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波陪林惜往小区里走,翟亮刚才忽变的面色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翟亮最近有麻烦?”
“没听他说。”林惜怏怏的,有点神不守舍,她在为翟亮担心。
仔细想了想后,她自我安慰似的补充了一句,“应该不会。他可能想到有什么急事了吧。”
她的解释很缺乏说服力。
“他跟谁住在一起,父母吗?”
“跟他妈住,他爸爸两年前车祸过世了。”
“哦——他父亲,是自己开车出的事故?”
“不是,他晚上喝得醉醺醺的,过马路没留神,被一辆翻斗车撞到了。”
“他不是还有几个哥哥吗?”
“三个哥哥,早都搬出去住了,平时很少回家。”
“翟亮和几个哥哥的关系怎么样?”
林惜叹气,摇了摇头,“老房子拆迁后,翟亮除了分到一个妈,没多少家当留给他,现在跟他妈住在一间五十多平米的小房子里,他妈还要出去做杂工贴补家用,日子不好过。”
一边说着话,他们一边爬上楼梯,林惜走得很慢,右腿微向内屈,钟波注意到她走路时就有这种迹象,但爬楼更加明显。
“你高中时那次骨折,有没有留下后遗症?”钟波在她身后问。
林惜脚步一顿,没回过头来,很快又慢悠悠地往上走,“还好。”淡淡答了一句后便不再多言。
揿了铃,保姆很快来应门,见钟波跟在林惜后面,表情活似见到鬼。
跟上次一样,钟波被请到书房,还在老位子上落座,连茶水的味道也一点没变。
林惜望着钟波,眼神意味深长,“钟警官,你连我高中时候骨折这种小事都了解得很清楚啊!”
钟波不在意地笑笑,“也是无意中听说的,刚才见你走路的姿势,右腿有点朝里面弯曲,所以猜想会不会是你骨折留下的后遗症。”
听钟波这样说,林惜神色缓和下来,低头看看自己的腿,“是吗?我自己倒没发现。医生说不会有后患的。”
她端起保姆刚端来的一碗补汤,小啜一口,漫不经心地解释,“可能那段时间走路没注意,腿好了还当没好时候那样走,老怕轧着它。”
钟波乘势追问:“怎么会从垫子上摔下来的?”
林惜皱起眉,回忆似乎令她烦恼,“我也搞不清为什么会失控,我觉得自己能掌握好平衡的。”
“思想忽然开了小差?”钟波笑着为她分析。
林惜轻哼一声,“也许吧。”
“那几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钟波不露声色地推进。
林惜捧碗的手猝不及防地一颤,但极轻微,如果不是钟波一直在留意她的反应,很可能就错过了。
“没有呀。”她小心翼翼地放下碗,“高二功课很紧,晚上做作业做到很晚也常有,那天下午我可能太困了,才不小心摔到自己。”
“你和翟亮,高中时期也还保持着联系吧?”
“有,不过不多。我们学校的教辅资料是全市最好的,翟亮有时会问我要去复印了参考一下。”她答得很镇定。
钟波紧接着问:“你对翟亮捅人的事怎么看,吃惊吗?”
林惜神色平静地点点头,“很意外,他那时候成绩不错,不该为了这种小事自毁前程。”
“你也认为他是为了几千块钱行凶?”
林惜抬眼,迎上钟波审视的目光,她笑得有点压抑,“不然你觉得是什么原因?”
钟波也笑了笑,转而问:“翟亮入狱到出来的这几年,你和他见过面吗?”
“没有。”她又恢复冷冰冰的表情。
“他出事前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林惜脸色渐显苍白,“我记不清了,太久以前的事。”
钟波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顾宏兴这个人你听说过吗?”问这个问题时,他的目光不离林惜面庞。
“没有。”林惜生硬地回答,并反问,“他是谁?”
“欣欣网吧的老板,翟亮捅的人就是他。”
林惜摇了摇头,“我没印象,只知道他捅了人。”
钟波向她提顾宏兴,完全是抱试探目的,想观察她有什么反应,他不相信她对这个人一无所知,当年她也曾为翟亮忧心奔走过,说不定还去找顾宏兴求过情。而她的表现实在镇定,脸上一点奇怪和疑惑都没有,只有浅淡的敌意和事不关己的漠然。
他继续自己的话题,“欣欣网吧离你们初中不远,翟亮在那儿打了三个月的工,他从来没告诉过你?”
“我们不在一所学校,很偶然才见个面,我不可能对他的事了如指掌,他也不会事事向我汇报。”
她飞快地说,缓口气,又低声道:“再说我一向不赞成他出入那种鱼龙混杂的场所,他知道这一点,所以不会主动告诉我。”
钟波双手交叉相握,分开,又合拢,犹如他此刻的思绪,一开一合。
“你摔伤住院和翟亮持刀捅人,就发生在同一个星期,前后相差不出三天。我一直在想,这是巧合还是有什么内在关联?”
林惜握住沙发边沿的手蓦地加大力气,指关节微微泛白,她抬眸望向钟波,脸上自如的表情再也挂不住。
“钟警官,你今天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些?我看不出这些问题和岳原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也许有,也许没有。现在还不好说。”钟波双掌改为合十,顶在自己的下颚处。
“这么多年的破案经验告诉我,有些犯罪根源,也许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埋下。如果你在现在状态找不到答案,不妨试试往回找,有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林惜呼吸渐促,“那么你应该先调查清楚高中时代跟我来往的人里有没有岳原!现在死掉的那个是岳原,不是翟亮!还是你根本认为就是我杀了岳原?!”
她忽然之间激动起来,“你可以这么认为,就是我杀了岳原!谁让他会认识我!谁让他要跟我结婚!”
她咬牙切齿,“我有时候真的很恨他,恨他以前追着我不放!恨他对我那么好,恨他现在把我一个人抛在世上!好了,他现在消失了!不存在了!他死了,是我害死了他!你满意吗?你们都满意了吧!”
保姆慌慌张张推门进来,又是给林惜擦眼泪又是给她递水,转头对钟波也是一通嚷嚷,“这位警察同志,我们小林已经很惨了,每天吃不下、睡不好。你们好意思一次又一次来刺激她嘛!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心里的苦,我都看在眼里,我求求你们放过她吧!万一弄出什么好歹来,这责任你们担得起吗?你怎么跟彭董交待?她现在怀着的是岳家唯一的骨肉啊!”
两个女人抱作一团在钟波面前哭成了泪人,他没办法再坐下去,告辞出来,关门之前,林惜的哭声还尖锐地扎着他的耳朵。
钟波在楼下长吁了口气,回头望一眼六层高的楼房,他来这儿两次,两次都让林惜难堪,他的确是个不受欢迎的人。
但他绝对不是为了让她难堪才来的。
他在林惜僵硬的表情和激动的措词中,意识到自己已经碰触到某个隐秘的外壳,他无法确定那是否就是他一直在追寻的——令岳原情绪失控的秘密,但他相信,林惜的这番反应绝对与此有关。
天热,绿树掩映下的球桌旁不失为一个乘凉的好地方。几个光膀子小年轻此刻正热衷于一场厮杀激烈的桌球赛。
斯诺克在国外是个有钱有闲者独攥的运动项目,没想到一进驻中国,就成了街头巷尾的民间游戏,还多是些游手好闲的年青人在玩。
一个后背纹了条青龙的光头男弯腰凝神,推棍击出一球,偏了。
“臭!”站在一边的中年胖子爆喝一声,发出粗嘎的笑声。
胖子身材高大,左肩倚住树干站着,右腋窝下撑着一枝枴杖,在他身后,是个门面窄小的杂货铺,挤满各种日常家用的小零碎:凉席,塑料盆,热水瓶,扫把等等。这一带多为外来人员租住群,这些低廉的日用品销路想来不会差。
钟波在车站抽完一根烟,闲庭信步似的走过去,凑在胖子身边跟他一起观摩比赛。
他还在咧着嘴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了的牙,钟波在他身旁站定时,他扭过头来看了一眼,旋即递了根烟过来。
钟波欣然接过,低头扫了一眼,牌子不错。
胖子要给他点火,他摆手谢过,把烟捏在指间轻轻揉搓。
胖子也不介意,开口问:“来看老丈人?”
他这样想很自然,这里到处都是老房子,年轻人成家立业后统统飞走,只留老人们守着旧宅度日,顺便把空房租给外来打工者挣点儿租金,家里每天照样鸡飞狗跳,不过那是别人的烦恼,跟自己不相干了,自己的儿女只在周末才匀得出时间回来探望一面。
钟波否定了他的猜测,“第一次来。”
“呵呵,难怪看着眼生。”他很会敷衍。
刚才钟波在车站远远观察他时,想必胖子也在打量他,“你来找人?”
钟波点头,斜睨他,“有个叫顾宏兴的,是住这儿吧?”
他表情有明显的停顿,笑意淡掉许多,“你找他干嘛?”
“问点事情。”钟波把证件拿出来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小事——你认识他吗?”
他有点紧张,过了片刻才承认,“我就是。”
钟波看看近在咫尺的球桌以及那几个心不在焉频频往他们这儿张望的小年轻,“在这儿谈?”
顾宏兴踌躇了一下,不太情愿地回身指指杂货铺,“进去坐会儿吧。”
他撑着枴杖在前面带路,腿瘸得厉害,足以证明当年翟亮下手不轻。
没几步路就到杂货铺门口,他没示意钟波进去,拖了两把破旧的藤椅搁在铺子的遮阳篷下,请钟波入坐。
铺子里没亮灯,外面光线强,里面东西又多,望进去暗沉沉的,只依稀看得见正对面的墙上,靠左侧有扇门,锁着。一股新货品独有的酸溜溜的味道直钻鼻孔。
顾宏兴又掏出烟来,抽了一支递过去,钟波扬扬手上那根,他讪讪地缩回手,自行点了烟,重重地吸气、呼气。
钟波环顾四周,眼前有两条交错的小路横过,其中一条经过九曲十八弯后与外面的大马路接轨,公交车司机开车进来时,他一度疑心车子还能不能倒得出去。
“这地方真不好找,你怎么会想到把网吧卖了搬这儿来?”
“网吧生意现在不好做,你们又查得严,我腿不便,”顾宏兴伸左腿在空中踢了两踢,右腿只能无奈地老实呆着,“雇人太多不合算,索性把店盘了。下半辈子在这里混混日子挺好,这儿安静,生意嘛,也不算太坏,养活自己足够了。”
钟波查过他背景,老婆六年前得病过世,没有再婚,也无子女,是个老鳏夫。
顾宏兴瞅瞅他,“你去网吧找过我?”
“那兄弟俩告诉你的?你们不可能没有联系。”
“警察找上门来肯定不会有好事——我就是猜不出到底为什么。我可一直都是守法良民啊!”
顾宏兴自以为幽默地哈哈笑了两声。
钟波不予置评,“翟亮这人你不陌生吧?我找你是想打听点他的事。”
顾宏兴眼睛似乎亮了亮,像一根紧绷的弦陡然松了下来,但很快又全神贯注,“他又犯事了?”
口气幸灾乐祸,“他那个脾气,早晚还得再进去。”他指指自己的右腿,“我这腿就是给他废掉的。”
“就为了你欠他的几千块钱?”
“也不全是,我跟他本来就有点不对付。”顾宏兴含着烟,在烟雾缭绕中缅怀自己的伤腿,“他是他们家老二介绍来的,干了没多久,老二被别的地方拉走了,还跟我闹得很不愉快,我原来想让翟亮一块儿滚蛋,一念之差把他留了下来,没想到反而害了我自己。”
“他当时去找你,你一点防备都没有?”钟波打量了下他粗壮的身胚,“你比他高比他壮实,按理不会打不过他。”
“可他藏了把刀在身上,我怎么会想到他这么狠毒!”顾宏兴吃痛一般皱起眉头,“他向我冲过来时我还懵着哪,等反应过来已经晚了。”
“他是自首的?”
“好像是吧。”顾宏兴不太愿意提起,“我躺在医院里做手术,哪有闲心管他的事,不过他就算不去自首也逃不了,他拿刀扎我的时候被很多人看见了。”
“你刚才说他捅你不仅仅是为了钱,还为什么?”
顾宏兴眼珠子转了两转,“还不就是为他家老二嘛!我跟翟老二原来关系不错,但他不该跟挖我墙角的人混一块儿,还把我的私事捅给别人听,我气不过,找人扁了他一顿。嗨!都是陈年旧事了,那时候年纪还算轻,火气大,性子又急——话说回来,翟亮他到底怎么了?”
“暂时不能说。”钟波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好奇心,又把话题拉回去,“我跟翟亮接触过,他不像那种容易冲动的人。即使你欠了他工资,他二哥又被你羞辱过,好像也不足以让他对你动刀子,而且还是在几个月之后。”
顾宏兴被烟雾呛到,连连咳嗽,紧绷绷的神色又回到他眼眸。
“在他捅你之前,还发生过什么?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刺激他的事?”
“我什么也没干!”顾宏兴瞪大眼睛,一脸无辜,但钟波还是抓到了从他眸中闪过的一丝惶悸。
“你应该好好想想。”
顾宏兴狠命吸烟,钟波也陷入沉默,他断定顾宏兴有事瞒着。
“翟亮怎么跟你说的?”顾宏兴嗓子有点沙哑,“我们说好了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他怎么会又扯上我?”
“他还是觉得自己亏了。”钟波讹了他一句。
顾宏兴指间的烟抖了一下,一截烟灰坠落在地,他眯起眼来打量钟波,钟波能感觉到他在心里将自己刚才说的的话揉碎了捏烂了作各种忖度,试图探查清楚对方究竟了解多少。
最后,他料定钟波手上没什么可以镇住他的牌,很干脆地把烟蒂往水泥地上一投,“我已经不欠他了。”
钟波没再说什么,但他可以看到顾宏兴眼眸中闪现的各种风云变幻最终归于沉寂。他知道这家伙不见兔子是不会撒鹰的。
两人沉默地抽了会儿烟,钟波继续问:“翟亮进去后,有没有人来找你求过情?”
“有啊。”顾宏兴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他二哥带了一拨人过来找我麻烦,我早提防着了,那次他一点便宜没占到!”
他仰起脸,笑得难掩得意。
钟波淡然扫了他一眼,“有没有其他人来找过你,比如翟亮的老师或者同学?”
顾宏兴目露困惑,“没有。”
钟波盯着他,“林惜你认不认识,她没来找过你?”
“林惜?”顾宏兴瞪起眼睛,“是谁?我不认识!男的女的?”
“女孩。翟亮的同学,也是他…很要好的朋友。”
“没有没有!”顾宏兴更加起劲地摇头,“除了他二哥找人来跟我干了一架,没人再为翟亮来找过我!”
他眼中忽然浮起一丝淫亵的笑意,“翟亮这小子可以啊,年纪不大,早就把妞儿泡上啦!”
钟波揣测他笑容的意味,慢声道:“泡妞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小毛孩拿刀把老小子给捅了。”
顾宏兴的笑容顿时凝结在脸上,面色青灰,不尴不尬。
临走,钟波重重按了两下他的肩膀,“你肯定有什么事一时没回忆起来,好好再想想——我还会再来。”
顾宏兴紧攥在一起的眉宇狠狠抖动了两下,钟波没有错过他目光中含着的一丝恼怒与惶惧。
No.11
几天后的晚上,袁国江约钟波在聚兴苑小酌,再次聊到小刘巷河里的那具浮尸,袁国江告诉他,已经确定是自杀。
“大学生,毕业才两年,在一家企业里做事,父亲很早就没了,和老娘住一块儿,上面还有个姐姐,已经嫁人。平时朝九晚五,跟同事朋友也没矛盾。新谈了个女朋友,出事前几天因为一点小事两人吵了一架,大概是想不开就投了河,临死什么都没给家里留下,他老娘哭得昏天黑地,怎么也想不通挺乖的一个儿子会去寻死。”
袁国江摇头感慨,“干这行久了就会发现命不值钱啊!不光人跟人之间杀来杀去,有人还要自个杀自个!”
钟波笑着喝酒,“你最近情绪不对头,跟嫂子吵架了?”
“我们不吵,没时间吵。”袁国江眼睛微红,里面布满血丝,那是长期缺觉的结果。
“我觉得吧,很多人的死都是偶发事件,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突然就发生了,或者好好走着路被车撞了,或者碰上煞星把命给交待了,或者自己想不开往河里一跳,完了!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