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薄脆,他没再动用第二脚。
室内一片狼藉,桌子上、地上到处都是光盘,还有印刷好的各种影碟封面,其中至少有一半是淫秽制品。
顾宏兴仓惶地关着设备,身旁一个小年轻满脸恐慌瞪着钟波。
顾宏兴腿脚不便,逃跑是指望不上的,满地证据一时也消灭不了。他看看钟波身后,镇定下来,嘴朝小年轻一努,“没事,你出去吧,钟警官只是想跟我聊聊。”
跟班如蒙大赦,跑到门口不忘把破门掩上,顺便把房东大娘也支使了出去。
顾宏兴驻着枴杖起身,把一张转椅拖过来,殷勤招呼钟波,“您坐。”
钟波踢开满地垃圾,走过去坐下。
“这就是你说的混日子?不比网吧生意好做吧,很容易让人给连锅端了,你真不该把网吧卖掉。”钟波讥讽地说。
顾宏兴讪笑,“我这都是小买卖,算不上什么——您今天肯定不是为这个来的吧?”
钟波未及开口,顾宏兴抢在他前面表态,“有什么要我做的您尽管吩咐。”
“事儿倒是没什么。”钟波似笑非笑望着他,“找你几次都不在,今天忽然又有点惦记你,所以来碰碰运气。”
顾宏兴发出两声苦笑,“钟警官,您别拿我开玩笑了。您是想知道翟亮的事吧,得,今天我全告诉你。”
这次不用钟波挤牙膏,他自觉自愿地招了,“你猜得没错,我跟翟亮之间的恩怨不止那几千块钱。”
“你上次说和他二哥有矛盾。”
“那全是扯淡!”他一挥手,重重叹了口气,皱起眉头,不情不愿地低声道:“是为了他的小女朋友。”
钟波坐着没动,但心头豁然开朗,果真如此。
“说具体点儿。”
“你上回提到那个叫林惜的,我认识。”顾宏兴牙疼似的嘶气,“有次这姑娘来网吧找翟亮,我见她长得蛮漂亮,就,对她,咳咳,有点毛手毛脚,谁想让翟亮撞上,起了误会。”
“是误会么?”钟波冷冷盯着他。
顾宏兴表情含怨带屈,“我那天不是多喝了几口酒嘛!脑子有点糊涂,而且我又不知道她跟翟亮什么关系,以为就是一般同学。嗨!翟亮那小子真是心狠手辣,当时不说什么,隔两天就揣了把刀闯到我办公室来,话不多说,直接把我给扎了!”
“你光对林惜动手动脚,没干点儿别的?”钟波眯眼审视他。
“那真没有!”顾宏兴慌忙为自己辩解,“我只摸了那姑娘两把,翟亮就把我腿给废了,我要真碰了她,这小子不把我扎成马蜂窝!”
“他差点就要了你的命。”
顾宏兴笑得有点难堪,摆摆手,“我到底干过什么,你可以去问翟亮,甚至可以问林惜自己!”
钟波没法从他那张世故狡猾的脸上辨别出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他猥亵林惜,被翟亮撞了个正着,翟亮没有当场发飙,而是隔了两天才动手,这又是为什么?
钟波随即想到林惜在翌日体育课上出的意外,如此看,翟亮捅下去的那两刀是把林惜受伤的账也算顾宏兴头上了。
“你怎么知道林惜是翟亮女朋友,他亲口承认的?”
顾宏兴指指自己的腿,想当然地道:“这还用问!不是他女朋友他能像疯狗一样来咬我?!”
“他出狱后有没有再找过你?”
“找过,来问我要那笔工钱。”他龇牙咧嘴,指指自己脑袋,“那小子这儿有点毛病,一根筋。我都没问他算医药费!”
“你把钱给他了?”
“给啦!我虽然也没干什么好事,但不像他,亡命徒一个,我还想多活几年,他那样的,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之前我找你,你为什么不说?”
“我不想再跟翟亮扯上关系,再说我这事也不光彩。” 顾宏兴的解释于情于理也算讲得通。
钟波让他把事件经过写下来,他的字连小学生都不如,语句狗屁不通,在钟波的指点下,好歹把事情表述明白了。钟波又让他在后面签上姓名、日期,还按了手印。
做完这一切,钟波把纸折好,放进口袋,不知道这玩意儿会不会用得上。
顾宏兴还是有点忐忑,“钟警官,你们怎么会想到查这事儿啊?跟翟亮有啥关系?他是不是跟你们说什么啦?”
“你别管这么多。”
钟波站起来要走,踩过内容肮脏的碟片时,用力踢了两脚, “这些东西尽早销毁,以后也别干了!你找个正当门道吧。再让我发现,我不会装没看见,你只管等着进去吃几年牢饭。”
“不会!不会!”顾宏兴声音谄媚,“您放心,绝不会有下次!”
走出后门,大娘不知去向,不远处的几株老槐树下人影绰绰,一晃又不见了。钟波回身朝顾宏兴看了会儿,直看得他再也笑不出来。
“你一把年纪了,怎么还为老不尊?尽唆使屁事不懂的小毛孩给你跑腿!”
顾宏兴尴尬地陪着笑,表情不似了然。
钟波转过身去前又抛下一句,“以后别再让你表侄跟着我了!”
他没听到任何回复,但能想象得出顾宏兴煞白的脸色。
No.14
晚上钟波约袁国江下馆子,特意点了几个好菜。
袁国江看看菜色,又瞅瞅钟波的表情,“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钟波把顾宏兴的证词掏出来给他看。
袁国江快速浏览了一遍,眉头攥得老紧,“什么呀,这是?”
“翟亮扎顾宏兴不为钱,是为了林惜。”钟波总结。
“那又怎么样?”袁国江不以为然地扫一眼钟波。
钟波对他的态度微觉失望,“这还看不出来?翟亮和林惜的关系不寻常,他能为林惜捅人,也可能为了她杀人。”
袁国江把那张纸还给他,“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
钟波不反驳,直起腰来靠在椅背上。
“就算你能证明他俩曾经是情人,也没法凭这个抓翟亮呀!如果你是在写小说,我承认,你可能走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可现实不是!我们抓人要凭证据的!我问你,翟亮杀人的直接证据你有没有?”
钟波只能沉默。
袁国江抽抽鼻子,放缓声调,“你给我看这个,是打算怎么着?”
钟波还是不说话。
这下轮到袁国江不安了,欠身给他斟酒,又拾起筷子递给他,“来来,先吃饭,正事放一放,饿着肚子说话容易动气。”
钟波没好气:“我还没动气呢,你动什么气。”
袁国江吃完两块甜素鸡,摇摇头,“不是我说你,钟波,你太固执了,认真是好事,但你不能一条道走到黑。你自己往前看看,你觉得这样查下去有出路吗?”
钟波紧跟一句,“所以我想请你组织人手重新调查啊!”
袁国江瞪起眼睛,“就凭姓顾那混蛋写的一张纸?!”
“这是个很关键的转折。”钟波打起精神,耐心解释,“翟亮为什么要隐瞒他捅顾宏兴的真实目的?还有林惜,她不可能不知道翟亮坐牢是为了她,可他们都不说实话!因为说实话等于坦白两人的关系!只要这两人的关系被证实,翟亮就会成为第一嫌疑人!”
“问题是,我们没有证据!”袁国江点着桌子,语重心长,“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翟亮到过犯罪现场!”
这是整个案子最难解的节点,也是翟亮如今能笃然置身事外的法宝,但钟波的直觉却越来越强烈——翟亮一定通过某种方式到过现场。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钟波感觉自己正处在一个盲点上。
“你别急着找证据,我们能不能把逻辑先理一理?”钟波建议。
“好,你说。”袁国江忍着不耐,又往嘴里塞了块素鸡。
“翟亮在学生时代就爱上林惜,林惜当然也对他有意思,但翟亮对自己的留级生身份感到自卑,林惜的家庭教育又比较严格,所以他们把恋情瞒得严丝密缝…”
“先等等!”袁国江挥手阻止他,“你这是靠猜的还是有证据?”
钟波扬扬桌上的笔记本,“证据来自我访谈过的七个人。”
袁国江刚要点头,钟波又加了一句,“不过我现在告诉你的,猜测的成分居多。”
袁国江头疼地拧起眉。
钟波继续,“他们很可能约好了考同一所大学,这就是为什么林惜会屡次借辅导资料给翟亮的原因。但翟亮后来为了林惜而捅人坐牢,致使他们没能实现约定。林惜对翟亮心存歉疚,本来,以她的实力完全可以报考省外的几所名校,但她没有,她考进了本地一所大学,死心塌地等翟亮出来。”
“也许她高考发挥不佳呢。”袁国江故意反驳。
钟波笑笑,“据她同学肖嫦反应,林惜高考成绩不错,但她根本没有报外地的任何一所学校。你难道体会不出她等翟亮的决心?”
袁国江撇嘴挑眉,作了个请他继续的手势。
“翟亮一出狱林惜就去找他了,两人又恢复来往。但这时候的翟亮更加自卑,认为与林惜之间没可能,所以就把老朋友岳原介绍给林惜。岳原各方面条件都很出色,对林惜又一往情深,两人很快就确定恋爱关系。”
“你在讲爱情故事?”袁国江抬起头来,“我没听出来他们三个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是,从表面上看,确实风平浪静。但你往深了想想,翟亮都肯为林惜犯下重罪,葬送掉人生前途,他可能忘得了林惜吗?”
袁国江瞪起眼睛,恨铁不成钢一般,“只能说明他蠢,做事不经脑子。”
钟波没理他,兀自分析下去,“我敢说,他一天都没忘记过林惜——岳原瞒住所有人策划的这场订婚宴对翟亮来说是个不小的刺激,尽管林惜经他介绍才认识的岳原,他最后却无法接受失去林惜的结果。”
“所以他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岳原?!”袁国江替他总结。
钟波摇头,“没那么简单。翟亮介绍岳原给林惜,是隐瞒了他跟林惜曾经的关系的,也就是说,岳原从没怀疑过自己最铁的朋友会和自己的女朋友有过一段历史。这从他诚心诚意帮翟亮做各种事上看得出来,没人会对自己的情敌那么热心。”
“那倒是!”袁国江笑。
“再回到订婚宴会上,岳原突然发现了翟亮和林惜之间曾有的关系…”
“怎么发现的?”袁国江再次插嘴。
“应该是偶然吧。”这个钟波也只能靠猜,“也许林惜在哪个角落里跟翟亮撞上——他俩都曾离过席,翟亮声称去给女朋友打电话,林惜则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撞上之后,他们可能做出了一些不合适的举动…”
“比如什么?”
“拥抱,也许还接吻。”
袁国江摇着头笑,“这一幕准定被岳原看见了?”
“没错。”
“跟三流电视剧没啥区别嘛!”
“事实往往就这么庸俗。”
“哈哈。”
“岳原当然大受刺激,一边是心爱的女友,一边是最好的朋友,却背着他干这种事,他能不发疯么!”
“嗯——所以他去借酒浇愁也理所当然了。”袁国江把筷子一搁,“你不用说了,往下的事我都猜得出来,激动中的岳原打车到长广桥,在那一带瞎摸了一阵后给翟亮打电话,邀他出来打一架,两人在废墟会合,比了个你死我活,最后翟亮胜出!”
“你觉得怎么样?”
袁国江直咂嘴,“故事听起来不错——这样吧,这件事交给我,接下来你就别插手了。”
钟波盯着他,“你忽悠我?”
袁国江有点无奈,“钟波,我一直没好意思跟你直说,其实这个案子上头已经交待了,基本到此为止,除非出现新的‘直接’证据。”
他在“直接”二字上加重语气。
“再有,如果你肯归队,我可以给你去争取重开调查,由你带头做,但你别指望我会再花精力下去,我们没有人手!”
钟波铁青着脸不答话。
袁国江缓言解释,“我要管的事太多,不像你,只盯这一件,如果我每个案子都照你现在这么玩法,分局里至少还得招两倍人。钟波,我有我的难处,你应该知道。”
他的难处,钟波的确理解,他甚至明白,即使自己答应回去,袁国江也不见得会由着他继续查下去,任何案子都有时效性,拖得越久,破案的希望也越渺茫。
钟波没再和他争执。
袁国江看他脸色,问:“你不会还没放弃吧?”
钟波头也不抬,“别忘了,我还有一星期。”
袁国江几乎想哀嚎,“你打算跟我拧着来是吧?”
这顿饭两人都没吃痛快,中途袁国江被局里一个紧急电话叫走了,临行对钟波扬扬手机苦笑,“你说我容易嘛!”
谁都不容易。
菜剩了大半没吃完,钟波让服务员打包,扎扎实实一塑料袋,拎着就出了门。经过医院门口,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凑上来问他讨钱,一个个脸如黑炭,分不清鼻子眼睛,他把菜连袋子一齐送给了他们。
钟波爬上五楼,很惊讶地看到晴晴坐在台阶上,脸埋在臂弯里,好像睡着了。连叫她几声都没反应,钟波走过去轻推了下她肩头,晴晴才抬起头来,拔掉耳塞,笑道:“你总算回来了。”
钟波开门请她进去,“为什么不打电话就过来了,等很久了吧?”
“我打你手机没人听。”晴晴边说边把MP3收进包里。
钟波一摸口袋才发现手机忘单位了。
晴晴把手上的马甲袋递给他,“我今天逛街发现了这个好东西,我想钟意肯定会喜欢,店员说这种玩具可以开发智力,我就宁可信其有了。”
钟波从袋子里取出盒沉甸甸的益智玩具,心里感动,略带歉然道:“我一般要一个月才去见他一次。”
“没关系啦,你下次去记得带给他就好了。”晴晴对他莞尔,“我是急性子,看见了就立刻要买,买了又想马上送过来。”
钟波忍不住把她拉近,手攀在她后脑勺上,低声问:“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晴晴脸发红,表情却是愉悦的,“钟波,你听过一种说法吗?人与人之间之所以会互相吸引,是两个人的磁场刚好相合。”
她温热柔软的身体紧贴着钟波,脸色妩媚,唇瓣粉嫩,钟波心里热热的,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从心底涌上来,他知道如果自己想做点什么,晴晴应该不会拒绝,气氛也正好,他能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起反应,但有什么东西让他如鲠在喉。
因为岳原的案子,还是因为她跟翟亮曾经的关系?
他勾起嘴角,言不由衷地问了句,“那你和翟亮呢,他的磁场也很吸引你?”
晴晴面色突变,仿佛有团热气瞬间从体内抽离,她扭动身子,从钟波手中挣脱了出来,冷冷道:“我该走了。”
钟波知道自己伤了她,他自己也不好受,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要和她这样斤斤计较,自己明明是喜欢她的。
他默然随晴晴走出门口,她回身阻拦,“不用送了,我自己会走。”
“就到楼下。”钟波坚持。
晴晴不再说什么。
行至三楼,街坊老太从门内探出头来,眼睛看着晴晴,话是对钟波说的,“小钟,送女朋友回去啊?”
钟波有点尴尬,轻轻咳嗽一声,“不是女朋友,是…工作上认识的。”说完,他立刻感觉到晴晴的脊梁挺得笔直。
到了楼下,钟波再次向她表示感谢。
晴晴露出疏离客套的笑,跟他道了别,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波站在夜色中久久不动,心头忽然充满懊恼。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
奇迹没有降临,钟波意识到自己跟袁国江拧得毫无意义。
星期六,他在微明的晨光中醒来,浑身浸泡在挫败感之中。
视野所及是白色的天花板,耳畔寂静,像在另一个世界。
离婚之初,他极不习惯与空寂相伴,尤其深夜和初晨,前者令他惶惧,后者让寂寞之感弥深。他用了近一年才习惯独自生活,寂寥犹在,但人已麻木。
假日的休闲对多数人来说是好事,独他无法享受,之前的两个月,他还能用查案来打发空闲,然而到今天,他似乎已无路可走。
他想起晴晴,不知她是否正跟自己一样孤独,心里再次涌起想见她的欲望,很强烈。
但她有阵子没给钟波打过电话了——在上个周末离开这里以后。
钟波明白那都是自己的错,却总抹不开脸主动打过去示好,不全是因为胆怯,而是他想得太多,他还没考虑清楚要怎么处理跟她的关系。
钟波盘踞在家里,扫了遍地,又擦了遍窗,上午的时光就这么七零八落地打发了。至于下午,他绝不想用同样的方式来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