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晴笑容淡了一些,转而多了几分同情,“你儿子好点没有?”
钟波摇头,“可能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怎么会这样?”晴晴喃喃地问,她还记得第一次见面钟波提起儿子时痛苦的声音。
钟波喝光杯中的清茶,却似喝下去的是酒,有了倾诉的欲望,“你不想知道我怎么会有这种下场的?”
晴晴无措的目光向他投来,声音也变得小心翼翼,“是意外吧?”
钟波哼笑一声,“对,是意外。”
他给她讲了自己的故事。他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跟她说这些。
晴晴听得很认真,听完后又变得很温柔,“这不是你的错。”
“我不知道。”钟波低头望着空杯,“以前我觉得自己做的都是对的,儿子出事后,我才想到我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丈夫。即使我在做‘正确’的事情,对我又有什么意义?我整个人都是空的。”
“就因为这个,你退出了警队?”
钟波点头,“我没法安心做事,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怀疑,我不认为我还能破得了案子。”
晴晴沉默了很久,忽然问,“那岳原的案子呢,你为什么一直在查?”
“正好撞我手里了,而我又…” 他瞥她一眼,“刚巧发现一些疑点。”
他没告诉晴晴曾经在医院看见翟亮安慰林惜,他不认为她听了这些细节会愉快。
“你在怀疑翟亮对吗?”晴晴盯着他,“那天晚上你在夜总会问了我很多有关他的情况。”
“你都告诉翟亮了?”
她抿了下嘴唇,不作声。
钟波便也对这个问题保持缄默。
“可我不认为翟亮会杀人。”晴晴终于又说。
“你很了解他?”
晴晴又抿了抿唇,钟波发现她只要一不安就会做这个小动作。
“我抓过的嫌犯,家属或邻居都不认为他会犯罪。没谁生下来就注定是罪人,很多案件也是当事人一时冲动做下的。”
“别人也许会,但翟亮不会。”晴晴固执地坚持。
“那他为什么会坐牢?”钟波不悦地反问,“他捅下去的那一刀如果再深半公分,那人就死了。”
晴晴咬唇,“可他不是没死么。”
钟波无语地盯着她看了会儿,不再与她争辩。
过了片刻,晴晴说:“我觉得你跟翟亮有些地方很像。”她声音柔和了许多,“可能你不喜欢我拿你和他比。”
“无所谓。”钟波声音沉闷。
“你们外表冷冷淡淡的,但心地都不坏。”
钟波轻哼,“因为我跟他都给你解过围?”
“你可以这么认为,我做人很简单,谁对我好,我就会对他好。不过你们两个不光只有这一点像,”她停下来,见钟波没反驳,继续道:“你们都很聪明,而且心气儿挺高。”
钟波不禁笑,“我心气儿高么?我是个被抛弃的人,容不得我清高。”
“口气也很像。”晴晴白他一眼,“你们都受过不小的打击,而且喜欢把不愉快的事牢牢记在心里。”
钟波不吭声了。
“如果你儿子没出事,你现在一定还是个出色的刑警,至于翟亮,如果他没去坐牢,现在大概已经大学毕业,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听上去不错,他为什么为了几千块把自己送进牢里?”
“冲动呗!男孩子十八九岁时正是舞枪弄棒的年纪,做事哪管什么后果!”她一副很能理解的神色。
“他后悔过吗?”钟波问。
晴晴挑了下眉,“不知道,他没说过。他很少提起坐牢的事,但那件事让他一蹶不振,这谁都看得出来。其实,谁一辈子能一帆风顺呀!”
她脸上陡现沧桑,“就说我吧,从小跟奶奶一起生活,别人都有爸爸妈妈照顾,我的父母只顾他们自己,很少想到我。奶奶年纪大了,很多事情我只能自己摸索着做,跌倒了,原地爬起来,拍拍干净身上的灰接着朝前走,我很少掉眼泪,哭有什么用!我也不羡慕别人有这有那,老天爷既然只给我这么多,那我就靠这么多活下去。”
她说话铿锵有力,有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说得兴起,她忍不住去掏烟,问钟波要不要,他摇头。
他看着晴晴把烟点上,深吸了一口。
“我有过三个男朋友。”她美美抽了口烟后继续说,“第一次失恋时,我痛苦到自杀。但我没死成,后来想明白了,我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我死了,不会再有人记得我,只有奶奶会伤心,何必呢。后来再分手,虽然也难过,但很快就想开了。”
她双肘撑在桌上,微眯起眼睛来看钟波,那副姿态要命的诱人,他的视线在微蓝的烟雾里变得朦胧。
她又说:“我活得比你和翟亮都结实,知道为什么吗?”
钟波盯着她。
“我不像你们对生活还有想法,你们现在活得痛苦是因为理想破灭,而我,根本就没有理想。我唯一的指望,是让自己能好好活下去,如果哪天死了,有人能替我收尸。”
钟波探手扯下她嘴边的烟蒂,在烟缸里揿灭,“小小年纪,不许胡说。”
她咯咯笑起来,无所顾忌,有种放肆的美。
结账时已经快三点,坐在柜台前的收银员朝他们露出疲倦的笑容。
出了门,钟波问她,“要不要我请你吃晚饭?”
晴晴连连摇头,“吃不下了,我连明天的早饭都提前吃了。”
走到三岔路口时,钟波意识到分手在即,心里竟涌起不舍,他犹豫着要不要请她上自己家坐会儿,她会不会误会?
尚未考虑清楚,晴晴已经指指对街,“我到对面的车站去坐车。”
钟波微觉失落,仍笑着道:“好,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你回家吧。”她拦住他,“我自己走。”
钟波不便勉强,站在街这边看她探头探脑过马路,正逢红灯,晴晴站在人堆里耐心等候,俏丽的背影让钟波心头涌起一股亲切的感觉。
他正呆呆地望着晴晴出神,不妨她突然又返身走回来。
“怎么了?”他微笑着问。
晴晴仰起头,“你什么时候去看你儿子?”
“明天。”
“我…想跟你一起去,可以吗?”
钟波没马上答复她,反问,“为什么?”
晴晴蹙起眉头,神色显出几分倔犟,“没什么,忽然想去看看他,你要觉得不方便就算了。”
“可以。”他很快答。
晴晴笑起来,神色欢快,“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天来找你,上午还是下午?”
“上午吧。”
两人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哎!”她又说,“我叫你钟波你没意见吧?我不能老是‘哎,哎’地叫你,叫你钟警官又觉得别扭,我又不是你的犯人。”
钟波笑道:“叫哥哥吧。”
晴晴横他一眼,“你的年纪都够得上当我叔叔了。”
“叫叔叔也行。”
她作势挥拳上来,被钟波轻易挡住。
他攥住她的手腕,又很快松开,晴晴脸微红,一边后退一边向他挥手,“钟波,明天见!”
她的表情心满意足。
“明天见。”
钟波目送她上了车后,才转身慢慢朝家的方向走,没来由感到脚步轻松,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No.13
钟波第一次带人去看钟意,连老师也有些意外,跟钟波说话时,目光频频扫向贾晴晴。
钟意还是老样子,安静地缩在角落里玩积木,老师说过,他是个省心的孩子,从不骚扰别人。
钟波努力不让自己的思绪延展太深,很多无法追悔的事想了也是徒劳。
有了晴晴的陪伴,他就显得多余,索性坐在一旁看他们玩。
晴晴花了十多分钟成功介入钟意的世界,她耐心地陪他搭建各种城堡,和他聊天,钟意始终沉默,但钟波从他的神情看出来,他不排斥晴晴,他对这个横插进他世界的人有种安全感。
钟波没想到晴晴对小孩子会这么耐心,有些感动。
结束后,两人一起出门,晴晴很兴奋。
“其实钟意挺聪明的。他会搭楼房,而且我帮他改造了一栋楼后,他还会模仿着再搭一栋。”
钟波沉默了会儿才道:“他的智力只会停留在这个阶段,不管他长到多大。”
晴晴抱歉地抿起嘴唇,钟波能感觉她在偷偷看自己,像个不小心犯错的小女生,他不禁想笑,意欲去拉她的手,最终还是忍住。
“没办法,老天爷只给我这么多,我必须接受。”他学她的口吻,语气轻松。
晴晴展颜笑,钟波发现自己总是无法忽略她的美。
坐在车上,晴晴抿了抿唇,说:“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是一个人生活的。”
“你会看相?”
“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场。”她转首注视钟波,“你的气场很孤独。”
“你让我想起那些在欧洲骑着扫把飞来飞去的巫婆——你还知道些什么?”
“你在莺歌装客人一点都不像,脸严肃得象块铁板。”
“我那是吃惊。”钟波笑着为自己辩解,“我没想到会在那儿遇见你。”
晴晴一边笑一边摇头。
钟波想起她平时打交道的那些人,无声叹了口气,“是不是经常有人欺负你?”
她耸肩,很无所谓,“不会啊!大部分客人都能按规矩来,除非喝醉了。不过我们那里也不是人人都能撒野的。”
“你喜欢那种地方?”
“那儿挣钱多。”晴晴答非所问,“客人给小费很大方。主管经理们对员工也都客客气气的。”
钟波心里闷闷的,很想劝她换个工作,但他说不出口,他跟她什么都不是。
下午,钟波要回所里值班,晴晴也有事要做,两人坐车到市区,然后分手,各自转车。
这一天过得似乎特别漫长。
钟波在所里耗到吃过晚饭,才慢悠悠回家。
夜幕降临,夏天的夜终归比冬天要好很多,街上灯火通明,贩夫走卒来往不息,孤独的气息不至于很快将他包裹住。
“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是一个人生活的。”钟波想起晴晴的话,难道他的寂寞全写在脸上?
下了公交车,他满脑子还想着晴晴,直到转进通往小区的岔路才察觉到异常。
这条岔路偏离主干道,行人大多是小区居民,上下班高峰期这里人潮拥挤,但此刻几乎没有行人,两旁的住宅楼被绿树隔开,静寂得如同画中可有可无的陪衬。
婆娑的树影下,路灯把影子拉得时长时短,钟波没有看到人,但能听到不紧不慢跟进的脚步声。
他细细回忆,这个人也许在他上车时就盯上自己了——他在车上胡思乱想时曾经扫过那人一眼,光头,穿迷彩短袖汗衫,纹在后背的一条青龙从袖管口探出一截尾巴,有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但钟波当时没在意。这时候才想起来自己应该在哪儿见过他,还欣赏过他背上那条龙的全貌。
钟波在一间已经关门的报亭前猛地驻足回眸,跟踪者没有防备,生硬地收住脚步转过身去,这一招太露痕迹。
在他反应过来前,钟波已经将自己藏匿到报亭另一侧,脱离了他的视线范围。
跟踪者站在原地东张西望,有点不知所措,大致作了判定后,他继续朝小区深处走。
在他左顾右盼地经过报亭时,钟波已经围着亭壁绕到他身后。
“喂!”他招呼对方一声。
那人慌忙回头,钟波的手已经搭住他肩猛力向后一扳。
跟踪者反击时蛮力不小,但技术欠佳,钟波在他有机会抓到自己臂膀之前用单腿飞速顶他后背,迫使他匍匐跪地,并将他双肘在背上交叉扭住,又使了点儿劲掰他手腕,注意不让他骨折,但足以让他痛得闷哼。
钟波用手铐拷住他后将他从地上拖起,带到前面一所幼儿园的侧门边,把他拷在铁门上,他用力扭动,挣脱不开,一边喘粗气一边拿眼瞪钟波,果然是那天打桌球几人中的一个,身上纹青龙的那小子。
“为什么跟着我?”钟波低声喝问。
“我没有!”他气呼呼地想抵赖。
钟波哼了一声,提醒他,“你球技真臭!”
纹身的小子一愣,很快明白钟波已认出了自己,一脸颓唐,但还嘴硬,“不关我的事!”
“不关你的事?”钟波粗鲁地拽了把锁在铁门上的手铐,金属撞击发出刺耳的声音,那小子很快低下头去。
“你叫什么?”
“…”
“哑巴了?!”
“…我,我姓刘,他们都管我叫阿龙。”
“谁让你跟着我的?”
阿龙没怎么挣扎就招了,“顾,顾老板。”
“他想干什么?”
“你老去找他,他心里发毛,让我偷偷跟着你,看你到底想怎么样。”
“还有呢?”
“没了。”他瞥钟波一眼,“他还没胆子对警察动手。”
钟波冷冷注视了他片刻,又问:“他为什么要卖了网吧搬到乡下去?”
“这我不知道。”阿龙翻着眼睛,明显在说谎,钟波伸手扼住他手腕,加力扭转,他嘴角开始抽搐。
“他连盯梢这种事都让你做了,你会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钟波轻哼,“我存心要查,你以为我查不出来?”
阿龙垂下头,忍痛不作声。
钟波松了手,“我现在就可以打个电话,找人请顾老板去局里坐坐,至于你,今天晚上也不用回去了。”
钟波掏出手机,慢条斯理按键,阿龙嘶哑的嗓音里透出惊慌,“他,他在刻盗版碟!”
钟波顿住手。
阿龙嗫嚅着,“开网吧不如这个来钱快,还省心,不用应付各种检查,只要小心别被发现就行。”
钟波收好手机,摸出烟来,点了一根。
“别说是我说的。”阿龙垂下眼皮,表情难堪,钟波这才注意到他年纪其实不大,不知道有没有满二十。
“你跟他什么关系?”
“他是我表叔。”这家伙老实了不少,“远房的。”
钟波等他看向自己时又问:“你表叔有个叫翟亮的朋友,你知道么?”
阿龙眼神闪烁了一下,转开视线,摇头道:“没听说过。”
钟波点头,“行,一会儿就跟我去局里,我帮你回忆回忆。”
阿龙又慌了,“别!等等!翟,翟亮是不是?”
“想起来了?”
“他,他不是表叔的朋友,他拿刀扎过表叔。”
“你见过他?”钟波把没抽完的一截烟蒂弹进旁边的下水道。
阿龙一边回答钟波,一边分神考虑自己会被怎么处置,“就一次。”
“什么时候?”
“翟亮出狱后不久来找过表叔。”
“找他干什么?”
“我不清楚,但表叔给了他一笔钱,他好像很怕翟亮。”
“他被翟亮抓住了把柄?”
阿龙又摇头。
钟波伸出手,阿龙顿时耷拉着脸苦道:“我真不知道!表叔从来没跟我说过,他只告诉我,看见翟亮躲远点,别跟他动手,那是个不要命的角色,什么都干得出来。我就知道这些,真的!”
钟波缩回手,眯眼审视了他一会儿,“你回去打算怎么跟你表叔解释?”
阿龙一脸迷惑,“解释什么?”
“这几天我都在干什么?”
他恍然,终于机灵起来,试探地说:“一切正常。”
钟波哼了一声,“那今天晚上呢?”
阿龙更加耳聪目明,“什么事都没发生。你没发现我,我也什么都没跟你说。”
钟波解开手铐,放他走之前再警告他一遍,“我记住你了,如果不想被送进去,最好管住自己的嘴。”
下车后,钟波没让自己出现在车站上,而是绕过车屁股,又穿过一排灌木,直接钻进弄堂。
在横穿小径的瞬间,他朝杂货铺正门扫了一眼,门前的球桌还在,但打球的人一个没有。
他来到杂货铺后门,一位大娘坐在板凳上择菜,钟波告诉她自己来找顾宏兴,跟他约好的。
“哦,哦。”她不明所以,上下打量钟波,“你是他哪里的朋友?”
钟波没答她,问了声“他在吧?”没等她回话就推门进去。
门内是宽敞的老式厨房,靠墙砌了副灶头,锅里在炖什么,汩汩往外冒热气。
房东大娘跑进来,嘴里叽里呱啦嚷嚷着想阻拦他,钟波没理她,大步走向通往里间的那扇门。
门锁着,推不开,身后的大娘嗓门很大,大概是在向里面发出警告,钟波不想费时间跟她纠缠钥匙,后退两步,深吸一口气,脚用力踹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