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对网吧后门的院子墙上也有门,直通另一条马路,门很破旧,有修补的痕迹,门上挂了把大锁。

他正看着,身后传来不客气的招呼声,“喂!看什么看!你哪儿的?”

钟波回头,看到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站在身后,正在掖刚穿上身的汗衫衣角,睡眼惺忪,脸上有道疤痕,但因为极瘦,样子不算凶恶。

钟波退回小门,简洁地作自我介绍,又出示了证件,男子的睡意顿时驱尽,有点心虚地往网吧间里溜了一眼。

“今天不查网吧,我来找人。”

他心定了些,问钟波找谁,说话时有很浓的外地口音。

“这里的老板顾宏兴。”

他立刻回答,“顾宏兴已经不是这儿的老板了,他把网吧卖给我和我哥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礼拜。”

“为什么要卖?”

“他嫌网吧生意不赚钱。”

钟波脑子里念头一转,“这么说他有更好的生意在做?”

“这我不知道,就算有他也不会告诉我们。”男人挠了挠头皮说。

“他现在人在哪儿?”

“不知道,他搬走了,没告诉我们地址。”他口风很紧。

钟波牢牢盯着他,他只得又解释,“他只是把网吧卖给我们,别的什么都没说。我们也没必要打听那些。”

钟波料定他在说谎,但他一口咬定,让人抓不出破绽。

临走,钟波给那人留了个号码,嘱咐他如果知道顾宏兴的下落就给自己电话,他爽快地答应下来。

踏出网吧门槛的瞬间,炫目的日光让钟波一时睁不开眼睛,他回头望了眼里面醉生梦死的年轻人以及这栋黑黢黢的房子,从外面看,它和旁边的店铺没什么两样,只有走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五年前,翟亮就是在这里捅了顾宏兴。

 

钟波介入岳原的案子属于非官方行为,只能利用工作之余查案,对他来说这算不上损失——有件事可以让自己忙碌,好过每晚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他尽量挑节假日约人会谈,但偶尔也不得不挪用一下工作时间,比如和林惜的会面。

她本是钟波第一个要见的人,但此前一个月中,她忙于在医院保胎,没时间也没心情再谈岳原的事。

星期二下午,钟波请了两小时的假,提前下班去找林惜。

林惜住在一个高档的住宅小区内,临近边郊,绿树成荫,空气也清新。

开门的是位中年保姆,直接把钟波带进宽敞的书房。

林惜坐在书房靠窗的软沙发里,脸色苍白,精神不济,和一个月前相比整整瘦掉一圈。

出于礼貌,钟波先询问了她的健康。

林惜慢声细语地解释,“昨天刚出院,医生说可以在家保养,但还没出头三个月,不能受刺激,否则仍有可能发生危险。”

钟波听出她的话外音,略笑一笑问:“彭董常来看你吗?”

她不太自然地点头,“差不多每天晚上都来。”她环顾四周,“这栋房子也是她给我准备的,还有阿姨也是她请的——”

保姆端着茶盘进来,把杯子搁下后识趣离开,临走轻轻把门带上。

钟波的目光从门上转回来时,发现林惜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即使与他目光相撞,她也没有躲避。

“钟警官,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她神色陷入思索。

钟波见过她两次,料想她有印象的应该是第二次。

他没猜错。

很快,林惜眸中闪过恍然,“我在南区分局和袁队谈话的时候见过你,当时你就站在会议室门外。”

钟波笑笑,“你记性不错。”

林惜的目光逡巡在他脸上,“你就是那个送岳原去医院的派出所民警?”

钟波点头。

她警戒的神色大大和缓下来,“我听彭阿姨提起过你,我也该谢谢你。”

“不必客气。”对着她,钟波并未涌起面对彭奕珍时的歉疚感。

“既然你不是刑警,为什么会负责这件事?”她不免好奇。

钟波含糊解释,“局里人手紧,又希望能尽快破案,所以让我协助调查,如果你有什么疑问,可以找袁国江核实。”

她没有疑问,只微微叹了口气,“都快一个月了,什么进展也没有,我曾经恨死害他的那个人,可现在,”她低下头去,“我只想好好把他的孩子生下来,养大。”

钟波环顾周围的窗明几净,闲聊似的开口,“你是本地人吧?我以为你会和自己父母住在一起。”

林惜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因为坚持要把孩子生下来,跟他们闹翻了,我把他们的脸都丢光了不算,还要把自己不光彩的过去张扬开去。”

“父母有父母的考虑,”钟波斟酌着劝,“他们也是希望你幸福,做单身妈妈会很辛苦。”

她像是有点倦怠,手掌托腮,缓缓说:“他们以为我经历了这样的事,还有心情再去嫁人?我不是一截木头,可以由着别人把我塑成他们想要的样子。我虽然才22岁,但这些年,”

她略略一顿,“我觉得自己老了很多…我不想再折腾了。”

钟波格外注意到她用了“这些年”这个词。

“我听说,”钟波慢悠悠道,目光一刻不离她苍白的面颊,“你一开始也不想要这个孩子,是翟亮把你劝动了。”

她平板的脸像电视屏幕忽然被定格似的僵了几秒,很快又解锁,她睁大眼睛, “你听谁说的?”

“彭董偶然提起过,她很感激翟亮…”

“我也很感激他。”她话头抢得有点急,很快又慢下来,“其实我也不是不想留这个孩子,实在是周围没有人支援我,尤其是我父母…如果不是翟亮劝我,我现在大概会很后悔。”

“所有人都劝你拿掉孩子,只有他劝你留,你不觉得奇怪?”

钟波终于把她涣散的注意力集中到一起。

“他和岳原是很好的朋友,”林惜似乎很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他说,岳原走了,只留下这点血脉,于情于理我都该把孩子留下来…”

“他是这样劝你的?那他有没有为你想过?如果我是他,我会尊重你的想法,而不是强劝你接受某种意见。”钟波面带笑容,语含犀利。

“他…”林惜欲言又止,脸色微沉下来,“正因为他的话合我心意,我才会接受,因为我本来就想把孩子生下来,如果我不想生,谁劝我也沒有用!”

她惨白的面颊透出几分潮红,激动的情绪令她连声咳嗽起来,门外有人敲门,随后阿姨的头探进来,“小林你没事吧?”

言毕有点怨尤地瞥钟波一眼。

林惜朝她摆摆手,门重又合上。

她闭上双眸平静了会儿,对钟波的好感已经当然无存,神色冷冷的,“你说得没错…可能这说明翟亮和岳原关系更好,我对他来说,只是朋友的朋友而已。”

钟波觉得她在有意撇清自己与翟亮的关系。

他还记得刚落座时她委婉的警告,不过钟波不认为她会脆弱到那个地步。

“翟亮和女朋友最近分手的事,你知道吗?”

“听说了。”林惜面无表情。

“你知不知道原因?”

“不清楚。”她生硬地回答,眼睛看在别处,“这是他的私事,我无权过问。”

钟波不禁笑了笑,“但他曾经过问你的私事。”

林惜脸上的红润终于褪尽。

钟波视若无睹,“翟亮和女朋友平时感情如何?”

“还好吧。”她语气隐忍。

钟波不得不佩服她迅速调解情绪的能力,就在上一秒他几乎以为会被她轰走。

“能说得具体点吗?”

林惜思索片刻,“贾晴晴很有个性,翟亮太沉闷了,他们俩在一起挺合适的…可以互补。”

“你觉得他们分手,谁的问题更大一点?”

“这我说不上来,我跟贾晴晴不熟,翟亮也从不跟我提他们之间的事。”

“你和翟亮初中时就认识,你们那时候关系就很好?”

“不,正相反。”

“是吗?”钟波微笑,“可是你们到现在还保持联系。”

林惜在尽量消化着什么,表情越来越谨慎,“是有,不过不多,主要也是因为岳原的缘故。”

钟波想起她埋在翟亮怀里哭泣的场面,还有翟亮那副让钟波无论怎样都忘不了的表情。

难道只是偶然?

桌上的手机响起来,林惜如蒙大赦似的拿过来,钟波看不到手机屏幕,只能继续观察她的表情。

在看清屏幕上的来显提示后,她有一瞬的犹豫,但很快就按下接听钮,也没称呼对方,只是嗯啊应付了会儿,随即挂断。

“医院打来的,让我过两天再去做一次检查——不好意思,我有点乏,不知道钟警官还有多少问题要问…”

她在委婉地下逐客令,钟波站起身来。

 

回所途中,钟波猜想,刚才的电话也许是翟亮打来的,林惜想掩饰,是因为对他的目的已经起疑——他连珠炮似的把问题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只要不是傻子都会意识到。

既然她清楚自己对翟亮的怀疑,那么作为岳原的未亡人,她会怎么看翟亮?还是说——她其实就是翟亮的同谋?

钟波忽然觉得有必要见见贾晴晴,那个给翟亮提供不在场证明的人,她眼里的翟亮是个什么样的人。

而且,钟波有预感,林惜和贾晴晴的关系不会好。

 

钟波给贾晴晴打电话想约她见一面,被她很干脆地拒绝。

“那件事怎么还没结束?!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能不能查得出来是你们的事,跟我没关系!”

钟波想说:“你是翟亮不在场的证人,我正在努力证明他的嫌疑,怎么会跟你没关系呢!”

他当然不可能这么说,贾晴晴也没给他机会,不等他开口就把线给掐了。

钟波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愣了会儿神,贾晴晴的声音似乎在哪儿听到过,但她挂机速度太快,没容得了他仔细琢磨。

钟波摇摇头,林惜说她是个有个性的女孩,今天算是领教到了。

 

晚饭后,他冲了个澡,换上一件白色短袖T恤和一条浅色牛仔裤,这身行头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了三四岁。

他对着镜子弯曲双臂,肱二头肌骄傲地隆起,在两臂上端形成两个硬邦邦的疙瘩。

相对于心理,他的身体要年轻得多,这一点,钟波偶尔会意识到。

他在街边拦了辆出租去莺歌夜总会,西北角的公交车线路稀少,而且往往到六点半就全部结束,夜晚有兴致去那里的,一般都是寻欢作乐的人。

除了休息日,贾晴晴每晚六点半到十二点在莺歌夜总会当DJ,钟波手上还有她的居住地址,他考虑了一下,觉得在夜总会找她比在她家门口堵截要容易操作一点——他不想被人当作三更半夜拦劫女性的流氓。

钟波以客人的身份在莺歌要了个包厢,并指明要贾晴晴作陪。他有可能被告知她另有客人了,如果是那样,钟波就需要耗费更长的时间来等她,也许要搭上整个晚上。

不过他运气不错,因为来得早,贾晴晴刚巧有空,他在沙发上干坐了五六分钟后,有人就推门进来了。

一打照面,钟波心里顿起一阵涟漪,他隐约的猜测居然成真,贾晴晴就是他在“失意”酒吧邂逅的那个女孩。

“怎么是你?”钟波很难描绘得了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惊讶多一点,欣悦多一点,还是失落多一点,或者这几者兼而有之。

贾晴晴显然也认出了他,原本堆满职业性笑容的脸僵滞了一下,但她比钟波想像得老练,很快就恢复自然,不紧不慢地走进来。

“王先生,您好!”

登记时钟波用了个王姓假名。他盯着贾晴晴的脸,答非所问,“你不认识我了?”

贾晴晴的笑容迷惘而真诚,“王先生,我们见过面吗?”

钟波的目光在她画得很精致的脸上左右移动,料定她是在装,过了片刻,笑笑道:“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贾晴晴释然,“没关系啦,我知道自己长得比较大众,经常有客人这么跟我说——对了,王先生,您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吧,怎么一个人来呀?”

她把一本厚重的酒水单递过来,“您看看想喝点儿什么,来我们这的客人只要喝上两瓶好酒,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钟波把酒单撂在桌上,“我什么也不想喝,只想跟你好好谈谈。”

贾晴晴的脸上飞过一丝不安,但她掩饰得很好,依然笑着,“你想聊天呀?没问题,那我给您倒杯水吧,您喜欢茶还是白开水?”

“绿茶,谢谢!”

一杯滚烫的茶水很快就搁在钟波面前的茶几上,贾晴晴弯腰时,长发像瀑布似的从两边倾泄下来,钟波看得有点愣神,他竭力将思绪从一个多月前那缱绻的一晚中拉回来。

“我不姓王,上午有个叫钟波的警察打电话想约你,那个人就是我,但你挂了我电话。”

贾晴晴直起腰来时,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但笑容早已褪尽,语调也冷冰冰的,“原来你不是客人,我可以直接叫经理过来。”

“没问题,我正好也有问题要问你们经理。”

“警察很了不起吗?”她瞪钟波一眼,口气却软了许多。

钟波笑:“我知道你们夜总会有后台,不过,咱们真要认真起来,隔三岔五我找帮同事过来随便查查治安,你们的生意也就别想这么兴隆了。你们经理想必不会吃得消,到时候他还会愿意留你在这儿?”

他分明听到贾晴晴在肚子里骂自己“卑鄙”。

“你想知道什么?” 她皱着眉,忍气吞声问。

钟波心里的杂念此刻全都消散,从晴晴的态度和眼下两人的关系来看,那一晚的事最好不要再提起。

他翘起腿,身子靠后舒展开来,“谈谈岳原的案子。坐吧,也许我们会聊很久。”

贾晴晴在沙发转角的地方坐下,离他两米远,钟波扭过头去,角度正好能欣赏到她轮廓姣好的侧脸。

她不情不愿地嘟哝,“我不认识岳原,我跟翟亮也已经分手了,我没什么好说的!”

她显然对即将要谈的话题很不耐烦。

钟波没理会她的撇清,开门见山问:“听说你和翟亮分过好几次手。”

她多心了,以为钟波在嘲笑她,有点气结,“这次是真的!”顿一下,又说:“我不会再去找他。”

“因为他给你惹麻烦了?”

“当然不是!”她抬高嗓门,紧接着又萎靡下去,“我烦了,受够了一天到晚冷战。”

桌上有盒烟,贾晴晴探身把它拆开来,抽出一枝,扬一扬,“可以吗?”

钟波请她随意。

贾晴晴嘴上含烟,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又将烟从胸腔里缓缓推出,举止娴熟,是个老手。

烟雾缓解了她紧绷绷的情绪,她持烟的手高高挑起,做出一个妖娆的姿势,转头看着钟波,“你不会是专门来谈我跟翟亮之间的事吧?”

“说说那天晚上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没什么好说的。”她拧着秀眉,但还是配合地回忆起来,“那天晚上他说好来接我下班…”

钟波打断她,“他几点约的你?”

“九点左右。”

也就是说,翟亮约她是为了找到一个提前离席的借口。

“他到夜总会是几点?”

“十点一刻,我当时正好有客人在,没法抽身,就让我小姐妹去领他进来,还给他找了个空房间休息。哦,我小姐妹叫高慧——你一会儿肯定会问吧。”

钟波不理会她的讥讽,又问:“你十二点才下班,他为什么提早这么长时间过来等你?”

“我跟他说好会请假的,没想到经理不许,他那时已经在路上了,我总不见得再打电话让他回去吧。”

也许同样的问题回答过好几遍,贾晴晴叙述流畅,没有一丝隔顿。

“翟亮接到岳原电话时,你就在他身边?”

“对。”

“你听到些什么?”

“他反复问岳原人在哪里,但岳原说不清。他们来来回回扯了很长时间,最后我听翟亮说马上就去找他,我就知道今天晚上的假算白请了。”她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幽怨。

“然后翟亮把你抛在路边?”

“对!”她狠狠吸了口烟。

“翟亮对朋友挺仗义嘛!”

她白了钟波一眼,“这就是我跟他分手的原因——他对朋友永远比对我好!”

“你后来怎么回家的?”

“打车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