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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你不仅事先就知道,而且整件事都是你一手策划的!”
面前的那张脸依然保持平静。
“阮思平来永辉参观那天,我跟他在茶水间聊过几句,刚好被梁健看见了,他八成在你面前多嘴,说阮思平对我感兴趣,那时你大概还没有一个明确的计划,但你留了心——你喜欢听身边的人给你传递各种小道消息,别人都是听过就算,但你不一样,你是这家公司的老板,你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信息。你让梁健把我拉进包厢,为的就是进一步观察阮思平对我的态度。”
此刻的郗萦思路清晰,逻辑分明,长期困扰她的痛苦消失不见了,相反,她激动、振奋,忘了自己的身份与性别,她和面前这个始终沉默不语的人就像狭路相逢的劲敌,为了攻击与拆招费尽思量。
“梁健或许没撒谎,你们的确有过别的打算,但你从来就没放弃过我这条线。我去黎城前,你对我说了那些蛊惑人心的话,你不是一时冲动才说的,你知道那时我急于成功,以便证明自己的价值。还有梁健,他故意在我面前表现出对项目缺乏信心,为的就是要激起我的好胜心!你很清楚这么做对一个没有经验又野心勃勃的新手来说会产生怎样的效果。你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用激将法坚定了我跳入陷阱的决心!”
她重复宗兆槐说过的话,“煽动情感不仅是低俗行为,有时还可能导致灾难——你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宗兆槐沉默依旧,但脸上微微起了一丝变化。
郗萦继续,“你让梁健把所谓的最低报价透露给我,让我以为有了找阮思平谈判的筹码,那价格低得让我吃惊,但其实你还可以压再低点儿也没事,反正合同上签的不会是这个数字。”
宗兆槐终于开口了,“是梁健逼你去找阮思平的?”
郗萦冷笑,“这是另一个问题,等会儿再说!”
她昂着脑袋,现在是她把持谈话的走向。宗兆槐没反对,他闭上嘴,心平气和接着听。
“阮思平的态度在你预料之中,你也猜到梁健找职业女郎那手不太可能起作用——阮思平跟你们撇清还来不及,怎么会愿意和你们私下沟通?!但你猜对了我的心思,我求胜心切,千方百计想把这项目往成功的可能性上推,你猜到——我会尝试私下找阮思平谈。”
她停下来,感觉有点渴,但没有喝水的打算,那会破坏眼前的气氛,让正在凝聚起来的沉重感丧失。
“梁健几乎是手把手在教我怎么入瓮。他暗示我阮思平喜欢哪家会所,而我在黎城人生地不熟,当然会选他告诉我的那家,他在那里布好陷阱,只要我能把阮思平带进去,你们就算成功了!说实话,这计划相当疯狂,只要在任何一环上出点岔子就会失败,几乎不可能行得通,但你认为值得一试,反正当时你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试试至少不会带来什么损失——你当然没必要把我的感受考虑在内,对吧?你们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我在阮思平眼里究竟有多少分量?瞧!你们运气多好,他居然同意跟我见面!我是不是该向你表示祝贺?”
宗兆槐垂眸,脸上浮起一丝轻微的苦笑。
最痛苦的部分到了,那些羞耻到令郗萦颤抖的场面随着记忆的开启奔涌而来,她站稳脚跟,确保自己不被击倒。
“我记得醒来时,阮思平说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没撒谎,但那时我太混乱,根本没法冷静下来思考。之后,我跟他就不再见面了,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你事先就料到我会把所有麻烦都甩给梁健,这对你们来说再好不过,因为接下来梁健使的那些龌龊手段是不便让我知道的——他用视频跟阮思平做交易,阮思平虽然觉得冤枉,但事情公开会严重影响他的地位,还有家庭,他很难解释清楚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除了无条件答应你们他别无选择…而我对这一切毫不知情,还以为阮思平是因为愧疚才妥协。如果我够理智,稍稍动一下脑筋就该清楚,以你缜密的心思,根本不可能相信梁健为我编造的谎言,然而你信了!那时我急于忘掉在黎城发生的一切,我把梁健,还有你,看作保护我帮助我的恩人——哈!”
她尖锐刺耳的笑声在整个房间里回响,但无人回应。
宗兆槐站起身,绕到办公桌边,拉开抽屉,从里面摸出烟盒,不忘征求郗萦的意见,“可以吗?”
郗萦瞪着他,他叹口气,又把烟盒丢回去。
“你希望我怎么评价你这个故事?”
“我还没讲完!”郗萦挑衅似的扬起脑袋。
宗兆槐挑了下眉,带着妥协的神情靠在窗边,手背在身后,想念着烟的味道。
“你刚才问我是不是梁健逼我去找阮思平的?没错,他没逼我,你也没逼我,是我瞒着你们主动去找的阮思平——正如你期待的那样。你能成功,取决于对我心理的精确把握。其实你一开始没打算录用我吧?但阮思平的油盐不进让你觉得很难搞,而我,不知道哪方面引起了你的注意,于是你有了个打算,或许我这种新手能出奇制胜或是怎么着,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我被招了进来,你还答应了我不太合理的薪资要求。”
“袋鼠。”宗兆槐说。
“什么?”郗萦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在我桌上留了只折纸袋鼠。”宗兆槐提醒她。
郗萦瞪着他。
“没人会在面试那种场合做奇怪的交易。”宗兆槐解释,“你要走了我桌上的一个小东西,又给我留了点纪念,这种突破常规的行为正是那时我需要的。”
郗萦久未想明白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你比我预料的还要聪明。”宗兆槐客观评价道。她聪慧的特质不是在阮思平事件中得到充分体现的,而是现在。
一开始,他的确没想好该怎么用她,他接近郗萦,与她交谈,有时候谈话显得有些暧昧,因为他想看看郗萦在那种情况下会有什么反应。他不断分析她,掌握她性格中的优点和缺陷,充分了解到她的骄傲、好胜、轻敌以及自负。
他在她周围画了个圈,巧妙利用了她,并试图把她封在里面,而她凭自己的智慧走了出来。
此刻,他用一种类似敬佩的眼神望着郗萦,仿佛还带着一丝发自肺腑的欣慰,那是出于对同等水平对手的敬意。他们去掉了对方身上的伪饰,彼此看透,彼此懂得,撇开道德意义,她堪称自己的知音,虽然是以咬牙切齿的方式。
该陈述的似乎都已陈述完毕,郗萦激荡在半空的亢奋也随之消失,灵魂跌落归位,她恢复了受害者的身份,一名女性,曾经被深深伤害。她紧绷的身体松软下来。
现在,他们之间还剩下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也是最关键的那个。
“你想怎么样?”宗兆槐问,口气是宽容的,近乎劝诱,仿佛即使郗萦打算要他的命,他也会毫不犹豫答应。
“我就想知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郗萦的嗓音略显疲惫。
“不为什么,就为赢这一单。”
宗兆槐从办公桌后踱步出来,双臂抱在胸前,如他往日沉思时那样,缓缓从郗萦面前经过。
“你有过强烈的想赢的念头吗?当你想赢,哪怕要求不高,只要一次,而得到的结果却永远是输,那时你会觉得自己被霉运诅咒了,也许一辈子翻不了身。当这种想法像毒药一样侵蚀你的思想时,你会变得不顾一切,不择手段,就为了能赢上一次,好破除永远输的魔咒。”
他走到房间尽头,又折返回来。
“做销售可不像你以前坐办公室那么舒服,你会面临许多危险:恐吓、威胁、钱色交易、权钱交易,有时是别人对你,有时是你对付别人。你不这么干就得靠边......所以面试时我问你,能不能豁出去?我没法回答你具体是怎么个豁出去法,但每一种都不容易。”
他停在郗萦面前,目光却投向窗外,“我没看错你。”
郗萦抓在后背的手再次发抖,“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像你这样对自己的员工下毒手,还一点愧疚感都没有?”
他曾说把员工看作家人,多讽刺!更讽刺的是她居然信了,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妥帖地收藏在心里。
“我观察他们,利用他们,并为此付工钱给他们,这不是很公平么?当然,我会顾及不同员工的道德诉求,一般不会勉强他们干违背自己本意的事,否则会给我带来麻烦。”
“那我呢?我哪里让你觉得是可以被利用去色诱客户的?!”郗萦连声音都颤抖起来。
“你道德标准高么?”宗兆槐反问时不带一丝轻蔑,他平心静气,宛如探讨,“我让你想办法搞定何知行,而你选择的是用身体去征服。”
“我没有!”郗萦惊骇,连声调都扭曲了,“我什么时候跟他......”
宗兆槐转过身来,直视着她,“阮思平来永辉的那个晚上,你跟何知行在酒店门外干的那点事,碰巧我都看见了。”
郗萦脸色煞白,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她用右手使劲掐着左手掌心,以免自己一时失控,可她连疼痛都感觉不到。现在她明白了,一时轻浮会带来怎样可怕的后果。她大口喘着气,被这藏在一系列事件中的隐秘关联给吓到。
“我没有,我没有跟他有过什么,除了,除了那天在酒店…”她语无伦次起来。
宗兆槐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他不在乎郗萦的辩解,他根本没有谴责她的想法,那只不过是给他提供了利用她的理论依据,以便在将来的某个时刻(比如现在),他不至于因为这样做了而有太重的心理负担。
一瞬间,室内沉寂下来。
郗萦忽然心灰意冷,尽管她还处在受害方,却不再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当她明白今天的处境全由自己一个轻率的举动导致时,她便从道德制高点上跌落了下来。
窗外,光线变暗,夜幕正迅速降临。
办公室里虽亮着灯,但总有种昏黄凄凉的味道,郗萦第一次进来时就有过这种感觉。那天她在这个房间里,曾仔仔细细打量过每个角落,还有眼前的男人,略怀意外,或许还含着一丝轻视。为什么当时她会认为宗兆槐是个温良懦弱的人?
她太骄傲了,带着从 TEP 沾染来的一圈虚幻的光环,俯视别人,交谈时语气上扬,锐利、锋芒毕露,完全看不透对手深藏的绵密心机——他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表演,洋洋得意,自以为睿智。
然后,她重重地、愚蠢地摔了下来。
时光重叠,把当时的她与现在的她并列起来,两张截然不同的脸,郗萦的心再次绞痛起来。她不知道接下来还有什么可说的,但她还不想离开,在痛楚的语言的海洋里,她还没有看到可以歇脚的岛屿。
这痛使她清醒了一些,令她对时空重新有了把握,她使劲从回忆中抽离,重返眼前的现实,思路逐渐恢复清晰,她的问题还远未结束。
宗兆槐仍然坐在办公椅里,他沉默着,脸偏向左下方,郗萦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她也再不会臆测他的想法了,她对他不再怀着情愫般的缱绻和兴趣,事实上,她开始怕他了。
“所以,在你眼里,我就是个随便、放荡的女人,你顺手就用,连事先问问我的意见都不需要?”
宗兆槐意识到她在说气话,便保持缄默,试图不激怒她。但郗萦的怒气已经被自己的质问激起。
“那么,这些日子算什么呢?你对我表现出来的关心算什么?你都是装出来的,对不对?”
他微微仰起头,“不是。”
“呵,都到这份上了,至少让我听句真话吧!”
“不全是。”宗兆槐谨慎地,略带不安地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旋即收住,口吻回归从前那种充满善意的温和,“我从没说过我做的是对的,我也不打算为自己辩解,之前我就跟你说过,这件事我承担所有责任。”
郗萦看着他,警惕地、不带希望地看着他。
“你有要求尽管提,只要我办得到,一定满足你。”
“这么说,我可以跟你谈笔大生意了?”她嘲讽意味十足。
“随你怎么说吧,我是真的想补偿你。”
郗萦嗓音冰冷,“你以为钱能解决一切?”
他第一次跟她调情,也提到过钱,那时郗萦以为他开玩笑,在她心里,总觉得宗兆槐要比那种浮夸的男人档次高不少。然而,现实如此残酷,不容她留一点幻念。
她感到巨大的失落,不光对他,还对自己,对整个世界。
宗兆槐语气诚恳,“这是我唯一能提供得起的。”
郗萦盯着他研究了很久,像在重新评估面前这个人,宗兆槐避开她这样的目光,耐心等着。
最后,郗萦总算开口,“我不要钱——我要一个公道。”
宗兆槐似乎料到她没那么容易搞定,短促地笑了笑,耐心请教,“能不能说具体一点?”
“你中断跟富宁的合作。”
“理由呢?”
“永辉在竞标中使用了不正当手段!”
宗兆槐笑起来,“从没听说有谁会这么干,这不是自找死路么!”
“我要求你这么干!”郗萦蛮横地抢白,好像这样就有用似的。
宗兆槐说:“事情发生后我征求过你的意见,关于要不要追究阮思平,你放弃了,你说你承受不了公开的后果——难道现在你就承受得了了?”
“真谢谢你为我考虑得这么周到!不过我改主意了,我决定公开,必须公开!”郗萦愤怒地嚷,不管不顾。
宗兆槐努起嘴深思了片刻,把手一摊,“我没问题。大众对于性贿赂这种新闻总是保持相当高的热情…如果事件公开,阮思平为了声誉,肯定愿意承认他是被迫的,没错,这是桩丑闻,永辉会担下来——”他目光朝郗萦扫过来,“但你是同谋。”
郗萦依然充满气势地瞪着他。
宗兆槐继续说:“阮思平不可能保你,否则他就是自相矛盾,所以你很难向公众解释清楚自己跟他一样是被下了套,但凡这种事,大家总是乐于往最坏的地方想,他们还会认为你是事后敲诈不成,把丑事抖落出来报复两边。永辉如果运气够好,还可以把整件事推到你一个人头上:女销售急于做单成功不惜献身客户高管。”
郗萦气得浑身发抖。
宗兆槐瞥了她一眼,语气不无怜悯,“你会成为丑闻女主角,被人采访、研究,被大众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你有勇气承担这后果吗?”
郗萦就近抄起玻璃几上的一个空杯,想也不想就往宗兆槐脑袋上砸去。他没躲,坐在椅子里漠然望着她,眼神深不见底,像尊塑像,线条刚毅,风格冷酷。
杯子砸偏了,在他身后的墙上开了花,落下一地碎片。
郗萦冲向门口,像一阵风,正要刮出去,但宗兆槐敏捷得比风还快,他在郗萦离门两步之遥时拉住了她的胳膊。
她拼了命甩,但是没用,他的手比她有劲儿多了。他将她拽回来,把她挤在墙上,控制住她疯狂乱舞的双手。她想咬他,挠他,撕碎他,但所有行动都遭到他轻而易举的封锁。
郗萦抬眸,瞪着发红的眼睛,那里面有疯狂、怒气、恨意,还有惧怕,它们浑然交织、燃烧,也随时可能熄灭。而宗兆槐的眼里依然只有冷静,他理智到令郗萦觉得恐怖的地步,让她想起那个著名的洋葱王子的寓言。
女孩流着泪剥去洋葱王子的外壳,她想看看王子的心是怎样的,王子微笑着,在她手掌心里越来越瘦,最后,王子消失了,他的笑容也消失了。女孩没有看到王子的心,因为他没有,从来就没有过。她使劲地哭,她受骗了。
她怎么会对这样的男人动心?
郗萦的心被撕成条状,挂在风中摇荡,鲜血淋漓地滴下,她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恢复了。此生她将永远无法得到治愈。
她还紧紧咬着牙关,但忽然之间就笑起来,那种满不在乎、破罐破摔的笑,泪水从她的笑脸上慢慢滑落,她眼前越来越模糊,笑与哭堆积在同一张脸上,难堪、扭曲、令一切都变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