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国江嘎嘎笑着落座,脸上添了几分正经,“你真打算一辈子单过啦?”

“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钟波指指桌上的菜,“你哪次来短了你吃的喝的了?”

袁国江一听他的论调就浓眉皱起,钟波怕他再唠叨这个烦人的话题,抢在他前面问:“岳原的案子有眉目了没有?也快一个月了吧?”

这个话题显然让袁国江更加心烦,眉头皱得益发紧了,声音也低沉许多,“有可能要搁置了。”

“怎么搞的?” 钟波启开瓶盖,往他面前的玻璃酒盅里倒满一杯,自己则开了瓶啤酒。

“没进展。”袁国江有点沮丧,“能查的人都查过了,没发现任何异常,人人都夸这小伙子不错,也想不出他会跟什么人结仇!这简直就像天上忽然掉下来一块石头,刚好砸着了他!”

“线索检举方面呢,还是老样子?”

“登报效果不佳,附近几条街,也是拆的拆,搬的搬,就剩一条怀民路还算热闹点儿,我们抽了几家店面打听,店员们一问三不知。那一带的混混我们都去敲了遍边鼓,也没结果,看样子不像本地混混干的。”

“也可能是流窜犯。”

“是啊!”袁国江咂了口酒,脸上的表情既痛苦又享受,“那就更难查了,最近也没接到其他省市发来的通缉令,外来人口每天流动量那么大,上哪儿找去!”

“这酒不错!够劲儿!”他忽然把酒瓶子拿过来好好瞧了瞧,“牌子没听说过嘛!”

“别人送彭奕珍的,应该不会差。”

“也是啊!”他咂咂嘴,“有钱人整的玩意儿,咱没见识过的多着呢!”

钟波瞅瞅他,“你不是说登报没效果么?没想过让彭奕珍拿笔钱出来悬赏?”

袁国江直摇头,“这种事我们没法开口,得她自己主动提出来,不过我看她对抓凶手真不热心。”

“怎么会?”

“你不见过她嘛!她没跟你提她命硬克夫克子的理论?她现在把老公儿子的死全算在自己头上,每天念经吃素,指着别把晦气再带给孙子!”

袁国江指指自己的脑袋,“我觉得她这里出问题了。”

彭奕珍的确是个可怜人,钟波心生恻然。

“这案子,你真打算暂停了?”钟波有点不甘心。

“在新线索出来以前,只能这样了。我跟交警大队打过招呼,他们答应会尽快在工地一带增设几个摄像头,以防类似的恶性案件再发生,但你也知道,这种措施屁用没有,就是给上面一个交待。警察也没长三头六臂!”

钟波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就这么肯定凶手不在熟人里面?”

袁国江眯了眯眼睛,“你是不是还在怀疑翟亮?上回你就没把话说清楚。我知道你直觉灵,但你得告诉我原因,我不信你看人面相就能瞧出来是谁杀的人,真那样,我们全不用干了,找一群算命先生来占卜就成!”

钟波把在医院所见和在南区分局与翟亮照面的细节都讲给他听。

“还有这么回事!”袁国江仔细想了想,又蹙眉,“难怪你老想把翟亮跟林惜往一块儿联想…那也不对啊!我没听说翟亮跟林惜有一腿啊!再说,两人还各有各的男女朋友,而且林惜还是翟亮介绍给岳原的,你这推断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我们能看到的只是表象,”钟波坚持自己的观点,“林惜和翟亮给我的印象绝不像普通朋友那么简单,也许他们之间有点什么秘密,周围的人并不清楚。”

“那又怎么样?”

“这个秘密对岳原来说很可能是致命的,他碰巧又在聚会当天发现,这就可以解释翟亮为什么会提前离开订婚宴会,而岳原却在散席后独自去酒吧借酒浇愁。”

“有点意思。”袁国江目光逐渐亮起来,“说下去。”

“岳原醉酒后打电话给翟亮,或许不是因为迷路,而是愤怒,两人在电话里吵了一架,但显然没吵出结果来,于是两个人中的一个提议找地方面谈。”

“他们因此才约在废墟?”袁国江摇头,“这两人真会挑地方。”

“不管是谁提议的,这个人很有可能想置对方于死地,所以才会拣避人耳目、荒无人烟的场所。”

“有道理啊!”袁国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依岳原当时的情形来看,他烂醉如泥方向不辨了都,不太可能是他想干掉翟亮吧。”

“我的看法跟你相反,”钟波静静地反驳,“电话是岳原主动打给翟亮的,所以想置对方于死地的那个人应该是岳原,他可以装醉,给人造成他完全失去行为能力的假象。”

袁国江瞪大眼睛。

“两人在现场面对面后,再次吵了起来,很快又发展到动手,结果岳原输了。”

“岳原可比翟亮壮实得多,而且你不是说他可能是装醉?”

“你别忘了,翟亮以前犯过事,他拿刀捅过人,岳原嘴上狠,实战可能下不了手。”

袁国江沉默了,钟波看得出他正在紧张思考,便沉默吃菜,给他时间。

过了会儿,袁国江抬起头来,“那翟亮的不在场证明怎么解释?”

钟波顿了一下,问:“他几点到夜总会的?”

“十点一刻,他女朋友贾晴晴还在上班,他在器材室等她,十一点二十分,贾晴晴下班,然后两人一起离开。”袁国江对案情倒背如流。

“有多少人看见他了?”

“至少三个,一个后门的保安,一个是和贾晴晴一起的女同事,另一个就是贾晴晴自己。”

钟波沉吟片刻,“除了贾晴晴,另外两个最后一次见到翟亮分别是什么时候?”

“贾晴晴提前下班,她同事高慧替她顶了接下来的班,高慧没再和翟亮见过面。两人还是从夜总会后门出去,因为翟亮的摩托车停在后面车库里。保安说亲眼看见两人一起离开,离开时间约为11点25分。”

钟波无话可说,这确实是个矛盾,他所有的假设都没有以此为前提。

袁国江看着他,“所以我说他有非常牢靠的不在场证明,不过撇开时间问题,你的推想也很有见地,至少在逻辑上能够站得住脚。”

钟波苦笑了下,“我本来就是胡乱猜的。”

“也许不是瞎猜。”袁国江居然反过来鼓励他,“这案子之所以拐进死角,很可能是因为我们被现有的证据束缚住了手脚,导致眼前的僵局:熟人个个都能洗脱嫌疑,只能归咎为惯犯打劫,但又缺乏进一步的证据。也许是该换个角度考虑。”

他饶有兴致望向钟波,“如果这案子交给你,你会怎么查?”

钟波想了想:“既然没有特别明显的嫌疑人,不如假定一个。”

过去查案没进展时他也曾用过这种办法,设定一个最有可能的嫌疑人,搜查证据,成功率虽然不高,但也不是没有。

袁国江若有所思,“翟亮?”

钟波点头,他对翟亮的质疑始终没有消弥,“不管人是不是他杀的,我总觉得他难逃干系。”

“具体你打算怎么查?”袁国江脸上现出期待。

“先把岳原跑去灌酒的原因找出来。”

“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感情上的?翟亮暗恋林惜?”

“可能不是单恋这么简单,否则岳原犯不上动那么大肝火。”

“他俩不是哥们儿嘛!虽说‘朋友妻,不可欺’,但就为这个要人命是不是忒狠了!”

钟波笑笑,“那就要看岳原心眼是宽是窄了。”

顿一下,他又补充,“另外,林惜的态度也很重要。”

袁国江撇了撇嘴,“她不是都跟岳原订婚了嘛!”

“我只是猜测,彭奕珍说过,林惜人很娇气,也许她一方面享受着翟亮的关心,一方面又接受岳原的示爱。”

“脚踩两只船,她图什么呀!”

“翟亮长得不错,城府又深,现在电视剧里流行的不都是这类男孩吗?”

袁国江摇头失笑,“我老了,完全搞不懂。不过我明白你意思了,翟亮人帅,但是没前途没钱,还坐过牢,所以林惜选择了岳原,但心里对翟亮还有点旧情难了。”

“差不多就这意思。”

“你有没有发现,”袁国江再次笑道:“咱俩的办案方式是颠倒的,我只根据现有证据来追索,你呢,总是喜欢先找动机,你真应该回来跟我继续搭档。”

他越说越来劲,“怎么样,回来吧!回来我就把这案子交给你,我看得出来,你对它有兴趣!”

钟波摇头,“你又想往我脖子上套绳子把我拉回去,我不会上你的当。”

“你说得没错,我是想让你回来。”袁国江正色道,“现在局里人手不光不够,能花功夫踏踏实实查案的人也少,就算肯下功夫,也不见得有那个头脑和感觉。像你这样的人才,却躲在办公室里理文件,你不觉得是种浪费?”

“我哪是什么人才。”钟波嗤笑着举筷夹菜,顺便提醒他,“我在南分的时候就没破过几个案子,你可以回去翻翻档案,有几个破掉的案卷里写着我的名字?”

“对,你直接负责破获的案件是不多,但即便这样我也要说,你是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好刑警之一,做刑警不光靠努力,更重要的是直觉,你有非常敏锐的嗅觉,我一直很相信你的判断。”

他的坦言赞美让钟波心头卷过感动,他和袁国江在一起合作了六年,绝对是默契的、同仇敌忾的六年。

此刻,这六年的时光像过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飞速闪现。

“我不用你立刻回来,就当私底下协助我。”袁国江不死心地继续劝说。

“你也知道我那儿警力有限,前一段我把重心都放在这上头,又迟迟出不了结果,我的压力也很大。这两天局里又给我派新活,我不好不接,但以后就更没精力跟了。我知道你对这个案子有感觉,我放手给你去查,你需要什么支持,我都会给你,这总可以吧?”

这是袁国江抛给钟波的一个诱饵。钟波虽然犹豫着,但还是强烈地感到自己心动了。

见钟波不说话,袁国江又推波助澜:“你就当帮我一把吧。说真的,我也怕这案子拖着不破,凶手放在外面,搞不好哪天再干一票,到时候别说上头会给什么态度,光舆论的唾沫星子就能把我们淹死!咱们兄弟一场,你不会就这么不管吧?”

他坐钟波对面,用极诚恳的目光注视着他,喝了酒的脸通红,额头上的皱纹更加清晰。他比钟波大三岁,今年37了,这两年他似乎老得特别快,眼神里时常布满焦虑和不耐烦。

钟波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翌日晚上,岳原案的相关资料以及翟亮当年捅人的案卷都摊在了钟波家的饭桌上。

袁国江反客为主,殷勤地张罗来一壶好茶,两人趴在案边把案情从头到尾又理了一遍。

订婚宴于晚上7点30分在丽园饭店开始,翟亮9点30分离开,10点15分,翟亮到莺歌夜总会,其女友贾晴晴委托同事高慧领他到器材室等候,翟亮在房间里一直呆到贾晴晴下班,他们走出夜总会时间为11点25分,后门的保安亲眼目睹两人离开。

11点30分,岳原给翟亮打电话,告诉他自己迷路,方位辨识不清,让翟亮想办法接应他,通话时间为10分钟,这期间,贾晴晴一直在他身旁。

翟亮大致判断了岳原的方位,推断可能在市区一个建筑工地旁——事后证明是错误的——紧接着,他把晴晴抛在路边,让她自己拦车回家,他骑上摩托车飞奔去找岳原。

他开的摩托车以最高时速110公里计算,从夜总会到市区附近的建筑工地费时约需30多分钟,翟亮在十二点过五分时又给岳原拨电话,但岳原手机已关机,翟亮开始担心岳原,很快打给朋友张浚求助,自己继续前往建筑工地。张浚又通知韦树明,韦树明找了几个朋友,大家分头寻找,但除了找到岳原停在酒吧的车子,他们一无所获。

周六凌晨一点十分,找岳原的几个人赶到丽园饭店门口碰头,均一无所获。一点半,翟亮第一次报警,未果。

翌日清早,拾荒老人姚某在南段铁轨附近的小树林里发现一名受伤严重的年轻男子,经报案后,该名男子被火速送入医院。

上午8时,翟亮第二次报警。经核查,于次日早晨确认小树林里发现的男子确系失踪了36个小时的岳原。

基本可以判定的是:岳原出事的时间段大致在11点40分到12点06之间,亦即在与翟亮通完电话后到翟亮回拨电话给他但未果的这段时间内。

“除了林惜和翟亮,其他几个参加聚会的人散席后行踪都明确吗?”钟波未及细看厚厚的案卷。

“都很明确。”袁国江流畅地叙述,“张浚直接回了医院宿舍,他跟人同住,接到翟亮电话后才又出门;韦树明去赶了另一场应酬,证人有一个包厢那么多;另外一位叫李绅的,是岳原的大学同学,目前研究生在读,也是住学校宿舍的;范艾青回去陪她妈到邻居家打了几圈麻将,子夜时分收场回家睡觉;林惜的高中同学肖嫦11点20分开始和在美国出差的男友通电话,到12点10分才结束。”

“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都很牢固吧。”袁国江叹道。

“只能把不在场证明的问题暂搁一边了。”钟波说,“我想先查清楚林惜和翟亮的真实关系。”

“哦,他们的秘密?”

钟波点头,“把关系理清,是案情分析的关键。你有没有注意到?岳原酒醉后去的那座废墟,正是林惜和翟亮一起就读的初中六中,基于这点,我认为岳原是明白自己要去哪儿的,他去六中绝不是因为迷路,一定有他的目的,而且这个目的,十有八九跟林惜和翟亮有关。”

袁国江边听边赞同地连连点头。

“如果真相确实如此,就不存在岳原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方位的情况。”

“也就是说,翟亮在说谎!”

“对!”钟波眼眸闪亮,“如果他和岳原的死没关系,他为什么说谎?!”

袁国江咂了咂嘴,有点烦恼道:“是啊!可他偏又有人证足以证明他当时不可能出现在现场!这真是太蹊跷了。难道他真的买凶了?可电话是岳原打给他的呀!他不可能在三十分钟内又下杀人的决心又买凶吧?这怎么解释?”

钟波见袁国江着急起来,不觉笑道:“如果事情这么简单,你就不会想把它搁置了。别急,得一步步来。”

钟波用笔把参加聚会的人员逐一圈出来,一共八人,除了岳原、林惜、翟亮三人外,另外五人中,张浚、韦树明和李绅是岳原的初高中以及大学同学,范艾青和肖嫦分别是林惜的初高中同学,其中张浚和范艾青都曾跟翟亮做过同学。

“翟亮是林惜的初中同学,两人直到现在还保持联络,如果真要有点什么,肯定得追溯到初中时期。还有岳原和翟亮,是否真的是互不设防的铁哥们,还是面和心不和?要揪出这三人之间的真实关系,我觉得没有比找他们最亲近的朋友了解更合适了,更何况这几个朋友还是他们的同学。”

袁国江道:“要再找他们一个个问一遍,工作量不轻啊!”

钟波解释:“你原来做的这些笔录我会仔细读,但读资料效果肯定不如当面聊好,有些线索往往就藏在一两句看似无意的话中,可能连当事人自己都不会发现。”

袁国江笑起来:“你做事比我细致。”

 

送走袁国江,钟波草草清理了碗具,又洗了个澡。他没喝多少酒,但还是出去走了一圈,让头脑冷静下来。

晚上十点,他在台灯前坐下,翻开案卷,开始阅读。

No.5
韦树明西装革履,油光满面地坐在属于他的高级真皮软椅里。他是钟波约访的第一个聚会成员。

韦树明是岳原的高中同学,两家长辈在生意场合作过,也算世交。韦树明读完高二就远赴美国镀金,但三年未满即回国,此后随父亲经商,他自称不是读书的料。

“这案子不好搞吧?别说你们,我们这几个跟他很熟的朋友都摸不着头脑,怎么会忽然出这种事!”

钟波直扑主题:“岳原事先没告诉你这是他跟林惜的订婚宴?”

“没有!只说晚上要聚聚,而且让我非去不可。他喜欢玩浪漫,尤其认识了林惜后,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对她好才能让她满意。”

“他们俩不在同一所大学吧,听说还是通过共同的同学介绍才认识的。”

“没错!不就是翟亮嘛!那天聚会他也去了。”

钟波很顺利地把话题引到翟亮身上,“你跟他熟吗?”

韦树明很干脆地摇头,“他是岳原小时候的朋友,听说在社会上混过,跟我们不是一个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