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兆槐没有给她擦泪,也许因为不屑,也许不敢,但他看着这样的郗萦,眼里到底还是起了些变化,钳制她的双手松软下来。

“郗萦,我们都现实一点,好不好?”

他整个人好像都在郗萦的眼泪中败下阵来,放软了的口气里,还含着一丝请求,“你想要什么,告诉我。除了公开,那对谁都没好处。”

郗萦的脑袋靠在墙上,脸被泪水弄得一塌糊涂,胸腔里的心脏早已四分五裂。

“我要什么?”她喃喃自语,目光涣散。

宗兆槐目不转睛盯着她,用那种祈求和解的眼神。

“我要时光倒流,退到这一切发生之前…我希望我从来就没认识过你。”

她吞下最后的哽咽,用力甩开宗兆槐的手,转身匆匆朝门边跑去。

宗兆槐没再试图阻拦她,他双手叉在腰间,眼睁睁看着郗萦开门,摔门,在自己面前消失。

他仰头,深深吸了口气,重新走回办公桌边,垂眸时看到地上杯子的碎片。他站着,盯着那些碎片发了好一会儿呆,然后无视它,坐下来。

没过多久,梁健心急忙慌地敲门进来,环顾室内,眼神惶惑。

“我刚从外面回来——小郗是不是来过了?”

“刚走。”

梁健忐忑地走近,有点明知故问,又心怀一丝侥幸,“她来干什么?”

“兴师问罪。”

梁健的表情被愧疚占满,他嗫嚅着,唉声叹气,为自己给老板带来的麻烦而自责。

“我本该管住嘴的,她来找我的时候,我该坚决顶住,什么都不承认的。”他懊恼极了,“可是看她那副样子,又实在有点…有点不忍心。”

对面的人阴着脸,毫无回应。

梁健心慌意乱,“小郗她会不会…想不开啊?”

宗兆槐沉思了片刻,说:“从黎城回来的时候可能会,现在不会。”

现在她心里装着太多的恨,已远远盖过绝望。

梁健不明所以,又不敢多问。

“那她......会不会把事情捅出去?咱们该怎么办?”

这问题很困难,但他们早晚都要面对,宗兆槐被逼得重新起身,站到窗前,给了梁健一个结结实实的背影。

梁健只能等着。

宗兆槐比他年轻几岁,从他认识宗兆槐开始,就没见他为什么事惊慌失措过,他永远都是这么一副冷静的神情,以不变应万变,甚至局面越险峻,他反而越沉着。但这会儿,他似乎从宗兆槐的背影中嗅到一丝倦怠且仿佛茫然的味道——他很少这样为了一个难题长时间沉默。

窗外已完全是夜的世界,视力可及的远处,零星点缀着一些灯光,其余全浸没在黑暗中。这小镇一到晚上就透出浓重的荒凉感,没有人气,像被遗弃的岛屿。宗兆槐执着地喜欢这股也许纯粹是出自他想象的蛮荒气质。

他回忆起这些年经历过的那些事,它们跟眼前这件比起来,要凶险得多,他什么样的磨难没尝到过,不都过来了?

在他眼里,这麻烦没多严重,不过依然棘手。

他背对着梁健,自语似的问了句,“你了解她吗?”

“什么......”梁健有点无措,他没跟上宗兆槐的思路。

宗兆槐转过身来,放弃般摇了摇头,“你先出去吧。”

“可小郗那里…”

“没什么大不了的,”宗兆槐摆弄着自己常用的那支塑料水笔,“别声张,也别去逼她….过两天,等情绪好转一点,她会再来找我谈。”

他稳定的声音给了梁健一丝底气,尽管他不确定宗兆槐是否真的如此有信心。

梁健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老板,他们曾一起彻夜奋战过,分享过胜利的甜蜜、失败的苦涩,但他们的交流仅限于工作,除此之外的领域宗兆槐绝口不提。有时梁健会觉得,宗兆槐就像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机械式人物,脑子里只装了解决问题的程序,而毫无常人应有的情感和欲望。

离开宗兆槐办公室时,梁健感到一股微凉的寒气从尾椎骨那里慢慢往上爬,并蔓延至周身。他不清楚那是出于对郗萦的忌惮,还是对宗兆槐的惧怕,或者,仅仅只是一种没有任何意义的生理反应。

郗萦一连旷工数日,她连假都懒得请,根本无需担心宗兆槐会拿她怎么样,扣她薪水?经理集会上点名批评?

不会。

郗萦相信,宗兆槐不仅不会惩罚她,还会给她找好休假借口,非常动听的那种——他不就擅长这个么!

她把自己困在渔港的出租屋里,吃饭、睡觉都随心所欲,过得毫无规律可言,而且,她又喝上酒了。

往上走总是困难重重,需要一次次做心理建设,不断激励自己、监督自己,而往下走就容易多了,买瓶酒,打开,倒入杯子,一饮而尽即可。

不是烂醉如泥的时候,或者说她的脑子还能用一用的时候,郗萦会考虑考虑所谓的前途。

当然,事到如今,她已不觉得有什么前途可言,无非是为自己找一条能够走下去的路,对她而言,不那么困难的。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离开永辉,离开渔港这个伤心地,然后呢?

回城?不,她不想继续跟母亲作伴了,尤其是在充分享受过独居的自由以后。

那就换个地方,往南边,北边,或者西边都成,随便挑座城市重新开始。找份工作,不再去企业。酒吧、客栈、饭店都行,当个服务员,埋葬掉原来那个傲慢愚蠢的自己,从今往后,脚踏实地,以一个新人的身份过下去。

前三十年,郗萦在母亲的约束下循规蹈矩地走了过来,人生后半段,她不想继续照那个路子再来一遍。

她想象未来的生活,陌生的环境,全新的历程,感觉还不赖,不是说人生重在体验么?她振作起来,给自己倒酒,猛喝一气,庆祝新生。

但在另一些时刻,愤懑和不甘充斥着她心头每一个空间。

走?就这么放过他?让他像送瘟神似的看着自己离开,从此高枕无忧,心安理得——那个女人不存在啦,她成了一个新人!

他一定会在心里笑话自己:懦弱、无能、浮夸,虚张声势,其实什么本事都没有,被欺负了也只能哭着跑开。

还有事后他表现出来的那些假惺惺的好,令她心动,难以抗拒,而现在想起来却如此恶心!

她勃然大怒,摔碎酒瓶,双拳紧握,像个打手似的赤脚立在客厅中央。复仇的情绪同样令她振作,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她在一个个日出和日落之间辗转、反复。屋子角落的酒瓶越积越多,她形容憔悴,蓬头垢面,毫无形象可言。

有天晚上,郗萦突然从梦中清醒过来,脑子里残留着梦境中的一大片湖泊,湖水清澈泛蓝,凉凉的包裹着她的肌肤,令她有种重返胎儿期的错觉。

她低头,发现自己躺在浴缸里,洗澡水早已凉透。

在梦里,她还看到了一双眼睛。

清醒时,她恨那双眼睛的主人,恨得将银牙咬碎,然而在梦里,她却满腹心酸,把自己受到的委屈絮絮叨叨说给他听,那双眼睛始终柔和地注视着她,并渐渐被痛楚填满。

郗萦没有立刻返回现实,梦里的感觉仍缠绕着她,她沉浸在那情绪里发了会儿怔。这片刻的平静中,她反复思考两个问题:一个人可以分裂得如此彻底吗——前后表现如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还有,他对她,难道真的一点点愧疚都没有?

良久,她起身离开浴缸,一只脚踏出去时,正看见浴缸外有只深棕色的酒瓶滚倒在地,瓶口吐出鲜血似的红酒,宛如一个模拟凶案现场。

差不多是在旷工后的第五天,郗萦重返永辉。

当她比平时晚一个钟点出现在办公大厅时,所有见到她的同事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她修了眉,抹了亮红色唇膏,长发盘成一种复杂但很好看的形状,露出耳朵上点缀着的一对水滴状翠蓝色耳环。衣服选择的是职业款中最性感的那类,领口开得极低,乳沟隐约可见,紧身裙勾勒出臀部妖娆的曲线,腿形纤长劲挺,脚上穿一双黑色浅口高跟鞋。

从前她身上那些竭力想要掩饰起来的部分,如今被重新包装后隆重地推送到公众面前,同事们,尤其是男同事们,目光不再像以往那样闪烁(或带着钩子似的鬼祟而迅速地从她身上搜索而过),他们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坦然无私地看向郗萦——而她宛如盛放在橱窗的展品,精致迷人,闪闪发光。

郗萦微笑着,与近在身旁的每一位同事亲切打招呼,她并没有搔首弄姿,但那发自骨子里的媚释放在她经过的空气里,余音袅袅,经久不绝。

人们不敢相信,这就是五天前哭着从宗兆槐办公室里跑出来的郗萦,那时候大家都兴奋到了极点,议论纷纷地猜测可能性。

“这女人终于被甩啦!”每个人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但此时的郗萦举止优雅,风情款款,迷人的笑容发自肺腑,任谁都难以相信这会是一个刚刚遭遇失恋的女人。

而这女人迈着婀娜自信的步子走向了宗兆槐的办公室,所有人再次目瞪口呆——难道在大家不知道的哪天,他俩又和好了?

宗兆槐把郗萦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他不知道自己的目光该停留在哪里,最后只能盯着她头发的最顶部问:“你,想好了?”

“想好了。”她笑吟吟的,不含一丝怒气地说。

郗萦的脸上也一扫怨妇般的汹汹气势,看样子是来谈条件的。

“说吧,我听着呢。”

宗兆槐深吸了口气,等着她狮子大开口。

“我想回销售部。”郗萦信心十足地宣布,“我还是觉得自己做销售最合适,这方面我有实力——这你总不能否认吧?”

宗兆槐盯着她的眼睛,他注视着郗萦,说不出话来——这就是她考虑了五天后提出来的要求。

“她究竟怎么想的?”梁健百思无解,“拿一笔钱离开永辉,上别的地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更好吗?”

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一个善意的、皆大欢喜的愿望。宗兆槐认为梁健把这种一厢情愿的念头按在郗萦身上,完全是出于对她的无知。

他暗暗吁了口气,“钱不是她最想要的。”

“那她要什么?”梁健困惑。

“她对我有意见。她留下来......或许是想看看能在什么地方干点…让我不舒服的事吧。”宗兆槐婉转地解释,他用词温和,心里却很清楚,实际情况可能比这还要糟糕。

梁健闻听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果是这样,那咱们更不该留她了!”

宗兆槐反问:“她走了问题就能解决?如果出去了随便乱说,对公司造成的负面影响更大。”梁健不安地调整坐姿,显得像个刚上阵的新手。以往他也没少参与那些卑鄙的谋划,但都是在事前鬼鬼祟祟布局,一旦炸弹引爆,他就不必再跟当事人有过多瓜葛,因此也不会有什么机会内省负疚,偶尔良知复苏时,还可以自我安慰一句,都是为了生意嘛!

也因为此前他们从没算计过自己人(确切地说是身边的人),这计划一开始就令他胆战心惊,它超越了常规底线,而且成功的可能性也很低。

当时他就把疑虑说出了口,宗兆槐反问:“你有更好的办法吗?”他哑然,他没有。

不过梁健必须承认,当他接到小丁的电话时,首先感到的是惊喜,然后才是别的:遗憾,不安,愧疚,以及对宗兆槐在看人方面精准度的膜拜和恐惧——他对着电话交待小丁接下来该怎么办时,心底分明掠过一股寒凉之气。

后患还是来了,一枚随时可能起爆的炸弹如今就按在他身边,他与那个遭自己暗算的人彼此心知肚明,她每天都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用眼神提醒他曾经干过的“好事”。

“我总觉得要出事。”梁健喃喃低语,目光中充满苦恼和求助的意味,他能仰仗的人依然只有宗兆槐,后者正用食指有节奏地轻叩嘴唇。

宗兆槐的手终于落下来,按在桌上,他浓眉上扬,仿佛疑团破解,前景乐观。

“让她顶何知行的缺,另外给她配个助手,要男的,你找个机灵点儿的。如果她有别的要求,不要含糊,统统满足她,总之要让她觉得满意。”

他给了梁健一个宽慰的笑容,“有点耐心,这个事情,得慢慢来。”

梁健只能点头,又问:“那何知行呢?要不要我找人查查他,这麻烦十有八九是他惹出来的。”

“算了,他人都离开永辉了。”

梁健还是担心,“他会不会在外头乱说话?”

“何知行?不会,他手上没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也就能煽个风点个火。”宗兆槐甚笃定,“否则以他的德行,早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了。”

他最后叮嘱梁健,“对郗萦要格外留心,别再动赶她走的脑筋,也别试图去刺激她。她比你想象得还要聪明。”

梁健眨着眼睛,再点头。

宗兆槐望着窗外,沉默片刻,又补充了一句,“也很冲动。”

郗萦在试衣间解开连衣裙前胸的一排扣子,然后将刚挑中的一款文胸穿戴起来。

姚乐纯靠在墙边,眉飞色舞讲着家里有趣的琐事——她俩一碰面,总是姚乐纯嘴巴不停,滔滔不绝。

“我爸说我机灵得像猴子,我妈勤劳得像沙僧,我妈就说他胖得像八戒——我爸的啤酒肚这两年真是蔚为可观呀!我爸立刻回嘴,说她啰嗦得像唐僧,我说我们家都可以组团去取经了!”

郗萦一边笑一边穿好文胸,然后询问密友意见,“怎么样,好不好看?”

姚乐纯端着手臂,朝她指指戳戳,眉头皱来皱去的,“好像有点太,太明显了。”

“像肉弹?”

姚乐纯扑哧一声笑了,这正是她想表达的意思,不过她可说不出口。

“有点嚣张,看上去。”她婉转地表示。

郗萦面对镜子调整着胸部,“我觉得不错,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你知道谈生意最关键是什么吗?”

姚乐纯说不知道,她又没做过销售。

“别让对手脑子太清醒。”郗萦说,她挺着胸部左右打量自己,眼神中流露出满意之色。

姚乐纯咯咯笑了一阵,忽然有点不安,“郗郗,我怎么觉得你,跟从前有点不一样了?”

郗萦没问不一样在哪里,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通过镜子给了姚乐纯一个微笑。

不知为何,姚乐纯觉得她这一笑格外沧桑,好像一瞬间将世事看透。姚乐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种荒诞的想法,她朝郗萦做了个鬼脸。

以前她觉得郗萦会和自己一样,过一种平和别致的生活,在心里存点无伤大雅的小幻想,慢慢等待爱情降临。她怎么会想到郗萦会忽然跑去干销售,受刺激后的女人总是会做出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举动来。

“好吧,恭喜你终于脱离少女心队伍,好好做个迷死人的熟女吧——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丢下行政经理这么好的差使,又跑回去做销售了呀?”“做行政没意思呗,整天就是喝茶、剪纸,检查卫生,尽围着别人的吃喝拉撒转,我受不了啦!”

郗萦把连衣裙穿回去,看整体效果。“销售多刺激呀,这秒钟不知道下秒会发生什么!”

姚乐纯也从镜子里看着她,“你真这么想?”

郗萦俏皮地朝好友挤了挤眼睛,现在,她高耸的胸部成为全身最引人注目的地方,连姚乐纯也忍不住瞥了好几眼。

“那个宋承宪还真好说话,你想怎么换就怎么换,他是不是对你…”姚乐纯忍不住打趣。

“我给他抢了张大单呢!”郗萦陡然间变脸,咬牙切齿说,“我就是想当副总裁他也得认真考虑可能性呀!”

姚乐纯只以为她在开玩笑,握嘴乐道:“干脆当老板娘算了。”

郗萦蹙眉,神情格外冷。

“别开这种玩笑,我对他那样的完全没兴趣!还有,别再管他叫宋承宪了,他俩根本不是一回事…没哪一点像的!”

邹维安给郗萦讲了个笑话,把她逗得前仰后合,那笑话和宗兆槐新聘的秘书有关(郗萦重返销售部后,戚芳如愿以偿,成了行政部主管),某女职员写了张情意绵绵的卡片给宗兆槐,秘书给他整理桌子时没留意,把它误夹在下发的文件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