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惜哪里不舒服?”
“她说胃里难受,老想吐,可能是吃了太凉的东西,后来还是我送她回家的。”她对钟波笑了下,“现在想想,她那应该是妊娠反应吧。”
和范艾青的交谈由始至终都比较轻松,这是个口没遮拦、心无城府的姑娘,说话像倒豆子。
结束后,钟波在回去的公交车上将两人的谈话内容大致过了一遍,没发现特别明显的线索或破绽。
接下来的两天,钟波替一位坐窗口的女同事顶班,她患重感冒需回家休养,他在所里不光人最闲,又没有家累,据旁人反馈脾气也尚可,所以谁有什么事都会想到来找他帮忙,他从不推诿。
在窗口干活不累,无非是证件办理或者遗失登记之类的琐事,但上班中途开溜就没可能了。
关于调查进展,袁国江来过两次电话询问,钟波和他一样,没有奇迹可供瞻仰。袁国江也不急,确定他还在继续后就满意地挂机了。
有时钟波会想,袁国江抛给他这个球或许只是为了让他保持侦破热情而已,以期某天他会主动跑到袁国江跟前要求返队。
星期六本该钟波值班,重感冒的同事身体康复归来,坚持要还班给他,于是他那半天值班也免了。
他没回家,在复兴路附近的中央公园消磨时光,这里没有市区的喧闹,即便是休息日,游客也不多,对于一个下午无事可做的人来说,是个不错的消遣去处。
但闲坐了半个小时就觉得无聊了。他把记录本翻到最后一页,察看访谈人员名单,很快拿定主意,掏出手机,抱着碰运气的心态给李绅打电话, 他们原定的见面时间在明天上午。
李绅是岳原大学时的同学,两人同乡,都是本地人。本科毕业后,李绅考上本地F大化学系的研究生,目前硕士在读。
钟波运气不错,李绅听了他的意见随即欢快允诺,“这样最好,明天院里有个活动,我上午刚得到通知,正愁怎么协调和您见面的时间呢。”
“那么,我们在哪里碰面比较合适?”
“钟警官,如果您不介意,能不能来一趟我们学校?我马上要去做个实验,不过三十分钟就能搞定,您过来的话,可以省掉我们在路上奔波的时间。”
钟波接受了他的建议。
穿过公园广场,钟波打算从另一个门出去坐公交车,那里有直达大学的班车,半小时绰绰有余。
公园广场的一角养了群鸽子,木屋里有鸽食出售。
一个年轻的妈妈给她刚会走路的女儿买了包干玉米,女孩一边喂格子,一边高兴得咯咯直乐,年轻的母亲在一旁飞快按相机快门,也是一脸开心。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快乐。钟波轻叹了口气。
四十分钟后,钟波在李绅的宿舍见到了他。
宿舍里只有李绅一人,他告诉钟波,舍友们都出去打工了,晚饭前没人会回来。
李绅身材高大、神采飞扬,一望而知性格开朗,交友面广,这和钟波之前的判断相去甚远,他一直以为像张浚那样的男孩才能定下心来和瓶瓶罐罐打交道。
暖场的寒暄是必不可少的,因为扯到篮球,两人之间的距离更是飞速缩短。
“明天我们院里就有场篮球比赛,还请到外面俱乐部的职业球员,怎么都不能错过啊!”他笑呵呵地递给钟波一瓶水,“就算你今天不给我打电话,我等实验做完也打算去找你了。”
喝掉半瓶水后,他们开始谈岳原。
“我跟岳原大学不同系,但住一个宿舍,上下铺,又是同乡,所以关系很铁。他学习不错,大三那年他们班主任找他谈过,想把他推荐给系里有声望的教授做弟子,他也心动过,但暑假回来后却改变心意,不想考研了。当时我们以为他母亲不同意,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感情才放弃考研的。”
“林惜?”
李绅笑了笑,“可不就是她。岳原在感情方面有点迟钝,大学里有女生给他写过情书,但他没什么意识。直到遇见林惜,他忽然开窍了,而且像山洪爆发,势不可挡。最后搞成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虽然很突然,我有时候会觉得,一切都有天注定,他说不定是被自己的感情溺死的。”
“这话怎么理解?”钟波对眼前出现的又一位宿命论者产生兴趣,“你是不是发现过什么,他有过厌世倾向?”
“不不不!”李绅像从喃喃的梦呓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在对着一个不熟悉的人胡言乱语,脸庞微微透红,“我不是那个意思,岳原基本上属于乐观积极的人,只有在偶然提到他父亲时才会情绪低沉——他跟他父亲感情很好。”
他顿了一下,脸上起了一丝黯淡,“就是因为他走得太蹊跷了,一点征兆也没有,我才会有刚才那种想法。”说到这里,他有意识地瞥了钟波一眼,“不过我对他的担心却是很早就有了。”
“哦?你担心他什么?”
“他对爱情太投入,就像人发了高烧。没有人会长时间发烧,总有烧退的时候,否则会被烧死。但他不是,他迷恋林惜到发疯的地步。”他轻轻叹了口气,“他第一次收到林惜的信时,高兴得从上铺直接跳下来,大腿在桌角上蹭破了皮,但读完信后,他整个下午直挺挺躺在床上不动——林惜在信里拒绝了他。”
钟波眯眼看向他,“林惜拒绝他的理由是什么?”
“岳原没说,不过我猜是不熟悉或者没感觉这种笼统的原因,女孩子都喜欢拿感觉说事。”李绅低头把玩手上的杯子。
“那时候你和林惜见过面没有?”
“当然。”
“都是什么样的场合?”
李绅想了想,“一起吃过几顿饭。还有一次,岳原包车请林惜、翟亮和我去水库玩,阵容很滑稽,三个大男生里掺合着一个女生,此后我就不再跟他们出去了,除非只是吃饭。”
钟波微笑,“这么说,那时候岳原还没追到林惜了,不然不会拉你和翟亮当陪衬。”
“嗯。那还是在林惜写信给他之前的事。”
钟波又问:“林惜和翟亮没像你一样觉得不舒服?”
李绅目光投到一边,仔细回忆,“我没看出来,他们俩也挺有意思的,翟亮有意撮合岳原跟林惜,林惜好像不愿意,但每次岳原约他们,她还是会来。她对岳原的殷勤很冷淡,老喜欢缠着翟亮,我私底下还提醒过岳原,小心竹篮打水一场空,他那两个朋友可能彼此之间有意思。”
钟波心里微微一亮。
“但岳原说他们没可能,林惜就是翟亮介绍给他认识的,而且那两人差距太大,一个大学生,一个高中都没毕业,还有污点——翟亮那时候从牢里出来没多久。”
静默了几秒,李绅吞吞吐吐又道:“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我觉得…林惜是个挺有心计的女孩子。”
钟波在方凳上调整了下坐姿,表示自己在认真听,李绅接下来说得流畅多了。
“她知道怎么吸引男生注意,还懂得利用欲擒故纵的手腕让男人为她神魂颠倒——也许她拉翟亮进来就是为了激起岳原的妒嫉,她后来写信拒绝岳原,反而让岳原更忘不了她,但她最后不还是接受了岳原。”
他神情里含了一丝鄙夷,“如果她对岳原没意思,为什么要频繁和他来往?岳原对这份感情很珍惜,他觉得自己很幸福,但作为旁观者,说实话,我从一开始就不看好,林惜这人不简单。我认为岳原母亲的反对是有道理的。”
钟波审视着他,问:“这些话你都告诉岳原了?”
李绅脸色一沉,有点困难地点点头,“我当他是哥们儿,觉得有必要给他提个醒。”
“但他不领情?”钟波从他神色上就猜得出来。
他低下头去,半晌才笑道:“我可能是说错话了,对很多男人而言,朋友和爱人之间不是等号,永远是小于号。”
“岳原因此疏远了你?”
李绅耸耸肩,又变成之前那个什么都无所谓的开朗男孩,“我心里憋不住事,有什么说什么,没错,那之后,我们的关系冷淡了很多。”
钟波沉吟片刻,反问:“林惜对岳原用了这么多心思,至少说明她是喜欢岳原的,我可以这么理解吧?”
李绅笑了笑,摇摇头,“这问题不好回答,我只知道像岳原这样的男生,自身条件不错,家境又好,在女孩子当中很受欢迎…不过,林惜接受岳原的时候还是有真心的吧。”
他仰起头望了眼天花板,“否则就不会跟岳原好了…我是说,发生那种关系。”
“你猜的,还是岳原告诉你的?”
“都不是。”他慢慢解释,“有天早上——应该是在他出事前的一个多月吧,我坐车经过他公寓时,忽然想到他,也不知道那天怎么想的,鬼使神差就跑上楼去,结果开门的是林惜,身上还穿着岳原的睡衣。我们都尴尬得不行,林惜的脸红得可以开染坊了,她说岳原出去买早点还没回来,我跟她打了声招呼就跑了。”
“他们住在一起了?”钟波有点惊讶,他记得袁国江曾经提过,林惜家教很严。
“感觉不像。”李绅思索着说,“林惜看到我时很吃惊,她可能以为是岳原在敲门。我估计她是偷偷在岳原那儿留宿的。”
“岳原后来找过你吗?”
李绅摇头,“没有。在他打电话请我去吃那顿该死的饭之前,我们差不多有三个月没见过面,也没有过任何其他形式的联络。”
钟波轻吁了口气,劝慰似的说:“但他还是请你去做了他订婚仪式的见证人,说明他仍然把你当朋友。”
“是,我们还是朋友。”李绅笑着点头,那笑容里却满含自嘲和无奈。
钟波在李绅的宿舍一直呆到有人推门进来,他看表,一个小时飞逝而过。
李绅送他下楼,两人在研究生宿舍的东墙根下道别。
“钟警官,你跟我想像得不一样。”李绅望着钟波说,脸上被浅淡的笑意和浓厚的真诚覆盖。
钟波冲他笑笑,“谢谢你的配合,占用了你不少时间。”
李绅似乎与他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临分别话语依然滔滔不绝。
“去年冬天我出过一起小车祸,在校门外被一辆轿车带了一下,人没事,但包里的笔记本屏幕撞破了,我报案后,跟肇事司机一起去交警大队接受调解。我们饿着肚子在一间会议室里等到天黑,负责给我们协调的警察也没出现,我几次跑去他们办公室询问,两个空闲的警员一边聊天一边玩电脑游戏,但谁也不愿意过来给我们解决问题,我因此对警察的印象很差。但你跟他们不一样——我相信你会还岳原一个公道。”
除了微笑,钟波找不出别的表情来应对他的信任。他们握了手,随后钟波撇下他朝南门走去。
钟波自嘲:对,自己是个讲礼貌的警察,但他不见得能破得了这个案子。
他的心情因为李绅的“重托”而轻松不起来。
这所名校的绿化不错,满目葱翠,很养眼,钟波在林荫小道上慢慢踱步,身边不时有嘻嘻哈哈的小情侣牵着手经过。
钟波在一栋教学楼前的篮球场停留了片刻,看一群男孩挥汗如雨地打篮球,个个身姿潇洒,意气风发。
年轻真好,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挥霍。
站在这个单纯明朗的世界里,他忽然对自己产生怀疑——我到底在干什么?
他暗暗叹了口气,也许他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也许凶手就是几个吃饱了撑的抢劫犯,此刻正躲在某个角落里啃狗粮,只等风声过去后再人模狗样走出来继续犯案。
“我是在白费劲。”他忍不住想。
No.8
午后下了场雷阵雨,钟波在青石街上的大排档吃了一客快餐,和中年老板闲扯了半个多小时。
老板开这家排档接近十年,以前曾经在别的店打工,娶了店老板的女儿,两口子有了积蓄后又盘了现在这家门面自立门户。生了两个儿子,现在又要为儿子的前途操心,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与这条街有关,仿佛一辈子都没出过这条街,他还希望自己的子孙也能在这条街上蛰伏下去,显然他们都不愿意。
雨渐止,钟波告别牢骚满腹的老板,横跨过街,来到另一边,向前走了五十米后拐入公园路,这里和嘈杂世俗的青石街只隔了两条街,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马路两旁皆种香樟,葱郁清爽,树干吸饱水后呈棕黑色,像用墨笔勾勒出来似的,线条干脆清晰。
福森酒吧就隐没在香樟树帘幕背后,青砖黛瓦,解放前是某富商私邸,现在成了家颇有格调的酒吧。
下午两点,酒吧框木结构的玻璃门紧闭,只在扶手上挂了块“营业中”的牌子,牌子和门框颜色一致,字又是黑的,不仔细看会以为还没开业。
钟波在酒吧门口踯躅片刻,没有贸然进门,向前走了三十来米,找到一间茶室,要了壶碧螺春,等茶的空档,他拨通翟亮的手机。
听到钟波的声音,翟亮一点没表露出意外,但当钟波告诉他想现在跟他见个面时,他还是愣了几秒。
“我在上班。”
“我知道。”钟波对他的行踪了若指掌,“你可以请两个小时的假,然后出门右拐,我在老茶馆等你。”
钟波没有像约其他访谈人那样事先跟翟亮约时间,他应该知道钟波早晚会找他,也肯定会对谈话内容预作准备。钟波这么突然地约他,只是不想让他们的见面像彩排后的表演那样虚假。
他想不出翟亮有什么理由拒绝自己,此时的拒绝毋宁于彰显心虚,所以钟波很快听到答复,“给我一刻钟。”
翟亮没让钟波等满一刻钟,事实上,十分钟不到他就推门进来了。
他还是留着超短的板寸头,白衬衫和黑西裤是酒吧招待的工作服,钟波不免猜测,他这么随意且招摇地跑出来,是不是想证明他对即将进行的谈话并不在意。
两人相互点了下头,彼此都很冷淡,翟亮没等钟波客气就在他对面坐下。
茶水这时刚好上来,侍应生是个女孩,把两只杯子小心地搁在他们面前,又分别斟上茶水,临走特别多瞧了翟亮一眼,他目不斜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钟波对他面具一样的脸庞没什么好恶,只是觉得如果他神色能稍微灵动点儿,会更招女孩喜欢,但他显然不在意这些。
这几天,钟波从好几个人嘴里打探他的信息,再见到他本人时,陌生感和熟悉感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很难描述的刺激。
从翟亮在南区分局警惕地注视自己开始,钟波就对他毫无好感,至于在医院第一次看见他——那时候钟波还不知道他是谁——他承认当时对翟亮的印象不算差,虽然好奇的成分更多一些,因为那时他还像个人,有生动柔软的表情。
钟波相信翟亮对他也一样,保持相当的警惕,还隐约怀有敌意——他知道钟波在调查他,说不定自己刚跟谁谈过,他很快就会知道谈话内容,并把可疑的痕迹迅速擦掉,以确保钟波什么也捞不着。
他们聊天的开头平淡无奇,照例从翟亮和岳原的关系开始。
翟亮的叙述和钟波从彭奕珍那里得到的信息没有出入:他和岳原是小学同学,又是街坊,关系极好,升初中时,岳原搬家转校,两人慢慢失去联络,直到高中时期又恢复来往。
“他父亲在他高二时忽然过世,那段时间他很消沉,书也不想读,家也不想回,我常陪他在外面散步到很晚,有时也劝他几句。”
“他听得进去?”
“他是孝子,不想让他妈失望,熬过最难过的那段日子就好了。”
“我听说你也是孝子。”钟波插了一句。
翟亮笑笑,算默认,那笑容淡得像蜻蜓点水,转瞬就没了,他没问钟波从哪里听来的,接着往下讲他和岳原的故事,当然都是钟波早就听过的。
等他表述完毕,钟波开始提问。
“岳原曾经把你介绍进他家的公司,你后来为什么离开?”
“那里的环境不适合我。”翟亮淡淡地回答,“我坐牢的事迟早会让人知道,我不希望别人拿看怪物的眼神看我,也不希望岳原受到牵连。”
“所以你去了夜总会?”钟波不认为他的选择有多高明。
“我没得选择。工作不好找,就连夜总会的事,也是我二哥帮忙才有的做。”翟亮说话时并无哀怨的神色,仿佛只是在转述别人的辛酸经历而已。
“你在夜总会认识了贾晴晴,还为她跟客人打架?”
翟亮抬头瞥他一眼,笑道:“你了解得真够仔细的。是,所以我又一次失业。直到三个月后才在福森酒吧找到份工,一直干到现在。”
钟波身子向后靠,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些,视线停留在翟亮脸上,“能说说你跟贾晴晴分手的原因吗?”
翟亮迎视钟波的目光,钟波等着他反自己问:“这事和岳原的案子有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