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陷入回忆。
“下午上体育课要跳马,老师说身体不适的同学可以不用跳,结果林惜却跳了,第一次跳时勉强过去,第二次却摔得很惨。老师叫了几个同学帮忙立刻送她上医院,我也陪着去了。”
“既然她身体不舒服,为什么还硬要跳?”
“我也搞不懂。”肖嫦无奈地咬唇,“她躺在车上一声不吭,也不叫痛,我以为她挺坚强的,后来才发现她在哭,那副样子真让人心疼。”
钟波沉思了下问:“她在哪个医院作的治疗?”
“二院,离我们学校很近。”肖嫦记得很清楚。
“她在医院住了多久?”
“确切时间不记得了,”她努力回想,“至少两星期吧。”
他们离开肯德基时,已是下午四点。 钟波的记录本上又多添了几页内容。
肖嫦说,林惜性子沉静,嘴巴紧,喜欢把事情藏在肚子里。但不久前,范艾青刚强调过,林惜初中时个性很活泼。
钟波试图靠自己的印象来判断,仔细回忆和林惜见面的场景,然而她的形象出人意料地模糊:在医院走廊把翟亮当浮木的她,南区分局里哭得眼睛红肿的她,还有缩在沙发里形容憔悴怀有身孕的她,每一个都楚楚可怜,但每一个都让钟波感觉不到她真实的存在。
他看到的似乎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而那个真实的林惜,紧紧缩在壳内,拒绝被人碰触。
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以致于彻底改变了她?
钟波给袁国江打电话,请他帮忙弄一份林惜高二那年骨折住院时期的医疗报告。
“她高二?!”他在电话里大叫起来,“那得是几几年的事儿?”
“2004年,”钟波翻着记录告诉他,“10月中旬。”
“你让我去查五年前的病历?”袁国江在电话里嘟嘟哝哝起来,但最后还是答应了,“给我几天时间,我需要跟院方协调——钟波,你嗅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钟波如实说,“纯粹碰下运气。”
No.9
星期四,钟波抽空跑了趟南区分局,袁国江不在,小胡把一个封好口的资料袋交给他,“袁队让我转交给你的,他出现场去了。”
“又有新案子了?”
“是啊!西郊小刘巷河打捞上来一具男尸,不知道是不是凶杀,他一吃过饭就带人过去了。”
钟波没给袁国江打电话,料想他肯定牢骚满天飞,一边走出办公室,一边准备拆资料袋出来看。
袁国江的电话却不期而至。
“资料拿到了?”他劈头就问,“你看了没有?”
“小胡刚给我,还没来得及。”钟波说着把资料袋夹在胳肢窝下,找了个清静的走廊转角站着跟他聊两句,“你又有的忙了?”
这句话彻底把袁国江的牢骚勾了出来,在他絮叨的抱怨中,钟波大致了解了新案件的进展。
“男尸”年龄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溺水死亡,无搏斗痕迹,初步判断为自杀,也有可能是失足落水而死,如果是后者,很难解释他跑到荒僻的西郊去目的何在。
死者身份尚未确认,虽然是今早打捞上来的,但此前已在水里泡了好多天,整个人都浮肿得看不出本来面貌。
袁国江气愤地跟他发泄,“现在的人都他妈怎么回事!一有点屁事就闹自杀!二十几岁的人,父母养大他容易嘛!说走就走,一点责任心没有!”
钟波想提醒他,也不见得就一定是自杀。但觉得在他发泄的时候还是少开口为妙。袁国江的脾气随着当刑警年头的增长也在日渐增大。
“钟波,我刚才忽然想,也许你是对的。”袁国江的语气里充满倦怠。
“嗯?”钟波没明白他所指。
“你看你现在多轻松!想查案就查,不想查也没人能拿你怎么着,不像我…”
“等等!”钟波打断他,“你受什么刺激了?”
袁国江呵呵干笑,紧接着是一通咳嗽,声音沙哑了许多,“你要是看见岸上摆着的那个就明白了,那也能算是个人?小郑把午饭都吐得精光…算了,不说这些。”
钟波默然,出现场会看到各种令人压抑的场面,他深有体会。
袁国江重又把嗓门抬高,“你要的那份资料我看了,没什么疑点,不过我要这么跟你说你肯定不接受,所以我让小胡复印了一份给你。”
钟波道了很多声谢。
通完电话,他临窗瞥了眼外面,暗想,刑警这活有时候确实不是人干的。
他沿走廊朝分局正门口走,左边的一间办公室里忽然传出女人歇斯底里的叫骂,含混而快速,听不清在说什么,很快转成尖锐的呜咽。
经过那间房时,钟波朝里瞥了一眼。
正对门的不锈钢窗栏上,用手铐拷着两名衣着时髦的女孩,一个正在哭闹,脸上泪痕狼藉,另一个不哭,只吊儿郎当站着,下巴高昂,紧抿嘴唇,一脸倔强,他在第一眼就认出那是贾晴晴。
办公桌旁坐着名记录员,正埋头往电脑里输资料,对女人的哭声置若罔闻。
钟波脚步不停地往前走,迎面撞上缉毒组的老严,正步履匆匆往这头赶,见了他,刚才还挺严肃的表情立刻化作开朗的笑颜,“小钟,老长时间没见你过来,又找国江啊?”
钟波跟他交情不错,少不得停下脚步闲扯几句,乘势问他:“你那儿拷着的两个怎么回事?刚才又哭又闹的。”
“嗨!昨晚上接到举报说贝特歌城有人在作毒品交易,我们就来了个突击检查,结果毒贩子没抓着,逮到几个买摇头丸的,连夜给带回来,其他人都交待清楚了,就这两个,死不肯认,硬说不知道摇头丸的事,你说都在一个房间了,能撇得清吗?”
“她们也吃了?”
“那倒没有,身上也没搜着,她们就凭这个才理直气壮抵赖的。”
钟波踌躇了一下,低声对老严道:“是这样,里面长头发那个,是我一个线人,你看能不能…”
老严推推鼻梁上的镜架,露出既惊诧又明了的表情,“哦,原来这样!难怪那姑娘底气十足,既然是你的人,好说好说!”
“没让你难做吧?”
“呵呵,没什么问题!原来就打算下午放了她们。你不知道,你那线人比她眼泪鼻涕什么都来的同伴更难搞,问她话一句不答,我们气不过,索性把她俩都晾在一边,挫挫锐气!”
走出分局大门朝左拐,离这儿不远有个车站,坐20路公交车可以直达南区派出所。
钟波慢慢踱着步,借机抽根烟。
车站很空,此刻就他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吞云吐雾。
站牌上标明车次间隔时间为十分钟,他等了八分钟,车子没来,倒把贾晴晴给等来了。
她那一身妖艳的黑色裙装实在不适合阳光明媚的白天,不过穿在她身上,所有不合理都变合理了,因为她总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
钟波掐灭烟蒂,微笑看她,“好巧,又见面了!你也来坐车?”
她不再像刚才在里面时那样紧绷着脸,扯了扯嘴角说:“我来找你。”
钟波故作讶然状,饶有兴致望着她。
“你为什么帮我?”她直愣愣盯着他。
“帮你什么?”
“别装蒜了,刚才在里面,我看见你了。”她咬住下唇,少顷又放开,“戴眼镜的老头儿问我是不是在帮你做事,我才知道你找他给我求情了。”
“哦——”钟波挑了下眉,“你不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回去跟他解释刚才看错人了。”
“不是!”她跺了下脚,难得有这么艰涩尴尬的表情,“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朋友还在里面呢,你能再帮她一下吗?”
钟波扫她一眼,把双手插进裤兜,不再理她。
晴晴大概也明白自己要求过分了,走近一点,泄气地说:“你不愿意就算了——我…应该谢谢你。”
钟波的不豫消散了大半,扭头望着她,“你怎么会跟那种人混在一起?”
晴晴一愣,紧接着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整张脸又不复可爱了,“我这样的人,不是只配跟那种人混在一起吗?”
钟波没再吭声,他确实没有教训她的立场。
他们相对沉默了片刻,车依然没来,晴晴也没走。
“昨晚我是去找人的,就是找里面那个朋友。”她居然向钟波解释起来,“她被那帮人纠缠得脱不开身,只能打电话给我,我去那里是想把她带走,没想到撞枪口上,被一起带进公安局了,不管我怎么解释都没人相信。”
钟波觉得她很有意思,嘴巴凶,心地软。
“我怎么听说你嘴比鸭子的还硬,问你什么都不开口。”
她翻了个白眼,“该说的我一上来就说清楚了,可他们偏不信——哎!”她唤他一声,神色迟疑。
钟波以为她又想让自己帮她的小姐妹,微皱起眉头。
然而不是。
“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帮我?”她眼眸清亮,不依不饶盯着钟波。
“你觉得呢?”钟波眯起眼睛来看她。
晴晴棱角分明的表情慢慢变得凌乱,她抿着唇看向远处,“如果你是想…再从我这儿问到点什么…我只能说不好意思,你恐怕会失望的。”
钟波看着她光洁如玉的面颊,奇怪怎么一个晚上的煎熬没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你的意思是你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慢慢问,“还是有些事即使你知道也没法说出来?”
“我没什么可说的。”她飞快回答。
钟波笑笑,不语。
晴晴咬了半天唇,忽然像发了狠似的抬起头来直视着钟波,“对不起,那次我不该那么说你。”
钟波挑眉,表示不解。
“我…不该说你胆儿小。”她这句话无疑是招认了那晚的事,尽管她竭力想表现得镇定,耳朵根还是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钟波怔怔地望着她娇媚的容颜,缓缓失笑,“你终于恢复记忆了。”
她抬手把一边的发丝撩到耳后,露出白皙的脖颈,低着头,“我那天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真是个好托辞。
但她尴尬的神情还是在钟波心头挑起涟漪,他淡淡一笑,没再为难她。
他等的车子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刚要跟晴晴道别,她又开口:“什么时候你有时间,我请你吃顿饭吧,今天的事,我该好好谢你!”
钟波看出她眼里的感激,暗想她做人一定很纯粹,不论是高兴还是愤怒,都能从她眼眸中了然。
他问晴晴,“你坐几路?”
她摇头,“我还得回去给我朋友想办法。”
上车之前,钟波忍不住抛了句实话给她,“你朋友下午就能出来,用不着你想什么办法。”
她漂亮的大眼睛霎时又明亮了几分,钟波几乎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心头又是一荡,忙回身往车上走。
等他在窗边坐下,不由自主又看向站台时,只见她还站在原地,见钟波盯着自己,立刻咧开嘴笑着向他挥手,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好牙。
钟波隔窗对她笑笑,忽然想到她曾告诉过自己,她今年26岁了,但眼前的女子,脸上的笑容明朗单纯,满含感激的大眼睛里时而飘过一丝茫然,宛如一个初涉尘世的小女生。
有一个问题在钟波耳边徜徉,“你为什么帮我?”
是啊,他为什么帮她?
因为有那一晚,还是别的什么?
他也不知道。
车子咆哮几声后开动起来,很快就把车站甩在身后,钟波把脑海里的贾晴晴使劲按捺下去,拆开档案袋,掏出那份医疗报告的复印件,仔细阅读起来。
正如袁国江所言,这只是一份很普通的报告书,记录简单明了,他看不出什么破绽。
唯一有点疑虑的,是报告上原来有建议做全身检查的字样,后又被划掉,旁边的空白格子里有医生潦草的字迹,他辨别许久,才依稀看清楚是四个字:患者拒做。
No.10
连按了三次铃,门总算开了,保姆腰上扎着围裙,警惕地把着门,望向钟波的眼神里满是陌生。
钟波花了点儿时间为她作提醒,她终于想起来他是谁,“哎呀,你又来找林小姐啊!她不在呀,一早就出去了。”
“她去哪儿了?”
“医院,去做产前检查的呀。”
“一个人去的?”
“啊!不是,有个朋友陪着一起去的。”她怕钟波再问,赶忙接下去道:“她没说是哪个朋友,就讲有人在楼下等她。”
“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我不知道的呀!”老阿姨转着眼珠子,一副世故的表情,“她跟朋友出去,时间很难讲,可能要吃了晚饭才回得来。”
林惜处在孕期,又有先兆流产的症状,衣食住行都很小心,不可能在外面逗留太久,况且,钟波已嗅到满屋子飘荡的鸡汤味儿,保姆想藏都藏不住。
他表达完遗憾后向她告辞,保姆松了口气,忙不迭把门关上。
钟波下楼,在这个不算大的小区里徘徊了一阵,然后决定守株待兔。
小区外新增了一个报亭,紧靠大门,能给他很好的掩护,他在那里花两块钱买了份厚厚的报纸,靠在报亭旁心不在焉地翻看,不时抬起眼皮关注来往的人流。
这个新小区地处偏僻,进出人员一目了然,不过也有看漏的可能,况且还有个后门,虽然靠一条小路,附近又没有车站,商铺也还在待售中,但仍不能排除林惜会从那里进去的可能。
他看看手表,快十一点了,再过十分钟,如果还没看到林惜回来,他打算再去她家拜访一次,他能想像得出保姆晦气的表情。
其实钟波尽可以老着脸皮在她家坐等,但他没那么做,他忽然想看看陪她的朋友会是谁,有可能是范艾青,但也说不定会是别的什么人,比如翟亮。
他意识到自己正以一种“捉奸”的心态等着围堵那两人,不禁哑然失笑,即使真的被他堵到翟亮在陪林惜,似乎也说明不了什么,最多说明他神经过敏。
但五分钟后,当他看到林惜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紧随其后的正是翟亮时,钟波的心还是止不住加快跳动,精神也为之一振。
林惜穿一件宽大的孕妇装,羸弱的身子装在里面,好像一阵风就能将她刮跑,她的肚子还看不出凸显的情状,但她显然有了孕妇该有的一切,比如着装和表情。
从车上下来后,翟亮小心搀扶着她踏过人行道,往小区大门走。
钟波思量是现在就上去拦住他们,还是跟他们进了小区再说,但他急于看到他们发现自己后的表情,于是大跨步朝他们走过去。
他高声叫林惜,那俩人同时站住,愕然回过身来,林惜尴尬而无措,翟亮则阴沉着脸。
“我刚从你家出来,阿姨说你去做产检了。”钟波若无其事地解释,并庆幸保姆没给她打电话通风报信,否则翟亮未必会送她回来,此刻他神情淡然地站在林惜身后,好像和钟波在这里相遇稀松平常,但钟波猜他心里恨不能让自己立刻消失。
“是啊!”林惜笑得勉强,“每个星期都要去,今天是看专家门诊,本来让艾青陪的,她临时有加班任务,我才找了翟亮。”
她的解释多此一举,显得她格外心虚,连翟亮也感觉到了,微微皱起眉,低声对她道:“下次还是我陪你去,医院人多,万一被挤到怎么办。”
说着转首看过来,目光中含一丝不驯。
“钟警官,你来找我,是不是案子有眉目了?”林惜也回过神来,反将他一军。
钟波抱歉,“还没有,想再找你了解些情况。”他瞥了眼翟亮,“翟亮在更好,有些问题,说不定他更帮得上忙。”
林惜再度陷入不安,“还是那天晚上的事吗?”
钟波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他们谈,“你不介意我和你们一起上去坐会儿吧,耽误不了太多时间。”
看得出林惜心里很烦,又没法推辞,微微点了点头,又望向翟亮,“你晚点回去没事吧?”
翟亮冷冷地说:“没关系,我也希望钟警官能早日抓到真凶。”
钟波没理会他语气里的嘲讽,正要说“那就走吧”,翟亮忽然脸色大变,钟波顺着他的目光朝身后看过去,一辆黑色轿车正缓缓启动,接着飞驰了过去。
“林惜,我,我不能陪你上去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连跟钟波打招呼的时间都没有,撒腿就往路中间跑,林惜错愕不已,连喊了他几声,翟亮哪里听得见,两人眼睁睁看着他越跑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他刚才看见谁了?”钟波问。
林惜惊诧地摇头,“我也不知道。”
但钟波确信他看到了什么,他刹那间转变的神色不会是临时演戏,再说他根本没必要避开钟波——他深知钟波对自己的怀疑,更深知他毫无证据,否则也用不着在他们身边无聊地晃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