识,他是林惜的初中同学。”
“你以前见过翟亮没有,我是说高中时期?”
她不假思索,“见过。”
“哦,林惜约你们一起玩?”
肖嫦笑了,“哪有!我们高中里管教得可严了,星期六星期天都要上课的,就算不上课,也没人敢马虎,你玩掉半天就等于比别人少学半天,回头想想,那时候的环境可真残酷!”
她喝饮料的姿势比吃薯条优雅得多,像从一个小孩忽地转变为老练世故的成人,“翟亮有次来我们学校找林惜,我碰巧撞上了。”
“你对翟亮的第一印象怎么样?”钟波笑问。
“他…长得挺好看的,就是有点羞涩,话也不多。林惜向我介绍他时,他居然有点脸红。”
肖嫦温柔的笑容在向钟波暗示她正沉浸在一段美好的回忆里。
“你觉得林惜和翟亮,只是一般朋友那么简单?”
“…嗯?”她从回忆中醒过来。
钟波进一步解释,“林惜这么帮翟亮,会不会是因为她有一点喜欢翟亮?”
肖嫦似在斟酌,不过看起来不像是因为吃惊才回答不上来,而是显得有点谨慎,“她没说过,但我感觉应该会有点喜欢的,翟亮…是那种蛮讨女孩子喜欢的男生。”
“那么翟亮呢,他也喜欢林惜吗?”
肖嫦又笑起来,“我一共才见过他一面,甚至连话都没说上两句,哪里会知道他怎么想的。”
笑声渐止,肖嫦捧着饮料杯,脸色黯淡下来,“就算那时候有点什么,到后来也不可能了。”
“因为翟亮坐了牢?”
“是啊!”她欷歔似的叹了口气,“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我还以为搞错了,因为翟亮实在不像那种穷凶极恶的人。”
“你跟林惜有没有讨论过翟亮捅人的事?”
“提过几句,我说他弄成这样很可惜,林惜倒没说什么,好像心思不在这上头。不过她那一阵一直是这副精神恍惚的模样,否则也不会从鞍马上摔下来了。”
钟波的问题就等在这儿,“她为什么会精神恍惚?是不是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我也不清楚。”肖嫦皱眉摇头,“她出事前一天还好好的,但第二天早上不仅上课迟到,脸色也很差,我是她同桌,记得很清楚。我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也不说,我以为她是生理周期到了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