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想表达什么?”袁国江挑眉,反问自己,然后目光投向钟波,“我想说,岳原的死或许也是个偶然,没什么前因后果,他喝醉了,在回家的路上迷了路撞上歹徒,然后把命给交待了。”

钟波稍有领悟,“你觉得我查案的方向不对?”

袁国江长吁短叹,嗯啊了一会儿才又道:“钟波,这件事,我看我们到此为止吧。”

他忽然转变态度,一定发生了什么。

钟波笑笑,“有人找你说话了?”

袁国江知道瞒不过他,又是一声长叹,“你去找过林惜两次吧,第二次刺激得她差点又去住院。彭奕珍找过我,婉转表达了意见,她说谢谢我们这么尽心尽力办案,但希望我们适可而止,不要再去骚扰林惜,她不想失去唯一的孙儿。”

钟波不语。

“你看,我们想为彭奕珍失子报仇,可人家根本不在乎,她现在更在乎的是林惜肚子里那个宝贝孙子!”

钟波说:“我不是为了要给谁报仇,只是恰好看到点情况,有了些感觉,我查这个案子什么也不为,就想找出真相。”

“那你找到什么没有?”袁国江语气犀利起来,“你围着翟亮和林惜的过去转了这么久,有没有找到实质性的东西?不管他们三个人以前是什么关系,岳原也不可能是他们两个当中任何一个杀的嘛,事实都摆在那儿!你又何必去掘他们的老底,末了弄一身骚呢。”

他突然倒戈让钟波没好气,“当初可是你让我去查的,你还说会无条件支持我。”

“是是!”袁国江点头,“是我把问题想简单了,我以为你很快就会结案——要么把凶手查出来,要么和我一样,证据不足,查不下去!我怎么知道你会越走越偏!钟波,这件事你还是别管了,我会再花一周时间努力一把,实在不行就算了。”

钟波静静想了会儿,回答他,“不行。”

袁国江一脸烦恼,“你这又是何必!你想办案,我桌上有一摞案子可以给你慢慢查,何必抓着这根硬骨头啃。”

“我只对这个案子有感觉。”

事实是,走到这一步,就像解一道难题,行程已经过半,答案很可能就要揭示,钟波已经欲罢不能。

两人僵持片刻,袁国江重重呼出一口气,“你还需要多久?我不能让你无限期查下去。”

他妥协了。钟波迅速计较一番,他当然也不想拖,那么索性在这里,给袁国江也给自己设一个期限,“再给我两周,怎么样?”

“成!两周后再没进展你就撤。”袁国江拍拍桌子,“这段时间有问题我还给你顶着,但你别太过火,真把彭奕珍得罪了,她找头头们反告一状,咱俩都没好日子过!”

 

星期四轮到钟波值夜班,除了在两个规定的时间段内开车出去巡逻一趟外,其他时候都泡在办公室里等调度。

和他一起夜巡归来的民警王锋坐在电脑前投入地打游戏,钟波则躺进黑皮沙发闭目养会儿神。

虽然闭着眼,他的脑子一刻也没闲着,把最近收获的讯息反复排列组合,试图找出遗漏的拼接点。

虽然给了袁国江一个期限,但他对两周内能不能让案情水落石出毫无把握,他那么说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

一晃一个星期又将过去。

这周内,钟波又去找过顾宏兴一次——他没法再去逼问林惜,也不能指望翟亮主动招供——顾宏兴不在,有个一问三不知的小伙计接待了他,他知道那老混蛋在躲着自己。

所有该盘查的人员已经都盘查了一遍,记录本也翻到最后一页,里面满满的尽是废话,而他每天都会很认真地把这些话一读再读,渴望灵光一闪,某几条信息间能通过一条暗绳串联起来。

奇迹没有出现。

钟波一点都不奇怪自己的心情何以滑入焦虑边缘,这种状态以前也遭遇过,就像你站在河这边,看到对岸许多隐隐绰绰的影子,你一度以为自己能看清楚,但你的视力就差那么一点,怎么揉眼睛都不管用。

现在,他和真相仅一河之隔,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离自己越来越远。

意识逐渐飘远,各种零碎的片段挤入我脑海,杂乱无章,钟波看到很多人,有的笑,有的哭,他居然还看到了贾晴晴。

她依然那么漂亮,穿着紧身性感的黑裙子,头发被风吹散,在脑后飘飘然,她还站在车站,对钟波使劲挥着手,他好像听到她在说:“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也不想要这种生活,但是没办法,很多时候,我们都没得选择。”

我们都没得选择。她说得一点没错。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钟波打了个激灵,醒了。

他刚翻身坐起,王锋已经把电话接了起来。他脑子里还飘荡着贾晴晴的影子,不知道以后有没有可能再见到她。

她说过要请钟波吃饭以示感谢,但也许只是客套,一个星期过去了,音信全无。

王锋响亮的应答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张怀路石坊桥,靠近南段铁轨…唔…三个女工…好,记下了,我们这就过去。”

钟波神经一震,“怎么了?”张怀路石坊桥、南段铁轨这些字眼太熟悉,岳原就是在那附近出的事。

王锋说:“怀安科技的三名女工夜班回家,路上遇到歹徒抢东西,让我们过去看看。”

“没出人命吧?”

“没有。”

钟波松了口气,“这时候歹徒肯定都跑光了,不然不会看着她们打电话报警。”

王锋笑道:“我估计也是,不过既然报了案,咱们总得去一趟。”

到了石坊桥下,果然看见三个年轻女人挤在公交站台上,吱吱喳喳聊天,钟波还是头一次看见被抢劫的受害人这么喜气洋洋的。

他先下车走过去,那三个女子顿时紧抿嘴唇,忍着笑不吭声。

“谁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她们你推我让了一番,最后一名年纪稍长的女子鼓起勇气开口道:“警察同志,其实,其实我们没有被抢劫…”

钟波沉着脸听她说下去。

“我们三个今天加班超时了,错过厂里的班车,公交车这时候也全没了,出租车要走到怀民路才拦得到,我们又不敢走夜路,听说前不久这里出过凶杀案,很吓人!我们实在想不出办法回家,才打了110…”

“谎报案情是违法的,难道你们不知道?”王锋泊了车走过来,剑眉倒竖,严厉训斥。

女人们吓得脸发白,“我们不知道呀!不是说110就是为老百姓服务的嘛!我家邻居一个老太太的猫上了树她还找110过来帮忙呢!我们没别的要求,就想回家。”

王锋还想再给她们普及法律条文,钟波看看表,打住他,“算了,先让她们上车吧。”

女人们这时候倒迟疑起来,“不会把我们关起来吧?”

“不会,是送你们回去。”钟波看看她们,“记得以后别再干这种事。”

“一定一定!”她们如释重负,喜形于色地爬上车。

王锋看看钟波,又撇撇嘴,无奈地叹一口气,钻进车内。

车子沿张怀路往前开,右手是成片的厂区,左手是荒地,再望过去就是铁轨,郁郁葱葱的小树林在夜色中静谧地蛰伏,看不出任何动静。

到了三岔路口,王锋正要打灯右转,后排上一个女工急忙指点,“直接往前开,有条小路直通怀民路,又近又方便。”

“前面都是工地,路全给封起来了,没办法走啊!”王锋不满道。

“没有全封。”另一个女工也跳起来解释,“有条小路可以出去,但白天门给锁起来了,只有晚上才开,专门给工地上的运土车用,喏!你看前面亮着一盏灯的入口就是。”

钟波心头一动,对王锋道:“开过去试试。”

车子绕过“禁止通行”的路标,一头钻进工地。

小道上尘土飞扬,路还算平整,穿过这片工地花了不到三分钟,他们就转到怀民路上了,比起在三岔路口右转后再绕道,足足可以节省十来分钟路程。

钟波回过身去问她们,“你们怎么知道这条路的?”

女工们说她们厂里的夜班司机都走这条路。

“本来这条路也是被封起来的,所有工程车都在另一边的工地门口出入,但那边靠近居民区,很多人投诉晚上工地上车来车往声音太闹,所以才在这一头劈了条路出来,把晚上通行的运土车分流一部分过来。”一个女工热心地解释。

“这条路知道的人多吗?”

她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回答,“反正我们厂里的人都知道。”

“这附近的住户肯定也知道。”有人又聪明地作补充,“走这条路去怀民路多近啊!这附近的居民要走,工地上的人就算看到了也不会说什么,谁让他们把路都拦掉了!”

钟波的脑子里忽然产生一个新假设。

如果那天晚上,翟亮是从这条路钻进去,而不是像他所说,走众所周知的绕道路线,他是不是有可能具备作案时间?

他接到岳原的电话是晚上11点30分,警方估算的岳原出事时间在11点40分到12点06之间,翟亮骑摩托车从莺歌夜总会至中学废墟,把绕道时间算进去,理论上需要40分钟,但他如果走刚才那条小路,可节省约15分钟,只需花25分钟左右就能到达作案现场,和岳原出事的时间有重合,虽然重合时间很短,但不排除他和岳原有见上面的可能。

钟波被自己的推测振作精神,如果能证实翟亮当晚的摩托车曾经在怀民路出现过,那么以上假设就能成立!

翌日一早交完差,他立刻打电话把新发现告诉袁国江,告诉他自己需要案发当晚怀民路靠近工地小门一带的电子监控录像。

下午,钟波在南区交警大队看到了那晚的部分录像。

怀民路上的电子摄像头设在十字路口,与工地小门有段距离,因此看不到工地出入的场景,但怀民路是单行线路,尽头通向铁轨和荒地,附近又处于拆迁范围,居民大多迁走,所以只要监控住路口一头,就能了解出入这条街的大致情况。

很幸运,4月26日深夜11点30到12点的录像还保存着。

前后半个多小时内,共有九辆摩托车驶进怀民路,但没发现翟亮。

钟波把监控录像从头到尾连看了五遍,连路过的行人都仔细观察过了,也没发现任何与翟亮有关的蛛丝马迹。

No.12
钟波是被激烈的吵架声闹醒的,因为欠觉,他精神萎靡,但醒过来后再想睡着不那么容易,看一眼闹钟,中午十点半,他才睡了两个钟头。

叹了口气,他还是爬起来,下床穿衣。

外面的吵闹声愈演愈烈,钟波边往身上套短衫,边懒洋洋地走进阳台朝下观望,楼间小道上,两个老头在为停车问题大声争执,围观的人不少。

小道另一边,一个穿血红短袖衬衫的中年女人正在做操,那女人住在斜对面的楼里,前年离婚后精神出了点问题,经常做出莫名其妙的举动,但不会伤害别人,这些都是楼下的邻居老太告诉他的。

他进屋洗漱完毕再回到阳台时,吵架和围观的人都已散干净,小贩也不知去向,只有红衣女人还在做操,动作到位,一丝不苟。她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世界,旁的一切都没放在眼里。

她让钟波想起钟意,他也是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不过,谁不是这样呢,在自己的世界里,永远只有自己最重要。

钟波从冰箱里搜罗了点东西随便填饱肚子,又开始为怎样度过这一天费脑汁。

最后,他改变主意,决定今天就去看钟意,至于明天干什么,等明天再说吧。

他锁了门,沿着楼梯往下走,才到四楼,迎面一个俏丽的身影气喘吁吁往上爬,中分的长发在脑后一甩一甩,钟波心头蓦地一跳,以为出现幻觉,昨夜梦中的确有她。

他在平台站定,默不作声等她抬头。

女孩察觉到前面的黑影,本能仰起脸来,果然是那张漂亮的脸蛋。

“嗨!”贾晴晴口气里的惊喜比他更甚。

钟波对她笑笑,“你不会是来找我的吧?”

“猜对了。”她在离钟波一米远的地方停下,微笑答他,“我说过要请你吃饭,今天刚巧有空。”

她五官精致,肌肤细腻,经得起近距离观摩,但他的目光没有在她脸上多加停留,很快扫向透气窗外,轻声调侃:“原来你还记得我住这儿。这么说,你那天醉得不是特别厉害了。”

晴晴的脸明显红了,兀自解释,“我没找着你的手机号,所以只能打电话到南区派出所找你。咳,他们说你今天不上班。我…就想来碰碰运气。”

说着,她表情自然多了,还添了一丝俏皮,“我运气不坏。”

“我正要出去。”钟波扫了眼手表。

“有人约你吃饭?”晴晴眼里流露出遗憾。

“没有。” 钟波实话实说。

晴晴像松了口气,笑道:“那你能吃了饭再去办事吗?你看,十一点半了,刚好吃饭的点儿。”

“既然你这么诚心,我就勉为其难接受你的邀请吧。”

“谢谢您赏脸。”晴晴笑得两眼眯起。

在钟波的主张下,他们找了家朴素干净的小餐馆,菜也是钟波点的,晴晴说今天她作东,他爱吃什么尽管上。

等钟波合上菜单,晴晴不满似的抢过去,又拣这里的招牌菜中最贵的点了两样才罢休,钟波坚持不喝酒,只要了一壶清茶。

他没告诉晴晴自己出门前已经吃过东西了,看她兴高采烈的样子也是种享受。

晴晴问他:“星期五为什么不上班?”

“昨晚我值班,今天算换休。”

她盯着他的面庞仔细观察,“那你肯定没睡好,眼圈都是青的。”

她明晃晃的眼睛像通了电,照到哪里哪里就一片麻栗,钟波真想问她,“没人告诉过你,你的眼睛会放电?”

他咳嗽一声:“你说要请客,我以为你只是客气一下。”

晴晴瞪起眼睛,“我从来说话算话!前几天太忙脱不开身,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联络你。”

“为什么挑今天请我?”

她耸耸肩,“今天刚巧有空,而且我不想再拖了,我一直记得,我欠你一个人情。”她瞟了钟波一眼,“每天早上醒过来就会想到,欠债的滋味不好受。”

钟波失笑,“真是个有责任心的姑娘。”

菜上桌,两人边吃边聊。

经过上次的帮忙,晴晴对钟波的敌意早已烟消云散,钟波也把破案的事完全搁在一边,与她分享着各自生活里的趣事,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日子还不算枯燥乏味至极,至少还有感受幽默的知觉。

“介意我问个问题吗?”钟波扬了下筷子笑着道。

“说吧。”晴晴正津津有味地剥龙虾。

“你…是不是经常去泡吧?”

晴晴剥虾的动作缓慢下来,垂着眼皮说:“不,平时很忙,没时间去。”

“那么,那天晚上…”

晴晴用湿巾擦了擦手指,抬起头来,“那天我不太开心,就想找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独自呆着。事先也没想过要和你…” 她的脸色陷入难堪,“你是不是特别看不起我?”

“我没这个意思,”钟波也有点乱,“…为什么不开心?”

晴晴深吸了口气,调开目光,“还不是因为翟亮。”

钟波的心仿佛被触动了一下,不太舒服,不清楚是因为这个尚未破解的案子,还是因为晴晴提到翟亮时那惆怅的表情。

“我们在一起也就一年,”晴晴开始述说,“可这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吵架怄气。”

“那天晚上也是?”

“不,就在前一天,我和他分手了。”她神情黯淡,“我不想再为他烦心,也许我跟他真的不合适。”

钟波推算了一下,晴晴所说的分手时间,正好就是岳原遇害后那天,他心念一动,“是不是因为他把你抛在了路上?”

晴晴扯扯嘴角,“当然没那么简单了。”想了片刻说,“翟亮做男朋友是不错,但他不适合做谁的丈夫。我年纪不小了,希望能找到一个倚靠,跟着他,我看不到这种可能性,不如回头是岸。”

钟波本想把话题引到岳原的案子上去的,但晴晴的思路与他完全不在一条道上。她美丽的面庞此刻忧郁朦胧,让钟波无法继续下去。

晴晴忽然笑了一下,“咦,你怎么不吃了?”

钟波已经饱了,他下意识地又看了眼时间。

晴晴这才想起来,“哎呀!你刚才说过要出门的,不会耽误你忙正事吧?”

钟波琢磨现在赶过去也来不及了,摇头道:“今天不去了。”

晴晴好奇,“你原来打算去哪儿?”

“去…培智学校,看我儿子。”钟波微一沉吟后说了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