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黎城吗?上哪儿可以找到他?郗萦追问。

“不知道,在这儿干活的都是外地孩子,今天在黎城,明天可能就跑深圳去了。他们离开会所就跟我们不再有任何关系了,谁会关心他往哪儿跑呀?”

“他在这儿有朋友吗?他应该会跟朋友们保持联系吧?”

不清楚。

不知道。

没人搞得清。

在一系列碰壁之后,郗萦终于找到一位和小丁藕断丝连的女孩——那女孩犹豫不决的口吻让郗萦抓到了漏洞,她不断央求这个抹着烟熏妆,也许二十岁都不到的姑娘,并一再提高回报酬金,她有宗兆槐给的三十万作后盾,足以让那女孩动心。最后,女孩用她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小丁的新号码——他藏匿在某个谁也不清楚的地方。

但郗萦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向梁健交代调查过程中的来龙去脉,她笑笑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干过的事总能留下蛛丝马迹——这话是梁总说的吧?还有, ‘你可以收买服务生,我为什么不可以?只要我出更多的钱,不怕没人肯开口。’你这套说辞从来就没对阮思平用过,全是编出来蒙我的,对不对?”

“不过我还是得谢谢你,梁总,是你向我指明了找到真相的方法。”她深深地望着梁健,眼神中充满嘲讽。

梁健眼眸低垂,神情变幻莫测,应该是在寻找某种应对方案。

郗萦冷眼盯着他,“你没什么要说的?”

梁健终于抬起头来,面部表情渐渐凝结成一种肯定的态度。

“小郗,这是个误会,你不要听他一面之词。那种地方的人,为了钱可以信口开河。”他揣测着,语气格外体贴,“是他来找你要钱吗?他敲诈你?如果是这样,你把他联系方式给我,我帮你摆平…”

郗萦的心情像车轮碾过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但她没有翻车,她硬生生把眼前这一切都消化下去。

“梁总,你可真是好心!上一回你替我出头,我被你卖了还对你感激涕零…”她恶狠狠地,“没有下次了,我只会蠢一次!”

“小郗,这个事情,它不是你想的那样…”梁健还想竭力挽回。

郗萦的笑声锐利如刀,“是吗?那我把这段录音放到网上去,看大家有没有兴趣辨认真相,你猜 24 小时下来,浏览量会是多少?几万,几十万?多好的财经版丑闻。”

梁健叹了口气,态度终于软化下来。

“这件事完全是意外…谁也没想到最后会变成那样。”

郗萦语气冷漠,“但你们一开始就商量给阮思平下套,这总没错吧?”

梁健不确定郗萦手上究竟掌握了哪些内容,如果他胡乱否认会不会令自己的语言缺乏可信度,思量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决定承认。

“是那么想过,因为实在没办法了,能想到的常规点子全都用上了,不管用。除非铤而走险,否则这单子一点出路都没有。”

一开始,他考虑用职业女郎,人都找好了,地方也布置妥帖了,只等把阮思平请进蓝湾这事儿就算成了。然而他左请右请,阮思平就是不肯赴约。

“那天晚上,我真以为没戏了呢!也跟宗先生打了预防针,我告诉他只能这样了,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凑…后来我接到小丁的电话,他说阮思平到了蓝湾。”

郗萦想起在包间时,阮思平和小丁熟稔的情形,那会儿阮思平得意洋洋,觉得自己处于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梁健为此应该花了大价钱。

梁健迅速扫了她一眼,接着说下去。

“小丁告诉我,和阮思平在一起的是个漂亮女孩,根据他的描述,我猜出来是你。”

“你一定欣喜若狂吧?”郗萦不无讥讽。

“不!我很矛盾。我宁愿他去赴会的是别的什么人…但那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错过就不会再有了,所以我一时糊涂…”

他望过来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真诚的歉意,郗萦厌恶地避开了。

“所以你让小丁找借口,把我们换到被你布置过的房间?”

等她终于敢直面那个黑洞时,发现自己疏漏了种种可疑的迹象:小丁是在她与阮思平聊了一会儿之后才提出换包房要求的,此前她一直以为这是阮思平的阴谋,但现在想来太不合逻辑,阮思平实在没必要费这样的周折。再者,以他的谨慎,怎么可能会选择一个自己经常出入的地方做那种丑事?还有,如果真是阮思平所为,他完全可以乘郗萦昏睡未醒时溜之大吉,而不必等到翌日早晨面对一个惊恐疯狂的女人。

“那段视频呢?”胸口涌起类似恶心的滋味,郗萦用力将它压下去。

梁健事后曾向她道歉:“后来我说,小郗那里保留了证据——小郗,原谅我不得不撒这个谎,这家伙太不是东西了!”

事实上,这是他所有谎言中唯一的真话。

“已经处理掉了。”

郗萦瞪着他。

“全删光了。”梁健解释,“合同都签了,那东西也没用了。”

郗萦笑,当然不是善意的。

“删光?你觉得我这么好骗?那是你握住他的把柄,你们有五年期的合同要履行,有了这个东西傍身,合作对你来说会方便很多。”

梁健沉吟了一下,说:“就算我把视频给你,你也会认为我还有备份,它对你没意义,只能让你堵心。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将它公开。”

郗萦出离愤怒,“你们这是犯罪!”

“谁能证明?小丁可以在电话里跟你随便乱讲,你以为他敢公开作证?我打赌你这会儿根本找不到他了。”梁健在椅子里挺直腰杆,口气软中带硬,连笑容也变了种色彩。

他在蓝湾物色合作对象时,很快就注意到小丁。这男孩腼腆木讷,唯独收小费时两眼放光,通过交谈得知,小丁家境不好,有很重的生活负担,他需要钱,而梁健需要的正是他这种人。他并未让小丁了解太多实情,小丁的任务只到下药部分,后面就由梁健自己亲手操作了——他包下那间套房,里面的秘密只有他知道。而小丁显然不笨,从刚才的电话录音中可以听出,他完全猜得出套房里会进行什么样的勾当。梁健给他的钱是分几次打出的,目前还有一笔尚未支付,为的就是防他乱说话,看来那家伙是不打算要尾款了,当然郗萦肯定会给他足够的弥补。

郗萦的手开始颤抖,“你不要逼我!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只要把电话记录公开,会有人去查的,你们那些对手巴不得出点事,这样他们就有文章可做了!”她胸口剧烈起伏,声音极不稳定。

在蓝湾时,梁健原来只打算摆拍几张床照了事,孰料中途阮思平有苏醒的迹象,他只能躲开暂避。接下来,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大概是另一种药力开始发挥作用,阮思平竟假戏真做起来,而郗萦看上去也很配合,至少从视频效果看,完全超出梁健预期,一切都堪称完美。

此时,郗萦以质问的姿态审视着他,梁健本可以就当时情形反驳几句,然而郗萦眼中显而易见的痛苦触动了他,心虚之下,梁健没敢再刺激她。

他收起硬邦邦的态度,站起来,表情忧虑,语气却很温和:“小郗,咱们都别说气话,先冷静一下,好吗?”

梁健端起郗萦的茶杯,茶水已经凉透,她一口都没喝。梁健倒掉一半,冲入开水,又走回来,把杯子递给郗萦,这是个寻求和解的动作。

郗萦抬手用力一推,梁健毫无防备,杯子滚倒在地毯上,没发出多大动静,瓷杯也没碎裂,茶水将蓝色地毯濡湿了一片。

梁健端起纸巾盒,蹲在地上不声不响收拾。

郗萦看见他鬓边过早泛白的头发,忽然感到一阵心酸。在她最彷徨无助的时候,是面前这个人给了自己支撑的力量,尽管后来那被证明都是假的,但这种感觉还残留在她体内,搅乱她的心扉。

梁健站起来,把弄脏的纸巾都丢进字纸篓,扭头时发现郗萦在哭,他把纸巾盒递给她,然后在她身边坐下。

“小郗,咱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可以吗?”

郗萦擦着泪,没吭声。

梁健两腿伸直,双手撑在大腿上,慨然长叹,“一个人太想做成一件事,就容易犯错误。我也一样,我现在的一切都是宗先生给的,我太想回报他了。以至于......把良知道德都抛掉了。”

他转脸瞟了眼郗萦,“我本来想好好补偿你,跟宗先生争取到最大的分成额度,谁想你不稀罕。”他低头笑笑,很惭愧的样子。

“这个事情,如果你非要公开,我也拦不住你。公开之后,永辉也许会受到一些影响,但这种负面传闻在每个大型项目招标过后都会有,中标的供应商没有哪家能不被人攻击的,只要没有真凭实据,最后都会不了了之。

“最坏的结果是合同无法履行了。永辉不是大公司,被踢出局后,不会有多少关注度,我们还能从头再来…但是你呢?”

他用近乎慈祥的目光望着郗萦。

“你能从中得到什么呢——除了出一口恶气。那些流言会一直跟着你,别人看你的眼神会完全不同,你下半辈子有可能一直生活在阴影里,你会受不了,真的。”

郗萦再度激动起来,被梁健那完全替她考虑、为她担忧的语气所激怒。

“你经常这么干吧?”她呼吸急促起来,“给客户下套,逼他们妥协!要不,怎么解释这短短几年里疯长的销售额?”

梁健摇了摇头,“别把我想成恶魔。小郗,我知道你很聪明,又有大公司背景,分析起来头头是道,但极端手段只能偶尔使用,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们的东西质量是过硬的,但市场环境有时候很恶劣啊!”

他的思绪短暂飘远,又被拽回来,“我承认,这件事做得极不光彩,我很抱歉,小郗。”他低沉地忏悔。

郗萦望着他,没有任何接受的表示。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宗兆槐知道吗?

“他不会不知道吧?这么大的事,你不可能不跟他商量就自作主张。”郗萦目光死死盯着梁健。

“不不,他不知道。”梁健一口咬死,“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我怕告诉了宗先生,他会反对,那我们就失去这个机会了。当然事后我向他坦白了,他狠狠骂了我。”

郗萦面无表情地站起来。

“你有什么打算?”梁健紧张地盯着她。

郗萦径直走到门口,拉开门,脚步顿住。

梁健吃不准她的心思,只能用恳求的语气说:“你有什么要求,咱们都可以商量。”

他忐忑地等着,期待郗萦能在离开前给出个明确态度,她似乎拿定了一个主意,但并没有回过身来告诉梁健,而是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傍晚六点,宗兆槐从机场直接返回公司,郗萦还没下班,她听到人们在走廊上与他打招呼的声音,宗兆槐温和愉悦的回应,还有行李箱在地毯上拖动发出的响声。放大了的,格外刺耳的这些动静,离她近了,又很快远去。外面重新安静下来,但还有一种不安的令人躁动的声响,是她自己的心脏,在剧烈跳动。

桌上的座机很快响起铃声。

“郗经理,宗先生请你去一趟他办公室。”电话里是戚芳的声音。

“知道了,谢谢!”

郗萦关电脑,收拾桌面,然后锁门离开。大厅里还剩三分之一的员工,正在作下班前的准备。经过戚芳的桌子时,郗萦看见她在打电话,脸上挂着已婚女子那种权威般的老练。

“你用玫红太艳,跟你肤色不配,试试肉蔻色......”

她感觉有人走过,抬头扫了一眼,视线正好与郗萦的撞上,彼此友好地笑了笑。

行政经理的职位出现空缺时,好多女职员都去申请了,包括戚芳,如果不是因为郗萦,她应该是最有希望的候选人。

郗萦敲了门进去,宗兆槐还蹲在地上整理拖箱,不过已接近尾声,各种包装精美的礼盒堆满玻璃茶几。他的办公桌上另外放着个白色的大纸袋,右下角印着免税店的图标。

每次有人到境外出差,都会被硬塞一张采购单,郗萦没想到宗兆槐也会替女孩们带东西。

“你先找地方坐吧。是不是有点乱?我马上让戚芳来把东西搬走。”

他语气欢快,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但郗萦一进门就留意他的表情——他看向自己的第一眼,忐忑、忧虑,想要断定什么,又似乎妄图蒙混过关,非常快速的一眼,之后便是如沐春风的笑容。

宗兆槐立刻给戚芳打了电话,后者领着两名女同事进来把东西都运了出去。她们叽叽喳喳,像小鸟一样单纯兴奋,不过瞄向郗萦的每道目光都充满深思熟虑的猜疑。

等人都走了,宗兆槐拎起桌上那个印有免税店标记的纸袋,递到郗萦面前,“给,我随便挑了点,但愿有你喜欢的。”

她没接,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宗兆槐用微笑代替回答,见她不感兴趣的样子,只得把袋子放在茶几上。

“梁总都跟你说了吧?”郗萦没有马上发作,缓慢地切入正题。

“那件事......”他斟酌着,神情渐趋凝重。

“不存在?!”

郗萦发出尖刻的笑声,宗兆槐也笑了笑,很好脾气的那种。

“我以为都过去了。”他在沙发里坐下来时说,语气仿佛有点遗憾。

“我也这么以为,直到发现它不是偶然发生,而是个圈套。”郗萦说。

她站在宗兆槐对面,背靠那堆纸箱,离他远远的。宗兆槐靠在沙发里,望着全身戒备的郗萦,神情反而平静下来,郗萦看不出他拿的什么主意,承认?否定?但他心里肯定已经有了个态度,他又不是刚刚才知道。

“谁跟你说的,何知行?”

“不是。”郗萦不想把何知行扯进来。

“用不着替他掩护,这不难猜。他是怀着不满离开的,临走肯定会朝永辉踹上两脚——你跟他一直保持着联系?”

郗萦没明白宗兆槐此时的眼神代表什么,但他这么镇定倒是令她意外,这么说他是打算否认了?

她开始质问:“梁健是什么时候给你打电话的?我是指那天的事,在黎城。”

宗兆槐思索了一下,“早上吧,记不太清了。”

“他怎么跟你说的?”

宗兆槐抬头看看她,“你不会爱听的。”

郗萦勇敢地与他对视,学梁健的口吻说:“宗先生,咱们的计谋成功了——是这样吗?”她有点神经质地笑起来,感觉在他面前自虐很痛快。

宗兆槐没有笑,他陷入沉默。

郗萦的目光从他短匝匝的头发向下扫,溜过浓密的双眉,低垂的眼帘,他脸上依旧呈现出往昔的温和与沉毅。不久前,她看到这张脸时还满怀克制与眷恋的矛盾情绪。一个人一旦温柔地走入另一个人心里,要想干净无痕地将他赶出去是多么困难,犹如从泥塘里拔出双脚。

她迅速转开视线,怕被习惯的情感拖曳。

“你不是事后才知道,”她说,用一种精明的,带点侦探气息的口吻,“这么大的事,梁健没胆量自作主张,他肯定会先征求你的意见。”

“有区别吗,之前还是之后?你已经把我归入不可饶恕的行列,不论我说什么你都不可能原谅我。”

郗萦愤怒,“我有权知道真相!”

宗兆槐笑了笑,宽容而怜悯的。

“你怎么判断我说出来的就是真相?任何语言,一旦出自某个人的嘴,必定是经过修饰加工的——根本不存在所谓客观事实。”

他断然拒绝的态度让郗萦明白,他既不想坦承,也不准备否认,他不会对此作任何解释。他表明这样的态度时也仍保持着谦谦君子的风度,但郗萦已经感觉到这种态度背后的强硬,他不会比她预想的更容易对付。

郗萦的双手在背后紧握成拳,用力顶着纸箱表面,她嗅到一股从包装袋里散发出来的香气,是刚才那堆礼品的残留,这味道令她亢奋起来。