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亮帮你打的?”

“他早一溜烟飞了!”她气鼓鼓地说,“我自己走了一段路才打到车。”

“在哪条路上?”

“运河西路。”她就着烟缸抖掉指间的烟灰,“你知道那条路吧,晚上连鬼影子都没有。”

“你男朋友真狠心。”

“已经不是了。”她鼻子里哼气。

“你住哪儿?”

“弯岛里。”

“和父母一起?”

“不是,他们早就离婚了,各有各的家庭,我现在住的房子是我奶奶的,她过世后就留给我了。”

“你每天这么晚回去,邻居们没说什么?”

她现出满不在乎的表情,“我跟他们没来往,他们要说闲话我也听不见,况且,我那么晚回去,他们哪里看得见我。”

钟波在心里模拟,她其实是和翟亮同去见的岳原,并在两人动手后帮了翟亮。

但当他抬头看到她满脸不屑抽烟的姿态时,很快否定假设,她全身放松,带点气恼,不像是装出来的,一个见证过杀人现场的女子,绝不可能有如此轻松的神态。

还有一点钟波不太想承认,他不愿相信曾给自己带来美好一晚的那个女孩会介入一桩凶杀案。

“那天晚上的聚会,翟亮为什么没带你一起去?”

“我干嘛要去!”她挑眉朝钟波冲了一句,后者朝她微笑,她顿时气馁了。

“我跟他的朋友不熟。”她稍停一下,“而且那两天我们正吵架呢,谁也不给谁打电话。”

“既然这样,4月26号晚上他给你打电话,你不觉得意外?”

“我没多想。”她很干脆,“我那时已经气消了,他主动提出来接我,我挺高兴的。”

“你们因为什么吵架?”

她皱起眉,再一次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不是说了嘛,他对朋友比对女朋友好太多!”

“他都有哪些朋友?”

她闭了闭眼睛,“他跟岳原最好,其他人我也说不上来,他出去应酬不太喜欢我跟着…总之那天晚上去参加那个聚会的,都算是他朋友吧。”

钟波想起张浚提到她时略带轻蔑的口吻,隐约明白了她反感的缘由。

“你见过林惜吗?”他突然转话题。

“见过。”她轻咳了两声,烟已经抽完了,她似乎嗓子不舒服。

“对她印象如何?”

“她?”贾晴晴脸板得很正,“好人家的女儿,单纯漂亮,要什么有什么,跟我们这种人不一样。”

“她算不算翟亮很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她怎么看翟亮,”她竟然出乎意料地爽快,“不过翟亮很崇拜她。”

“崇拜?”这个词让钟波耳目一新。

“我觉得他对林惜就是崇拜,林惜年纪比他小,但当过他的辅导老师,不是有句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嘛!”

她被自己的比喻逗得咯咯笑出声来,钟波的思绪不觉又牵回坐在失意酒吧里时,她也曾对自己发出过一模一样的笑声。

他打断自己无聊的思路,进一步问:“他对林惜只是崇拜,有没有可能是别的什么,比如…他会不会爱上林惜?”

他以为贾晴晴会勃然变色,然而竟没有。

她断然摇头,“这不可能,翟亮把林惜看得像女神一样,他常说,只有岳原那样的人才配得上娶林惜。”

她的声音不知缘何忽然柔软下来,“他坐过牢,一向把自己看得很低。但他心地很好,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喜欢上他。”

钟波觉得有点不舒服,他调整了下坐姿,继续问:“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被客人骚扰正好让他撞见,他揍了那客人一顿,结果自己被夜总会炒鱿鱼,那还是去年的事,那时他刚来莺歌当保安。我为此很内疚,去找过他几次,慢慢就好上了。”

“你觉得翟亮人怎么样?”

晴晴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道:“他比我小三岁,但比我稳重,话不多,我不喜欢总是叨逼叨的男人。哦,他吉他弹得特别好。”

她眼神柔和下来。

钟波顿了一下,微扬起下巴问:“你很喜欢他?”

贾晴晴没有注意到他此刻微妙的表情,扯了扯嘴角,“可以这么说。”

“可你们还是分手了。”

“是啊!”她怅怅地叹息,仿佛遗憾又仿佛解脱,“我因为他的仗义喜欢上他,也因为同样的理由跟他分手,我要男人对我一心一意。我不能忍受他总是把我排在朋友后面。”

 

钟波和贾晴晴聊了一个钟点都不到,她口风极紧,即使和翟亮分手了,依然很维护他。

结了帐,离开包厢前,钟波的目光又投射到如释重负的贾晴晴脸上,慢条斯理地说:“一个月前,我认识一个女孩,你长得很像她。”

贾晴晴的脸又紧张地绷紧,干笑笑道:“哦,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我真想介绍你们认识。”钟波似笑非笑地欣赏晴晴的尴尬,“不过可惜,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出了包厢,钟波在走廊上走到拐弯处才又转过身去,看见包厢门口一个仓促转身的背影,他努了下嘴巴,轻笑着又转回了头。

他心里那点缱绻的牵挂就这么到此为止了,谈不上遗憾,反正比这更遗憾的事他都经历过了。

钟波没立刻离开莺歌,他又找到贾晴晴的上司,询问案发当天贾晴晴请假的情况。

“是有这么回事,那天晚上晴晴有个重要的客人要招待,我本来不同意,但她很能缠人,还说找好帮忙的女孩了,我勉强同意让她早半个小时下班。”梳着大背头的经理解释。

“翟亮来夜总会,你见到没有?”

“没有没有。”经理摇头,“按规定他不能再进来的,不过我听说那天晚上他在我们夜总会里呆了一个多小时,估计是偷偷进来的,我们老板也知道,她把晴晴叫去训了一顿就完事了,这种事我们没法声张,只希望能赶紧过去。好在跟我们夜总会没什么牵连。”

钟波提出要见见当晚见过翟亮的两个证人——高慧和后门的保安。

高慧休假了,经理给了钟波她的手机号码。后门的保安正是4月26日晚上值班的那个。

钟波找到保安,向他问起那晚的情况,他极肯定地确认,翟亮和贾晴晴确实是十一点二十五分离开的,他亲眼目睹贾晴晴上了翟亮的车,他当时刚好看了眼手表,时间方面绝不会有错。

走出莺歌正门,钟波站在路边拨高慧的号码,心头掠过一个念头,高慧十有八九会把通话内容转述给贾晴晴听,她会不会把自己恨得牙根痒痒?

钟波不禁笑起来,他为什么要在意贾晴晴对自己的看法?

手指一用力,他按下了接通键。

这通电话花了他两分钟都不到,高慧的证词和他事先读到过的没有任何出入。

翌日,钟波通过袁国江找到4月26日晚载乘贾晴晴的出租车司机,他对她的那点本就稀薄的疑心彻底消除。

No.7
五月底的阳光已有灼人的热度,钟波在没有遮蔽物的新拓人行道上走了二十分钟,额角和背心逐渐冒出汗意。

他与范艾青约在长街拐角的一间咖啡馆里。

范艾青长得白净丰腴,有张喜庆的圆脸,特别爱笑,她让钟波认识到,女孩子如果长得不漂亮,完全可以用笑容来弥补。

她就是订婚聚会那天送林惜回家的女同学。她和林惜初中是同班同学,也是当时跟林惜最要好的女同学,两人的友谊延续至今。

中专毕业后,范艾青一直在一家小公司安稳地做文员,她对此没有怨言,觉得这种细水长流的日子很适合自己。

“岳原失踪我是第二天下午从林惜那里听说的,真是太可怕了!事先一点征兆都没有!唉,林惜真可怜!”

钟波等她欷歔完,才问:“听说岳原是翟亮介绍给林惜的?”

“嗯。”范艾青不甚热心地点头。

“你和林惜还有翟亮初中时候就是同学,对他俩都挺了解的吧?”

“我跟林惜关系很好,跟翟亮嘛!”范艾青轻哼一声,“就是一般同学喽!”

钟波见她提到翟亮就撇嘴,笑问,“他得罪过你?”

“没有。”范艾青嘟了下嘴,“不过他这个人既孤僻又不合群,还是留级留下来的,在我们班没什么人缘。”

“林惜跟他的关系怎么样,他俩一直是同桌吧?”

艾青的眉毛高高挑起,“他们?林惜跟他的关系还不如我跟他呢!”

“哦?”钟波觉得有趣。

“翟亮进我们班的时候,班主任不知听了谁的话,居然把我和林惜分开,让她和翟亮同桌,还要她辅导翟亮功课,我和林惜都气得要命!初三的功课多紧啊,谁有功夫管别人!而且林惜最讨厌留级生了,他们中没几个有学生样的!”

钟波有点明白她对翟亮产生敌意的原因了,对某些人来说,友谊也具有不可分享的独占性。

“就算翟亮不是留级生,像林惜那样活泼的女生,才受不了他闷葫芦似的性格!”

“林惜很活泼?”钟波有点意外。

“那当然!初中三年,她一直是我们班班长,成绩又特棒,老师可喜欢她了,什么抛头露面的事都交给她!”

钟波转回来,“帮助翟亮的差使,林惜最终还是接受了?”

“她没办法嘛!”范艾青眨眨眼睛,“她找班主任抗议过,但没用,我们班主任是个老女人,非常自以为是,她不同意,林惜也没办法,不过她虽然和翟亮坐一桌,两个人一开始话都不说的。放了学她还是来找我,我们一起回家,路上她要跟我抱怨很久。”

她表情有点得意。

“听上去他们的关系很僵——翟亮对林惜的态度有什么反应?”

“他?多数时候不吭声,也可能是因为自己留了级自卑吧。当然林惜也不会真的一句话不跟他讲啦!收本子发考卷的时候还是要跟他说话的,林惜心里不高兴,所以讲话口气很冲,翟亮好像有点怕她,从来不回嘴。”

“翟亮很懦弱?”钟波不太相信。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啦!反正他在学校里从不跟人吵架,连话都很少,除了林惜和另外两个留级生,他好像就没和别的同学说过话。如果不是因为林惜,我对他根本不会有印象。”

“他们就一直这样僵持着,关系从来没有改善过?”

“也不是啊!”艾青放下瓷杯,无奈地笑起来,“林惜虽然蛮泼辣的,但她心肠软,我记得有天放学我去她位子边等她同走,她正拉长了脸给翟亮讲题目,虽然口气粗梗得像吃了炮弹!”

她耸耸肩,“谁让她是好学生呢,好学生有脾气也只能压着,老师说什么就得跟着做什么。”

“有没有人开过他们玩笑?”

“嗯?”艾青没明白过来。

钟波解释,“初中生年龄不算小了,像这种男女生之间互帮功课的,周围同学可能会有些想法吧?”

“哦,那个啊!”艾青龇牙咧嘴地皱眉,“有,怎么没有!所以说给差生补习功课最讨厌了,还会被人占便宜。”

“都怎么说的?”钟波盯着她嫌恶的脸忍不住笑起来。

她没有费力回忆,这种事通常印象都很深刻。

“谣言不知道是谁散布出来的,说翟亮喜欢林惜,林惜知道后快气疯了!”

钟波饶有兴趣地听,可以想像得出来,林惜和翟亮之间的故事很曲折。

“不过林惜很聪明,她知道去找班主任要求调位子肯定没用,告状也不知道要告谁,而且闹得厉害的话,只能让她自己出丑,所以她想了个转移注意力的好办法。”

“是什么?”

“办法很简单,就是散布翟亮和另一个女生要好的谣言,这叫以毒攻毒!”

范艾青咯咯笑着,一副对林惜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神情。

钟波哼笑一声,“嗯,她自己没事了,不过对别的女生就不公平了。”

“也不见得!”范艾青立刻辩解,“翟亮虽然是留级生,但他长得帅嘛!又喜欢装深沉,我们班不少女生偷偷喜欢他的。林惜散布的‘谣言’,也不算一点影子都没有,那女孩子是我们班的班花,脑子笨,但长得很漂亮,她喜欢翟亮根本不是秘密。至于翟亮怎么想,林惜才不在乎呢!”

“这样一来,林惜和翟亮的关系不是得更恶劣了?”

“那倒没有。”范艾青道,“翟亮对班花没有进一步行动,谣言不久也就散了,我觉得他比林惜还不在乎呢!”

“那他在乎什么?”

这个问题显然难住了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可能比较在乎自己留级生的身份吧。”

她不情不愿地给了翟亮一句客观评价,“他其实是想好好学习的,要不然林惜给他布置的附加作业他不会一题不落都做完。”

“林惜还给他布置作业?”钟波的兴趣再度被勾起,“她很负责啊!”

“那是的!”艾青用力点头,“林惜是刀子嘴,豆腐心。”

她重又回忆起来,“有次她对我说,在路上看见翟亮帮他妈妈踩三轮车送货,觉得他挺孝顺的,还不算太坏,以前自己那么对他有点过分了。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紧张的关系才有所好转。”

“两人成朋友了?”

“也算不上啦!不过林惜对翟亮确实够意思,不光帮他补习,还鼓励翟亮选报重点高中,但翟亮毕竟脱了好几年功课,不可能靠一个学期抱佛脚就能赶上的,所以他虽然也考上了高中,但没能上得了重点。”

钟波在脑子里把林惜和翟亮的“恩恩怨怨”迅速过了一遍,凭直觉,他认为那两人在初中里的关系还没有突破,顶多是彼此略生好感的萌芽状态。

“他们高中时还有来往么?”

艾青没多想,挑了下眉道:“应该有吧,林惜有时候会提到他。不过肯定不会多,高中学业更重,哪有那么多时间搞交际啊。”

“林惜向你提起过他?都说些什么?”

艾青耸肩,“就是聊聊功课之类的,林惜借过几本复习资料给翟亮。哦,对了,我们每年都有一次同学聚会,但翟亮从来不参加。”

“翟亮在高中读书很用功?”

“我有朋友和他在一个学校,据说翟亮在市北高中风头很劲,是学校力保的尖子生。”艾青轻笑了笑,“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林惜的功劳,她说翟亮应该能考得上大学。”

钟波心头骤然一跳,竟浮起一丝微妙的酸楚,这在之前从未有过。

他的手指在茶杯壁上慢慢摩挲着,“但是翟亮没有如林惜所愿——他在高二时因为持刀伤人进了监狱。”

艾青夸张地叹了口气,“是呀!那件事闹得很大,听说他差点把人捅死。所以我一直觉得翟亮这人挺不可思议的,常常会作出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事来。”

“翟亮出事,是林惜告诉你的?”

范艾青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林惜那时候正住院呢,这消息还是我去看她时,我告诉她的。她也吓得半死,还催我去打听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捅的谁。”

钟波的注意力集中起来,“林惜当时在住院?因为什么?”

“哦,骨折。我记得好像是体育课上跳马时,她从马鞍子上摔下来,把腿摔折了。”

翟亮捅人前后,林惜恰巧出事,是巧合还是有不为人知的内在联系?

“林惜对翟亮捅人的行为怎么看,是不是也觉得不可思议?还是说…她可能早有预料?”

“唔…林惜对翟亮肯定要比我对翟亮了解多一些,他们毕竟同桌过一年,至于你说她可能什么…”艾青眨巴了下眼睛,神色有些迷惘。

钟波试图表达得更清楚一些,“我的意思是,林惜有没有可能事先知道翟亮会做什么,所以在得到消息后,她也很着急,但这种着急是一种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不能挽回的着急?”

艾青微张着嘴巴,愕然望向钟波,仿佛有点明白他的意图,半晌,她猛烈摇头,“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她怎么会知道翟亮要去捅人呢!”

钟波没再追问下去。艾青起身去洗手间,回来后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订婚宴会上的情形。艾青也对岳原散席后的行为表示无法理解。

“整个聚会过程岳原一直很兴奋,还扬言晚上要通宵,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有什么不开心的。”

钟波提醒她,“但你们没玩通宵。”

“可不是!”艾青嘟了下嘴,“说好八个人起码要喝倒一半人才散席的,结果翟亮九点多就说要走,他这人就是这样,很容易让人扫兴。到十点钟左右,林惜又不舒服,想回家,岳原见她要走,也不大起劲了,韦树明就提议说早点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