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有藏不住的鄙夷,“岳原请客时倒是见过几次,不过我们从没攀谈过,勉强算点头之交吧。”
“听说岳原和他关系很好?”
“是啊!”韦树明有点不屑,“不是我说谁坏话,其实岳原没必要跟这种人混在一起,不是一条道上的,强绑在一起只能让大家都不舒服。”
钟波心头一动,“难道翟亮并不愿意和岳原走得太近?”
“这个嘛!是我个人的感觉。”韦树明拿手小心抚了下梳得一丝不苟的板寸头。
“你想想,我们在一起嘻嘻哈哈,中间摆着张阴沉沉的脸,彼此不都得难受?也就岳原看不透,以为什么场合都把他带出来就是对他好。”
“岳原为什么那么关照翟亮?”
韦树明耸肩,“翟亮坐过牢,出来后前途不顺,岳原觉得自己有义务帮朋友。他就是那样的人,重情谊,讲义气,为了朋友你让他两肋插刀都干,连彭阿姨都担心他不适合做商人,太容易感情用事。”
“他帮助翟亮,就因为小时候曾经是朋友?”钟波觉得这个理由不太有说服力。
“那不是!”韦树明低头喝了口咖啡,认真想了想才道:“岳原高二时,他父亲出了意外,那段时间我在国外,也没机会跟他说说话,那时候他应该蛮痛苦的。”
钟波耐心听他说下去。
“翟亮好像就是那个时候又和他重逢的,想必经常宽慰他吧,岳原这人很感性,别人对他好,他会记一辈子。”
说到这儿,韦树明忽然停下来,醒觉了似的反问:“你是不是觉得翟亮有什么问题?”
钟波神色不改,“只是随便问问——岳原和他母亲的关系怎么样?”
“彭阿姨?”韦树明放下杯子,一挑眉,“岳原一直是个听话的儿子,尤其在他父亲过世之后,他很孝顺,除了林惜这件事,几乎什么都听彭阿姨的。”
“他母亲反对的事,他跟你提过?”
“对!他很爱林惜,又担心彭阿姨的态度影响林惜对他的感情,所以就想出生米煮成熟饭的这一招来。”韦树明无奈似的笑了笑,“他订婚,大概是怕时间拖久了,林惜跟别人跑了。”
钟波想起林惜怀有的身孕,“岳原的担心有道理吗?林惜会不会真跟别人跑?”
“这谁说得准!”韦树明又笑,“结了婚的夫妻还有离婚的,别说他们只是男女朋友。我想岳原就是因为这个才担心。”
“他跟你提到过这种担心?”钟波觉得自己好像抓到了蛇的尾巴,“他有没有说得更具体?比如…林惜可能也喜欢着别人?”
“啊? 哦,我是随便猜的,呵呵!”韦树明一脸对刚才的话不负责任的表情,“没有,事实上他根本没有假想敌,他的患得患失心理完全是因为他太爱林惜。”
蛇尾巴哧溜一下溜进洞里。
聊天间隙,韦树明起身去给自己续咖啡,站起来时探身往钟波面前的杯子里瞄了一眼,还是满满的。
韦树明在咖啡机前一边操作一边解释,“这种咖啡豆是我一朋友从巴西带回来的,很新鲜,比星巴克那种千篇一律的味道强多了。”
钟波只得应景地举杯啜了一口,咖啡已经凉了,香味也淡了许多。他没品出跟星巴克的有什么分别,反正咖啡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味道,他偏爱绿茶和普洱。
等韦树明坐回椅子里,他们的谈话继续。
“你印象中,整个订婚宴上,岳原有过什么异常举止么?”钟波转了个话题。
韦树明仔细回想,“他的情绪一直很亢奋,对林惜说了不少肉麻的话,呵呵。不过以前跟他俩一起吃饭,这种场面也常有,我们都见怪不怪了。我想这算不上异常吧。”
“林惜的情绪怎么样?”
“她当然开心极了,一直在等这一天嘛!”
听上去一切正常。
“那么散席后呢?岳原为什么会一个人跑去喝酒?”
“这点我也想不明白,”韦树明现出百思不得其解的神色,“聚会上我们也要了酒的,但他没喝几口,说要开车送林惜回家,多数时候喝果汁,不过结束时林惜没让他送,大家各自回家。”
“结果他去泡吧?”
“是啊!”韦树明苦恼地皱起眉头,“把林惜送上车后,我问他要不要我送,他说不用,他可以打车走。我还打趣他说太听女人的话不好,林惜不让你开车,但没不许你坐朋友的车。他也只是对我笑笑…”
他忽然顿住,脸色变了几变,“他那时候的情绪好像是有点不太对头,整个人没精打采的。也难怪后来会去喝酒。都怪我当时没留心,如果坚持送他回家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他一脸懊恼。
钟波问:“他为什么会忽然情绪低落,吃饭时不还好好的?”
“可能,可能是婚前恐惧症吧。”韦树明费劲地猜测,“我没经历过,所以也不懂,也许结婚真的是件可怕的事,一开始他很兴奋,过后又害怕了,想一个人冷静冷静。”
“岳原出事前打过一个求救电话,你知道吗?”
韦树明端着杯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哦,你是说他打给翟亮?我知道。他先给翟亮打,然后翟亮给张浚打,之后张浚又打给了我,我当时在KTV跟人唱歌呢,听了消息赶紧跑出去找他。其实我也奇怪,他怎么会想到先打给翟亮呢,明明最后一个跟他在一起的人是我。”
“他的车是你发现的?”
“对! 那间酒吧离丽园饭店很近,以前我带岳原去过,他很喜欢那里。那天晚上我们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翟亮说听电话里的声音,他似乎喝得醉醺醺的,我就想到去那间酒吧看看,果然他的车子在门口,但找不到人。”
钟波在韦树明的办公室里坐了近一个小时,后来的谈话绕来绕去没什么意义,他便起身告辞了。
韦树明与他握手道别,并诚恳地请求,“钟警官,请你们务必要把凶手找出来,我替岳原和彭阿姨谢谢你们。”
下午四时,钟波在四院对面的茶餐厅约见了第二个访谈对象张浚,他是岳原小学和高中的同学,就读于某医科大学,目前在第四人民医院心脑科实习。
张浚长得不合理想中医生普遍的清高形象,人很瘦小,眉目不怎么清晰,是那种容易被人忽略掉的大众脸谱。
他一边落座一边道歉,“不好意思,刚从一个手术上下来,晚了几分钟。”
钟波看看他额上密布的细汗,“做医生很辛苦吧?”
“没办法,就是忙。这个礼拜只有今天中午有空档,明天要跟老师去外地开会,得下周才回得来,我想你也许不愿等,所以…”
钟波感觉得出来,他是个很注重前后逻辑与顺序的人,有点罗嗦,但也许做医生需要这样的特质。
两人要了一壶清茶,气氛很适合聊天。
对岳原为人的描述,张浚的回答和韦树明大同小异。
“岳原特别仗义,又没什么城府,爱帮助别人,我们坐前后桌,关系不错,他还常借参考书给我。我不太爱跟富家子弟打交道,但岳原人很好,一点坏脾气都没有。”
钟波直接把话题拉到案发当晚,“翟亮接到岳原电话后就先打给了你?”
“嗯,对。”张浚忙点头,并伸手推了推眼镜。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跟岳原在电话里具体说了些什么?”
“大概说了些。”张浚思索着说:“岳原告诉他自己喝醉了,让翟亮尽快去找他。”
钟波盯着他的脸,“岳原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吗?他让翟亮怎么找?”
“是啊!翟亮说岳原醉得厉害,描述自己的位置都语无伦次的,他只能靠猜。”
“他是怎么猜的?”
“他觉得岳原离市区不会太远,就让我们分头在附近找找。我后来也给岳原打过电话,但他手机还是关机状态,我估计是没电了。当时没太担心,岳原是个大活人,就算迷路一晚上,等酒醒了自己也能回去。”
“其他人当晚也像你一样,不怎么担心?”
“是的。韦树明还开玩笑说,搞不好岳原正躺在哪条街的马路牙子上睡大觉呢!”
“但你们不久就报警了。”钟波回忆,“凌晨一点半。”
“哦,那是翟亮坚持要报的。”
“他很着急?”
张浚点头,“对,他非常焦虑,他跟岳原是铁哥们儿,受过岳原不少恩惠,所以比我们都紧张。报警后,我们没什么可做的,各自回家,翟亮还坚持要去岳原的小公寓再确认一下他回去没有。”
钟波眯了下眼睛,“他一个人去的?”
“不是,韦树明陪他一起去的。”
他的回答和第一次口供没多大出入,所以讲起来格外顺溜。
“你跟翟亮小学和初中都是同学,你们关系怎么样?”钟波换了个话题。
张浚扶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框,思路跟着转过来,“不算熟,也就是认识而已,他小学里成绩很优秀,但到初中就不行了。”
“什么原因?”
张浚沉思着, “估计是没学习的心思了吧。他家里弟兄四个,经济上不宽裕,父母工作又不稳定。他爸爸还常酗酒,喜欢打老婆孩子。翟亮是家里最小的,常挨揍。”
见钟波专注地听着,张浚就又往记忆深处走了走。
“我记得六年级时,翟亮经常鼻青脸肿的到学校来,还骗同学说是被墙撞的。有天他父亲跑来学校找他,两个人在墙根下吵嘴,他父亲劈头就给他一巴掌,又被翟亮反手一搡推倒在地上,他父亲朝着他逃跑的背影破口大骂,那时候我们才知道他家里情况有多糟糕。”
钟波眼前再次闪过翟亮那张阴郁的脸,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离经叛道。
“升初中后,他经常旷课,跟一群社会青年混在一起,为此还留过级。”张浚双手交叉握着搁在桌面上,吃不太准钟波还想不想继续了解下去。
钟波抬眼看他,“然后他跟林惜做了同学?”
“可不是!”张浚咧嘴笑了下,钟波不确定那是对翟亮的同情还是嘲笑。
“其实翟亮人很聪明,如果好好学习,成绩会很拔尖,我们英文老师就特别喜欢他,翟亮留级时,老师还帮他找校长求情,把他安排在比较好的班级里。”
他与钟波对视一眼,钟波从他眼眸里捕捉到一丝迷惘。他显然不太明白话题为何会老是停留在翟亮身上。
“你认为翟亮在电话里跟你说的话可靠吗?”钟波忽然问。
张浚着实愣了一下,“你指什么?”
“岳原真的醉到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地步?”
“这个…”他一脸踌躇。
“岳原以前有过这种状况么——喝酒喝到人事不知?”
“我说不好,”他像提着一口气,说话格外小心起来,“我们出去很少喝酒,多半是喝茶。”
“你说当时翟亮很着急,除此之外,他有没有让你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张浚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眸中惶惑愈盛。
“比如衣着是不是干净,车子有没有哪里损坏,人有没有受伤。”钟波轻松笑了笑道:“他急着去找岳原,又是骑的摩托车,路上出点状况也正常,像摔跤、撞电线杆子等等。”
“哦,这个啊!”张浚像松了口气,仔细想一想,然后肯定地摇头,“没有,他开摩托车的技术很好。”
钟波给他还剩半杯的玻璃杯里斟满茶水,放缓语气问:“你刚才说你和林惜也常见面,你对她印象怎么样?”
张浚道了谢,谨慎地将目光落在茶水面上,“她人挺好的,长得漂亮,又落落大方。”随即又抬头笑笑,“岳原的眼光不会差的。”
看得出来,这是个好好先生,怕沾麻烦。
不过钟波花时间与他坐在这儿谈话,不是为了听他无关痛痒的废话的。
“听说翟亮高中时曾经捅伤过人,你知道这事么?”
张浚被他跳跃的思维搅晕,想了想才道:“听说了一些,当时我们早不在一个学校了,他那样混法,早晚会出事,只是没想到他会为了钱那样做。”
“你觉得不合理?”钟波来了兴趣。
“那也不是。”张浚慌忙道,“我本来就对他不了解,更何况分开很久了,人都是会变的。”
钟波玩味地望着他。
张浚有点讪讪,略顿一下,才勉强解释,“但我印象里,他是不怎么在乎钱的。”
“哦,那他在乎什么?”
“义气。”他见钟波老盯着自己,只能继续说下去,“他以前经常为了哥们义气出去打架,出狱后在夜总会当保安时,也为他现在的女朋友出过头,结果连工作都丢了。这些行为出现在他身上我觉得挺正常,但他不像为了一点钱就拿刀去捅人的混蛋,他在网吧打工也挣不了几个钱。”
“他女朋友,就是在莺歌夜总会做DJ的那个?”
“嗯,叫贾晴晴。”
“翟亮和贾晴晴感情怎么样?”
“这怎么说呢。”张浚显得很为难,“他们认识也就一年,分分合合倒成家常便饭了,我也不清楚他们感情究竟好不好。不过最近听说又分手了。”
“因为什么?”
张浚绞着手,脸上露出一点不屑的神色,“贾晴晴在夜总会做事,那种地方什么人都有,风言风语又多,翟亮这个人,虽然出息不大,但挺要面子的。”
钟波在记录本上“贾晴晴”的名字下用笔着重划了两下,抬起头来时,正好看见张浚在偷偷看表。
时间也不早了,钟波主动结束了谈话。
临分别时,张浚欲言又止。
钟波给他机会,“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你们是不是,在,在怀疑…翟亮?”
“案子没破之前,谁都有嫌疑。”钟波公事公办地回答,让张浚本来并不白皙的脸微微泛白。
钟波步行了一段路,找到回南区的车站,身边没什么人,他有点无聊地独自等车,难得天空碧蓝,还浮着几片白云,他的思绪也像云朵一样飘摇。
在确定岳原出事前,翟亮表现得比别人更焦急,身上也没有任何搏斗过的痕迹,难道他真的跟这事无关?
不过痕迹事先可以处理掉,至于表现出来的焦急情绪,以及后来去岳原公寓确认,也许是故意所为以打消旁人的怀疑。
还有,翟亮高二那年捅网吧老板,如果不是为了钱,那又是因为什么?
No.6
钟波着实花了点儿时间才找到曲水巷20号附近。
这里属南区派出所辖内,他坐10路公交车过去,下车后满以为很快能找到,但他显然低估了这里拆迁的力度和范围——到处都是用铁皮围起来的建筑工地,拆楼、造楼以及地铁工程齐聚此地,走几步就遭遇“此路不通”的困境。
他的目的地是曲水巷20号,但这条像蛇一样逶迤的巷子,号码终止于17号,再往前又是一片废墟,白墙红砖被拍得粉碎,狼藉满地。
17号是家小卖部,斑驳的外墙上已用红色油漆写了个大大的“拆”字,店主穿白色汗衫,中年、矮胖,有点谢顶,指间夹一根烟。
一个瘦弱的老太太正气呼呼地把两节电池退还给他,“我刚刚在你这儿买的,装到遥控器里一点用都没有,是个次品!”
店主不跟她理论,把烟含在口中,接过电池来看了看,撕掉其中一截的包装皮,又递回给她,大声说:“老阿姨,不是电池没用,是你人没用了。”
等老太太走后,钟波上前向他打听20号搬去哪儿了。
“原来是间网吧,开了很多年,老板姓顾。”他提醒店主。
“你找顾老板?”他上下打量钟波,“你是他什么人?”
钟波把证件快速朝他亮了亮,估计他没看清,但态度好了不少,积极指点方向,幸好那儿没变成废墟。
欣欣网吧还在,门面算那一排店面里较为像样的一个,门头上方的电子显示屏上,“严禁未成年人入内”几个字笔画都还完整。
钟波绕过一堆垃圾和堆至人行道上的净水桶,走进网吧。
里面约有五十多个位子,座无虚席,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全神贯注打游戏,间或有一两个十四五岁的小男生映入眼帘,个个表情沉迷。
与大门相对处另有扇小门,紧靠小门的一间房像办公室,门半开着。
钟波走至后门,门没上锁,他轻推一把,门发出吱嘎一声响。
门外是个小院,一边堆满杂物,另一边是排简陋的毛坯房,与网吧呈垂直走向,上下两层,楼下像仓库,门都被封住。楼上应该住人,走廊里晾晒着衣服,有一架露天铁梯通往二楼,他数了数,楼上一共四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